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究竟在这地狱之中徘徊多久了?
「哈……哈、哈……!」
慧月在卧铺上紧皱着眉头吐着气。
热气在体内暴动。呼吸艰难到想挠破喉咙,但却连这么做的体力都已耗尽。她所能做的,就唯有在这间断的意识中,被难以忍受的热量与噁心感所侵蚀。
不——即便在失去意识的时候,也还是身处地狱之中。
当意识脱离现世之时,她又深陷梦境的痛苦之中。
那是漆黑的世界。没有一丝蜡烛的光亮,唯有无尽的黑暗蔓延开来。
儘管如此,却还是能感受到这泥潭般的黑暗时而膨胀时而聚拢。她在这片黑暗之中,伸出小手,拚命地寻找出口。
——母亲。拜託了。放我出来。放我出来!
这是、一场梦。不,并非梦,而是现实。这是慧月在年幼时的日常光景。
——拜託了。我会保持安静的。我会好好闭上嘴的!
她的母亲是个神经质的女人。时常被劣等感所折磨,而恐惧着周围的目光,而当这份怯意恶化起来便会化为怒火,伤害起比自己弱的人。而这样的她最为恐惧的,正是被一族之人所蔑视。她被甜言蜜语所蒙蔽而怀孕,因此,她最厌恶的正是身为没落道士的丈夫以及和他所生的慧月了。
在他人面前会笑着说「虽然是乡下生活,但有了家庭的我很幸福」,但在家里,她会辱骂慧月并随便找个理由将慧月给关起来。
——你正是我的耻辱,因此必须藏起来才行。啊啊,这高大的身体。不可爱的脸蛋。到底是像了谁啊。
父亲最嫌麻烦了。原本他就是个道士,换言之是以仙人为目标,研究不老不死与怪异道术的男人。与其说他精神崇高,不如说是不适应世俗,早早放弃複杂的人际关係的慵懒之人罢了。
因此他侧目看到关係生硬的妻女,选择离开家中以获取内心的安宁。几乎未曾一同生活过的父亲与母亲,同时还背负着借债直到债台高筑,实在讽刺。
慧月一开始还会被打压。但到母亲为了借钱焦头烂额时,对她便彻底的置之不理了。因此,她最讨厌被无视。
不,与其说是讨厌,不如说是恐惧着吧。
讨厌孤身一人。一直希望被人关心。然而,既无友人,亦无给予温暖的父母,因此,不知不觉间她开始与火焰说起了话。不可思议的是,看着火焰摇晃的样子,她感觉到那似乎寄宿着什么如同在呼吸一般。回过神来时,慧月已经能随心所欲地操纵火焰了,当她意识到这是一种道术之后,她偷偷打开了父亲的道术之书。
得到了能随心所欲操纵的道术之后,慧月就变了。原本胆怯的性格变得具有攻击性。但说到底,那也仅限于面对比自己弱的人。
没有人能拯救自己。因为没人会伸出救赎之手,所以在自己受到伤害之前,必须攻击才行。无论是刺耳尖声亦或是恫吓,对于慧月而言那皆是必要之盾。
唯独,在朱贵妃收养自己的时候,她或许有稍微想到信任。因为朱贵妃并不会辱骂慧月而是对她露出微笑,在道术上也不会皱眉而是称讚说这是很棒的技术。
但是,也就仅此而已。朱贵妃虽然温柔,但真的就只是如此。对登上雏宫遭受无尽嘲笑与刁难的慧月,她只会为难地看着。
即便对她哭诉说自己不会,询问该如何是好时,也只会佯装不知地小声叹息说「要是乾脆用道术跟黄玲琳互换就好了呢」。
因为她用同样的语气单纯地称讚黄玲琳,所以即便不愿意也会注意到。其实她寻求的,是像黄玲琳那样的雏女。
慧月再次受到了伤害。不,正因一度打开过心扉,才会更加强烈地意识到没有人会拯救自己。
能救自己的,就只有自己了。那么,为了拯救自己而行使力量有何不好。
跟黄玲琳互换,这一荒唐无稽的想法,注意到的时候已经根深蒂固了。
说到底也是她不好。那么完美的出身,被赋予了那么美好的缘分与才能。明明是那般从容之人,却对周围毫不关心。比起嘲笑自己的雏女们,慧月更加憎恨着毫不在意自己的玲琳。
这是某种复仇。是正当的行径。
这么一来,自己所遭受的,那不讲理的不幸终于结束,璀璨光辉的日子开始了。
明明是这么想的,但为何。
「哈……哈……啊! ……可、恶……」
为何,会如此的痛苦啊。
不清楚如今是哪个时辰。早晨在向尧明诉说「无法出席中元节典礼我很悲伤」的时候身体确实有所好转的,但从午时起忽然连坐着都办不到了。
好热。好痛苦。感觉好不舒服。难以、呼吸。
感觉到泪水流淌下来,但却连呜咽的体力都没有了。
(我、会死吗……?)
