「啊,还能看得见呢,彗星」
在中元节典礼前一日的夜里。
被动员去筹备到很晚的文昴,在雏宫的走廊下探出身子,无意间说道,辰宇也因此顺着他抬头望向天空。
深蓝色的夜空之中散布着白色的星光,而在遥远的上方,彗星正拖着长长的尾巴悠然前行。
虽然比乞巧节那时相比看着要小许多,却依然散发着存在感,然而辰宇对此却无丝毫感想,仅仅只是眺望着。
「这次的彗星比当初更亮了不少。若是在百年前,国内会因恐惧灾祸而引发巨大骚动吧」
露出些许恶趣味的部下,瞇起那如狐狸般的演技坏笑着。
没错,约莫百年前,突然在上空显现的彗星,被认为是会将国家捲入混乱与崩溃的凶兆。
可是如今,甚至为了观赏而筑起高楼,将其视为与流星一样的许愿对象,这全都是当时的皇帝当机立断地下旨将彗星作为吉兆的缘故。
而那也是,当时在位的御用学者兼道士预言说彗星显现时王朝便会覆灭,然而结果那个预言并未成真,道士也被砍了头,到了这个时候,下旨所带来的的恩惠才显现出来。
历经百年已成祥瑞之兆的彗星,如今,举国上下都能心平气和地仰望彗星合掌祈愿了。
「毕竟我乃陈旧农家出身,现在看到彗星都还会有些心惊肉跳的,但在京城的人眼中,如今也只会觉得是非常美丽的事物了呢。让人觉得,只要是对自己不利,那即便是黑的都能给说成白的。哎呀哎呀,统治大陆的至尊那强有力的姿态真是让人为之歎服哦」
「太过不敬了」
或许是因结束工作所带来的解放感的缘故,文昴随意妄言起来,因此被耿直的鹫官长低声责备。
但辰宇并非是对这个国家的皇族抱有深厚的忠诚心。单单只是因为职责所在才制止文昴。
顺带一提,无论彗星是吉兆或是凶兆,对他而言都无所谓。
「不慎重的发言到此打住。星星就是星星」
在辰宇看来,世间之物大多如此。
星星便是星星。
吉兆也好凶兆也罢,即便随自己喜欢去赋予意义,彗星的光辉既不会增添亦不会削减。
然而,不知是否是对这样淡然讲述的上司感到不服气,文昴耸了耸肩。
「哎呀哎呀,就是因为您这样的态度,所以才会被鹫官们暗地里说不通情理呀」
「……喂,那是怎么回事。我被这么说了?」
「所谓星星,说白了只是在夜空滚动的石块罢了。爱情归根到底便是出于幻想。但是啊,所谓人不就是会在这些无谓的事物中寻求意义的吗」
「喂,等会。我被说了?」
辰宇压低了声音再次问道,此时文昴才终于糊弄着回了一句「不是」。
「要说是否有被说……嘛,是有的」
「…………」
可以看到他冷冰冰的美貌上,眉间明显皱起。
或许是感觉到不妙了吧,文昴嘿嘿地露出不好对付的笑容开始辩解。这种情况下将其带入到难以反驳的自虐氛围之中,是太监常用的手法。
「不、这是吧,这也代表他们仰慕长官啊。换言之,他们是想被长官关心啦。就如同女人寻求喜欢的男性那目光一个道理。但是吧,长官却一直只顾公务,后宫的女官们自不必说,对鹫官送的秋波也完全不为所动对吧? 因此啊,才会被人夹带着嫉妒情绪,当做无情男被说『不通情理』呀。哎呀呀,果然,失去了阳具,心境容易变得阴暗呢」
「什么叫『他们』啊。反正说不通情理的人就是你吧。你以为只要拿难以反驳的自虐当藉口,就能矇混过去吗?」
但是,意外敏锐的上司,轻易地看穿了文昴的欺诈。顺带一提,他还若无其事地叮嘱说别拿太监自己的抑郁当挡箭牌。
保留着男性机能就任的官员,与失去性别才得以进入后宫的太监有着难以克服的鸿沟,但是,仅对辰宇与文昴之间的关係而言,这点并不适用。因为文昴是将贫困与性别放在天平上后,毫不犹豫地选择踏上太监之路的人,而同样的辰宇也是一个对他人内心微妙之处毫不关心的人。
虽然哪一边都无法否认性格有些扭曲,但也正因如此,这两人才会很奇妙地合得来。
「欸——,为何您会知道」
「要是除你以外还有厚着脸皮贬低长官之人哪还受得了」
「我岂敢贬低长官呀。倒不如说是不会输给诱惑,有着清廉精神的人呢,我想表达的是这个意思呀,嗯嗯」
对于怎么听都是毫无诚意的讚美,辰宇冷漠地瞥了他一眼。
感觉到形势严峻的文昴,决定更换战术,将过错推给对方。
「说到底,长官也有责任的吧。无论何时都是如铁壁般的面无表情,虽然对求爱的女人不为所动是件好事,但即便是对部下的陈情与抱怨也还是面无表情。这位真的有人心吗,就算会这么担心,哎呀呀,我觉得这并非不可思议的事吧。」
