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霍琪婆婆轻轻的打了一个喷嚏,灰白的寒风钻进她的鼻腔里。
她的住处来了个客人,是个年纪跟她相仿的女性,头上罩着黑色的纱,瘦的像只饥饿的小鸟一样。霍琪婆婆站在门口望向街道的方向。
「嗯,比我预期的还快啊。」
霍琪婆婆的视线里出现三个人和两匹马,还有一辆马车。本来应该还会看到一只猫,但是因为隔着一段距离,所以看不到它的身影。
「唔,还有一点时间吧?等他们那些人一到,我可能得忙一会儿。」
霍琪婆婆喃喃说道,关上门走进后面的房间,出来时手上拿着一个小小的、看起来非常沉重的鹿革皮袋。她若无其事的坐到房间中央的桌子旁边,面对着女客。
因为黑死病和饑荒的关係,当时农村地区已经没什么人。广大的农村被人们弃之不顾,荒地上长满了草木,不久便蔓生出一片绿意,曾被开垦过的森林无声无息地恢複了旧有的景观。
十五世纪的欧洲就是这样一个时代。中世纪欧洲在财富或文化上还不及东方,直到近代才对外成就了划时代的发展,说得好听是勇敢,不懂恐惧为何物;说得难听是贪慾,不懂节製为何物。这个时代的欧洲正朝着巨大的潮流飞跃,企图结束长久以来的蛰伏。但是只有少数人发现这件事,大部分的人仍站在狭窄阴暗而贫穷的舞台上,努力完成自己的人生课题。
「好久不见了。」
霍琪婆婆说道,客人点点头。
「是的,有十年了。」
「很遗憾,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跟你长谈,那边的状况似乎恶化得相当严重了。」
「嗯,那边已经非常严重了,阿拉贡还有卡斯特里亚人……」
「已经变成西班牙人了吧?」
「总之都是一些胡作非为的人。犹太人或是撒拉逊人(阿拉伯人)要不就是财产全部没收流放,要不就是被杀死。他们扬言只要是异教徒建造的东西,包括灌溉设施,都要破坏殆尽。伊比利亚半岛肥沃的平原不到十年就会变成荒原了。」
十七世纪之后,西班牙并不像德国及法国掀起「追捕魔女」的狂潮,有人说这是因为十六世纪之前就已经因为「追捕异教徒」而造成大量的流血事件了。追捕异教徒就像整个迫害事件的开端,几十万名为了逃离迫害的人们急欲离开西班牙。
「这么说来,你也要前往维也纳了?」
「我本来考虑到旅行的方便性,像等到过完春天来临时再启程;不过照这个情况看来,我想早点动身会比较好。」
这个时代最值得讚赏的君主就是奥地利的阿佛列亲王,他不但没有加入虐杀行动的主事者。他管辖的城市维也纳接纳了许多犹太人,当时的基督教徒都说阿佛列亲王是「犹太人的君主」而加以指责嘲弄,但是阿佛列亲王却不以为然,只是一心贯彻自己的理念。
「那就带这个走吧!」
「这么多银币……很感激您,但是我还不起。」
「等你平安抵达维也纳之后,偶尔给我捎信来就好了。因为对我而言,情报是最大的财富。哪,你可以走了,待会儿新的客人会给我带来新的麻烦事,你没有必要卷进去。」
「真的很谢谢您。」
「我等你从维也纳捎信来。」
瘦弱的老妇人在霍琪婆婆的送别下,从后门离开了。
霍琪婆婆关上后门,正要穿过房间,前门就响起了敲门声。
「好好好!真是急躁的客人啊!」
霍琪婆婆两手撑在后腰上走向门口,走进来的是艾力克、骑士吉塔还有珊娜。小白则优雅的穿过他们脚边,跑向霍琪婆婆。
「这就是霍琪婆婆?」
艾力克在珊娜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珊娜的语气当中没有好奇,反倒是充满了非比寻常的尊敬。这是珊娜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霍琪婆婆。
霍琪婆婆也兴味盎然地看着少女。
「你就是珊娜吗?」
「是的,您知道我的名字啊?」
「我这个霍琪婆婆可是什么都知道呢。」
不是我告诉你的吗?艾力克心里想着,但是他决定保持沉默。
「看起来是个脚踏实地的小姑娘。太巧了,我正想要一个助手呢!你能不能留下来帮我的忙?」霍琪婆婆立刻掌握机会的说道,「当然得看你方不方便,怎么样?」
「是我恳求您才对呢!我被这个没大脑的艾力克卷进麻烦里面,暂时回不了琉伯克了。」