耳鸣着。在温湿的黑暗之中,无数的眼珠齐齐睁开,令慧月发出了无声的悲鸣。
追上来了。被包围了。——被关起来了。
原本为了寻求出口而伸出的手腕,渐渐被黑暗所吞噬。
(啊啊……)
看吧。我就知道。
无论是听话也好,挣扎也罢。就连跟「殿下的蝴蝶」替换了也。
没有人,会拯救自己——
——咻……噔!
就在此时,些微的声音传入了沉入黑暗的慧月耳中。
——咻咻……噔!
就像是,在弹奏什么一样。鲜明而又丰满的声音。
——咻咻咻……噔!
声音渐渐响亮起来。一开始还微弱得听不清的声音,渐渐地清澈起来。
(这是……什么?)
彷彿惧怕这声音一样,那些讨厌的黑暗眼珠,一个接一个地闭上了。
注意到的时候,黑暗已经变淡许多。
手腕也完好如初。
在变得微暗的梦中世界里,慧月目不转睛地确认起自己的手腕。
——往这边。
就在此时,感觉到指尖凝聚起耀眼的光芒。同时迴响起凛然的声音。
——慧月大人,请往这边走!
那光芒就如同蝴蝶一般轻飘飘地飞舞在空中。
慧月睁大双眼追逐着光芒。
她已知晓,那光之轨迹的前方有什么。
是出口。
那是在泥潭之下一直仰望着的,明亮又温暖的世界。
「——您可算醒过来了,<ruby><rb>玲</rb><rp>(</rp><rt>·</rt><rp>)</rp></ruby><ruby><rb>琳</rb><rp>(</rp><rt>·</rt><rp>)</rp></ruby><ruby><rb>大</rb><rp>(</rp><rt>·</rt><rp>)</rp></ruby><ruby><rb>人</rb><rp>(</rp><rt>·</rt><rp>)</rp></ruby>!」
耳边忽然传来女官们欢呼雀跃的声音,慧月扬起脸庞。
她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环顾四周。
在床榻旁,藤黄们泪流满面地俯视着这边。也就是说此处是黄麒宫玲琳的房室。
慧月无言地举起手看着手掌。
烧得还很厉害。呼吸紊乱,全身是汗,不舒服的感觉侵蚀着身体。但是,
(……还活着)
她回味着直到刚才还做着的梦。黑暗与眼珠。以及弦音和、声音。
「啊啊,真是太好了! 药师说连葯都喝不下只能看玲琳大人的体力如何,害我们好生担心呢」
「嗯,是啊。都觉得接下来的只能仰赖神明了。这么看来,朱慧月的破魔之弓或许也有意外的效果呢」
以衣袖掩住眉目的女官们所发出的呼声中有着意想不到的人名,令听到那个的慧月不由得屏息。
「……朱慧月?」
「是呀。那位雏女,说要为玲琳大人拉一整夜的破魔之弓呢。不,也许如今也还在拉着……您听!」
在女官的敦促下慧月侧耳倾听,在黑夜的寂静里,能够听到掺杂在其中那微小的弦音。即便是在远处的射场,神器之弓的破魔之音也仍能传达至此。
对惊讶到僵住的慧月,女官们向她讲述了中元节典礼上皇后与「朱慧月」的对话。
「听到她提出想看护玲琳大人的时候,还以为她是有什么企图呢,但实际上她只是一味地拉着弓箭而已。那个样子,让人不由得感到佩服呢」
「是呀。居然连饭都不吃,持续拉响着相性极差的玄家之弓。还真是看到了意外的一面呢」
女官们异口同声地,似乎全都被「朱慧月」所折服。
慧月紧紧地抓住褥子。
(那么,真的是黄玲琳救了我吗?)