对于这番指摘,辰宇也有些苦于反驳。
事实上,他也清楚自己日常淡然的言行会被觉得「不招人爱」,而且先前的职场上会遭到上司的排斥也是这个原因。
过于工整的样貌,搭配感受不到温度的硬质蓝色眼眸,仅仅站在那里都会让对方十分紧张。
「……也并非是毫无情感。我是这么认为的」
自己的主张之所以会说得含糊,是因为自己也多少有些没自信。
被皇帝这般至尊无上的掌权者出手的母亲,一生下辰宇后就像逃跑了一样消失了蹤迹。而周围也是小心翼翼地跟辰宇接触,而且还将之视为麻烦像踢皮球一样在各家辗转,令他根本无暇去感到寂寞与悲伤。更进一步说,他所属的玄家原本便是缺少情感起伏之人居多的家族,因此自己面无表情与沉默寡言这点,别说矫正,甚至连被指出来的情况都不可能有。
反倒是踏上社会后,看到那些夸张地笑着,或是泪流满面的人,辰宇静静地感受到了冲击。话虽如此,但对上女人的情况,基本都是一个感想。
当他稀稀疏疏地将这样的事情讲出来后,文昴捂住眼睛低下头去,不久轻轻拍了下辰宇的背部。
「长官……请坚强地活下去」
「等会。你那充满怜悯的眼神是怎样?」
「别看我这样好歹是长男哦……总觉得,像是看到笨拙的弟弟一样无法放任不管呢……啊,并不是指长官啦。虽然并不是指长官啦……嗯,不介意的话下次给您準备花街的打折券吧。就先从和女性说话的练习开始吧」
「不需要」
对变得饱含温情的眼神与手,辰宇不快地将之甩开。
「很不巧,我并不缺女人」
「欸欸!?」
「你这纯粹的惊讶是怎样啊」
对于露出并非演技而是真的惊讶模样的文昴,辰宇怒上心头。
「欸……欸欸,但是,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长官,能就这样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去向女人求爱的吗? 啊,那么果然还是去的花街吧! 支付贵到吓人的金额,让对方把一切都交给您——」
「真是个越发无礼的家伙」
辰宇不快地皱起眉梢,而后又感到不可思议地歪了歪头。
「即便不支付金钱,只要注视着对方,基本上女人都会娇媚地依偎上来的吧?」
「…………」
文昴用双手悄悄地捂住胸口,嘴上抹起淡淡的笑容。
「……活到这个岁数我才第一次明白所谓杀意是什么呢」
「闹事的家伙」
「不,说来也是呢……虽说是异母,但长官也是那位殿下的弟弟来着……」
「拿我跟殿下相比太过失礼了。若是殿下,别说注视了,单单处于同一空间里,女人们便会像发情期的猫一样兴奋起来」
兴奋的女人当中也包括雏女,但此时的辰宇并未注意到自己做出了在贬低雏女的同时还将尧明比作木天蓼这等不敬之事。
「不过、唉,就是这么回事,并非对男女之事感到不如意」
文昴眺望着眼前上司的眼神渐渐地变成像是在看着某种让人遗憾的生物一样。
「……长官。我话先说在前头,您这经历和女人们的『那个』才不是什么恋爱。所谓的恋爱啊,是更让人心潮澎湃,为此烦恼不已的东西啊。说到底『那个』,就不是长官这边主动去追求自己抱有好感的对象吧?」
辰宇以下巴示意,回顾起以往的经历。
确实,并没有追求过。不如说,就根本没心潮澎湃过。
看着忽然沉默下来的上司,文昴沉重地歎了口气。
「您看吧,在不通情理的同时还是恋爱的外行人。太糟了呀,就是这种人才往往会因迟来的爱情而失控,作为下属的我实在担心不已啊」
「……也并非、外行人吧」
「就是啊。比方说,若是有位您非常在意的女性。是恋情的开始呢。那么,这种时候,您认为男性会有怎样的反应,该採取怎样的行动呢?」
聊到这时竟发展成意外的恋爱讲座了。
意外的很会照顾人,又或是该说喜欢这个话题吗,面对这样的部下,辰宇虽然感到很麻烦,但还是回答出自己所想到的答案。
「推倒?」
「出局!」
但是,立刻被露出獠牙的对方给呵斥了。
辰宇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只知道皇帝单因喜欢这种理由,就抱了身为奴隶的母亲这一案例的他,并不明白为何会因这个答案被训斥。
赐予珠宝。保障其人身安全。而后抱了。这就是他所认知到的「爱情表现」的全部。再加上他所持有的,从未被女性拒绝过的美貌,使得他的这番臆想变得根深蒂固。