吉塔看着珊娜,却对艾力克说:
「怎么样?现在你多少知道自己处于什么状况当中了吧?」
「真是的……」
「是吗?我还没告诉你真正的来龙去脉呢。我想霍琪婆婆应该大略掌握事情的真相了吧……喂,现在还感到惊讶就太夸张了吧?你应该也非常清楚霍琪婆婆的能耐啊!」
「我是很惊讶呀!不知道以后还有多少事情会让我惊讶。」
在吉塔的带领下,艾力克再度来到霍琪婆婆家中。他确实是没有别的去处,不过他也觉得这是个比较轻鬆的选择。事实上,他现在的心情很是浮动不安。
他决定先跟霍琪婆婆好好寒暄一番。
「之前承蒙你的照顾,现在我又回来了。我临走跟你借了钱,虽然此刻还没有能力偿还,不过我一定会还的。再来叨扰你一下可以吧?」
「那就用身体来还吧!」
「啊?」
艾力克吓了一跳,珊娜连眨了三次眼,吉塔毫不客气的哈哈大笑,霍琪婆婆瞪了他一眼说道:
「你别胡思乱想,我对男人很挑的,只喜欢金髮白皙、天使般虚幻的美青年。你被海风摧残过,还泡在波罗的海中,已经淘汰了;就算本来的你没这么糟糕,也还需要好好打扮一番。」
艾力克只能不悦的说:
「我还真是长得太抱歉了。」
「喂喂!别闹彆扭了,想想你可以不用遭受婆婆的毒牙虐待呢!真该感谢你的父母没有把你生成金髮。」吉塔自行坐了下来,「婆婆是借用你的力量。你最好有所觉悟,她最会折腾人了。」
艾力克无言以对,吉塔又径自滔滔不绝的说着:
「唔,就算你没有特别的专长,只要能够当个佣兵,总是有办法填饱肚子的。」
史上最大的佣兵指挥官阿佛列·冯·瓦伦休泰还要过九十年才会诞生,当时还没有人想到近代的国军制度,欧洲一直长期处于佣兵时代。从中世纪到近代的德国故事当中,以佣兵为主角的故事亦在所多有,佣兵是出了成为四处掠夺、为人们所烟雾的无赖汉之外,年轻人离开封闭的故乡前往宽广世界的另一种选择,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
艾力克和吉塔将之前的事情向霍琪婆婆做的报告。
「事情就是这样,今后可能会有很多斗殴场面出现。霍琪婆婆,这个家里有什么武器吗?」
「怎么会有武器?这里只住着一个善良的老年人啊。」
「我是说有没有偷偷藏起来的武器?万一这栋房子遭受佣兵和无赖汉的袭击该怎么办?古斯曼是个富商,对他来说,僱用个二、三十人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到时候再说吧!」
「真是靠得住啊。」
「你们可要捨命保护这栋房子。」
吉塔仰天长啸。
「真是完美的计策,我想这真是连红鬍子皇帝都会为之震惊的战术啊!老婆婆,你可真是名将。」
「你总算明白了吗?」
「我是在嘲讽你!」
「真是低级的嘲讽。你还是只懂得挥剑砍人,其它的修行完全不够。不过我也没有把你培养成人才的义务。」
「我也不想被培育啊!倒是给我啤酒喝啦!」吉塔一边说着一边很苦恼的皱起眉头,「说到作战,南方有複杂的地形,有山有谷,连区区农民也可以动些脑筋就把骑士团困在陷阱里头,很容易就可以作战;但是北方就不行,到处都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根本没办法设陷阱吧?」
「不行的不是北方,是你吧?吉塔·冯·诺鲁特。你想把自己没脑袋的责任推给地形吗?」霍琪婆婆毫不留情的斥责,但是还是从酒壶里倒了啤酒给吉塔,「不记得是几年前,更往北部那边的农民和丹麦军队作战不就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吗?」
「啊,我记得是用水攻吧?冬天农民把丹麦大军诱到低地去,然后破坏了蓄水池的提防,丹麦大军整个泡在水里,因为肺炎和冻伤而相继倒了下来。」吉塔的语气中充满了热情,「但是这边有水的只有断崖下方啊!水是永远不会短缺啦,但是根本派不上用场。」
吉塔说着,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看着艾力克。
「我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