她不知道当时涌上心头的那种感觉究竟是何物。
黄玲琳拯救了自己。拯救了深陷黑暗差点死去的自己。
拯救了从未被任何人所眷顾过的这只雏宫的沟鼠。
(……我、恨黄玲琳)
瞬间,她便对自己这般说道。
(痛恨着。最讨厌了。因此事实上也对其下了手。我是恨着的。对她、是恨着的啊……!)
——慧月大人。我呀,很感谢你。
然而另一边,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优美的话语,令慧月扭曲了脸庞。
——对我而言,你才是我的彗星。
「我才不会上当!」
回过神来时,慧月已经坐起身喊出声来了。
突如其来的喊声令女官们吓了一跳。但是,慧月丝毫不顾这点,任凭情感宣洩,发出刺耳尖声。
「好了,你们也别被骗了。那个女人,是个冷血的人啊。是个一心只为自己考虑,毫无慈悲之心,心术不正的女人。是雏宫头号恶女啊」
心跳声吵死人了。泪珠不停地渗出来。明明是自己的心,却像控制不住一样。
黄玲琳是恶女啊。毕竟她,是那么的美丽,那么的才气横溢,明明得天独厚,却未能察觉到痛苦的自己。明明对翩翩起舞夺人心弦的蝴蝶,有一只愤恨地仰望着她的沟鼠在那里啊。
「朱慧月是……雏宫的沟鼠啊」
不久,她停下了喊声,掩住脸颊。
在回归宁静的房室中,女官们困惑地小声唤了句「玲琳大人……?」,但就在此时,手上端着碗的头号女官·冬雪出现了。看来是将葯汤拿过来了。
「雏女大人。看起来稍微有些错乱的样子。我给您拿来了安神的葯汤,请喝吧」
她一如既往的淡然登场,令女官们如释重负,让开身来。
而此时的慧月也终于回过神来,在内心啧了一声。
(糟了。可不能任由情感喊叫)
若是黄玲琳,即便病危在床榻之上,也断不会说出怨恨之言。
她设法以一脸抱歉的神情掩饰,为失言致歉。女官们也鬆了口气,纷纷「不,玲琳大人就是受到如此之重的伤害呀」这般拥护她。
「不过,这碗葯汤乃是朱慧月所煎。也有破魔之弓一事在前,药师也验过无毒,因此我给拿来了。若您不愿,便不喝了吧」
「不,我喝」
对冬雪那毫无抑扬顿挫的询问,慧月不加思考便点了点头。
毕竟玲琳对药草配方方面的本事,自己已经亲身体会过了。
(即便在这,都要被黄玲琳帮助)
——险些又皱起眉梢了。
要以这样的身体扮演<ruby><rb>黄玲琳</rb><rp>(</rp><rt>乖孩子</rt><rp>)</rp></ruby>也太累了,因此慧月只收下了葯,命女官们退下。但是,唯独冬雪,坚持说着「可不能让热乎的葯汤洒出来烫到」而留了下来。
真是有够麻烦的忠诚心,慧月在心里咂舌,表面上则静静点了点头表示接受。嘛,毕竟她就像个人偶一样没有情感,因此即便留她在身边倒也并不碍事。
一时间,沉默降临房室之中。
「……这次发烧,真的让我好生担心」
不久,冬雪突然开口。
慧月一边儘力优雅地将空了的碗递迴去,一边回以无力的微笑。
「让你担心了,真是抱歉呢,冬雪。能像这样起身也是多亏了有你帮忙,谢谢」
「……不」
垂下双眼的冬雪,那表情果然难以读懂。
要是跟其他女官一样,更加单纯地仰慕这边就好了,对此慧月感到烦躁。
「对深陷梦魇的您,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