「为何?喜欢的话,抱了不就行?」
「您啊,明明心灵的成长犹如婴儿一般,为何言行却跟身经百战的好色男子一样呢? 还是说您是熊之类的什么吗?」
光是将重心放在情绪表达上的文昴,其双手却也已抖个不停。
「首先啊,要说恋爱的男性会有什么反应。会变得坐立不安哦。彷彿自己不再是自己了一样啊。听好了,这才是恋爱的初期癥状。还请记住了」
「还真是个棘手的现象呢,这是……」
「而后,坠入爱河的男人会做出什么呢。会去追求啊! 在抱之前,无数次靠言语追求啊! 而在更之前,应当累积思念啊。 所谓思念便是想着对方的事。为对方的状况费尽心思,贴近心境,对对方的事情会像自己的事一样去考虑。听好了,做到这点才终于算是踏上实现恋爱的第一步啊。」
「好生麻烦」
看到辰宇露骨地嫌麻烦那样子,文昴终究是只能远目发出乾笑。
「长官的绰号,今日起就从『不通情理』升·级·为·『木头人』好了」
「你供认自己是犯人了是吧? 竟敢在当事人面前说要更加贬低,好大的胆子」
辰宇的眉间终究是皱得更厉害了,他向文昴伸出手掌。
「把今日的『赏赐品』还来」
「诶诶! 那可不成! 真的是,先前的话肯定全都是在开玩笑的啦!」
文昴马上慌了神,迅速捂住了自己的腰包。
「我是真的很尊敬长官的! 其他的鹫官们,今日一事后也会迷上长官的吧。嗯,肯给钱的上司真的很棒呢」
突然哗啦哗啦地编製出称讚言语的他,腰包中正收着今日收下的上等玉石。
这是因为在中元节典礼前一日的这天,主办方的金家会利用这一立场,在雏宫邀请化妆师与行商来进行最终「洽谈」。
当然,都到了前一日,不可能事到如此才真的开始探讨服装与珠宝首饰的事,她们会进行这样的「洽谈」,是为了款待自己关照的行商。招待至装饰好的雏宫,展示事先收纳好的物品,可说是典礼的预祝。
在这样一个庆祝的场合里,行商们都恭恭敬敬地向鹫官们献上一系列的财物。而另一方面,作为唯一取缔雏宫风纪之职,若是无偿收受财物,无疑是自承受贿。因此有着历代的鹫官长一脸苦闷地支付与这些财物「相当」的金额这一不成文的规定。而且这是鹫官长自行判断之事,因此必须由鹫官长本人自费支付。
庆幸的是,辰宇勉强也算是个原皇子,有着相应的俸禄,还是个没什么地方要花钱的无趣男子。作为一个好男人被行商的女人们舔着舌头看着他也觉得麻烦,甚至都没问价钱便直接给了一大笔钱将女人们赶跑。
而收下的大量绸缎及珠宝首饰、化妆品等,便推给文昴,指示他酌情分派给鹫官们。就这样,文昴机灵地给自己分配了最上级的宝玉。虽说是女用之物,但珠宝首饰可以变卖换钱,也可以用作交易物品。
事实上,虽说多少有些顽固,但在各种各样的地方上并不讲究的辰宇,作为上司而言确实是位落落大方的人物。
就连乍一看是个爽朗轻浮之人但实则好恶分明的文昴,也对辰宇有着很高评价。
「长官,不一起稍微拿点什么吗? 看起来,绸缎也是最先进的样式,髮簪类也是一级品。化妆品也是本身就如同珠宝首饰一样,光看着都让人喜不自胜」
「不需要。又不是女人」
「又来了。与我们不同,长官可以赠送给女性的吧。你看,春天来临了哦、春天!」
「没什么人好送的。现在也是夏天、马上便是秋天了」
文昴巴结似的「您瞧您瞧啊」地将财物递过来,辰宇则不耐烦地甩开。
然而,当看到文昴递过来的一只鲜亮的硃红色口红时,他突然停下了动作。
让人联想到燃烧的火焰一般的口红,好好地收纳在镶金的贝壳中。
(……她)
此时,他的脑海里所浮现的,是身着硃红色衣服的女人的身影。
(参加中元节典礼的準备有做好吗)
完成兽寻之仪的她——朱慧月,虽然身为雏女,但那之后在仓库见到的时候却身穿着简陋的衣服。
——虽然很抱歉,但能否请大人允许我就此失礼呢。
想起了笔直看向这边的那清澈的眼眸。
那副身姿明明礼数周到,却带着连精通武艺的辰宇都感觉不到破绽的威势。
——想在大人不在的地方整理下仪容。
她的语气似乎是发自真心地在关心着女官。事实上,那个时候的她,连指尖都打理得很美。虽然衣服很简陋,但那副身姿与表情却让人感到难以言喻的端庄整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