他虽然是个粗人,但是似乎蛮体恤被丢到海里的艾力克的心情。
「不,没这回事。」
艾力克这么回答,却产生了一股窒息感。自从那个寒冷黑暗的夜晚爬上布洛丹断崖之后,他就没有再回到海上过,生活起居都在陆地上。
自己有办法再度出海吗?自己能够不对海洋产生畏惧,在海面上工作吗?就是这个浮上心头的疑问让艾力克感到窒息。
这时小白髮出叫声,爬到艾力克的膝头上来。不知道是否有意安慰艾力克,它用舌头舔着艾力克搁在桌上的手臂。
Ⅱ
「把门关上!」
艾力克无法忘记古斯曼怒吼时的模样,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虽然隔了一段距离,然而当时北德冬季青灰色的街上,还是可以清楚看见古斯曼红艳艳的身影。他的衣服是红的,染了鼻血的脸是红的,充满血丝的两眼是红的,张得不能再大的嘴巴也是红的。
看到这个景象时艾力克就了解了。他不想知道却又不得不醒悟,把他丢到海里的幕后黑手就是古斯曼。
当他们从贺尔斯登门跑出来时,艾力克在马车上听珊娜说,袭击他的那些无赖汉都是受雇于古斯曼的。这个事实对珊娜而言虽然也是个意外,但是艾力克因为与此事牵连甚深,对他而言更是一种巨大的冲击。即使艾力克还不至于脆弱到想逃避事实,却也无法马上就从那痛苦的情绪当中挣脱出来。
霍琪婆婆说道:
「怎么?知道自己从头到尾都被骗了之后,失去活下去的勇气了吗?我一点都不惊讶。要是你有从零开始的勇气,那才真是值得佩服。」
「反正以我的年纪当上船长本来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所以我对从零开始也没有任何不满。我会从头来过。」沉默了一会儿再度开口时,艾力克心中涌起一股激愤,「但是,我岂能任布鲁斯、马格鲁斯、梅特拉还有古斯曼这四个人再这样胡作非为呢?」
艾力克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直呼古斯曼的名字。这几个共犯之中,现在艾力克对古斯曼的愤怒之情是最强烈的,他竟然利用艾力克的祖父生前的请求,把他的孙子当成阴谋的棋子;一无所知的艾力克却因为感激古斯曼的拔擢而赌上性命,一心一意只想回报古斯曼的信赖。当布鲁诺提出霸佔船上琥珀的计画时,他之所以断然拒绝,也是因为不想背叛古斯曼。
然而真相是——艾力克是一个跑龙套的丑角。他尊敬而信赖的古斯曼打一开始就把他当成道具利用,打算用完就丢。他是为了将艾力克丢到海里去才拔擢艾力克为船长的。
霍琪婆婆自己也喝了一口啤酒。
「凡事往前看是很好的,但是想要报复那些恶人,是需要觉悟和準备的。」
在还没有现代法制的时代,犯罪的搜查往往是靠亲戚的。在族人成了尸体,不知道犯人是谁的情形下,大家会合力筹钱追查犯人。与死者有血缘关係的人四处搜查,找到犯人之后向当地的领主或市长提出请求,获得许可之后由亲友亲手处决犯人,搜查和复仇往往是一体的。
反过来说,如果没有任何在乎自己行蹤的亲人的话,就算被杀了,事情也只是不了了之。艾力克的情况就是这样,唯一的亲人祖父已经死亡,不管艾力克是被丢进冬天的波罗的海,或者是被埋进盐井里面去,都没有人会率众追查。
「没错,就因为这样,所以你才被选为牺牲的羔羊。」
艾力克明白。但是他会被牺牲,没有亲人只是理由之一,另一件他原本不想认清的事情现在却也昭然若揭——
「可是就算是羊也有它的自尊,谁能忍受一辈子被人算计呢?」
小白抬眼看着艾力克,发出叫声:是的,就是这般尊严和气势——艾力克决定这么解读。
珊娜从霍琪婆婆的手中接过酒壶,在艾力克的大酒杯里倒了啤酒。艾力克道了谢喝了一口啤酒,记忆便清晰的苏醒过来。
当天晚上,当他浮上波罗的海的海面时,他的双手已经可以自由活动了。艾力克当时手腕上满是伤痕,他知道自己的体温每一秒都在降低。
如果身体状况和天气都不错,又刚好时值夏季的话,艾力克有自信自己可以持续游半天的泳;然而那是一个冬季的夜晚,他从来不曾莽撞的在那种状况下游泳——如果将来他成为汉萨的一员,参加对抗丹麦或英格兰的海战的话当然另当别论,但是一般而言是不该在那种情况下游泳的。
在海上浮沉的艾力克,看见一片漆黑的高处有一盏灯火闪烁着。事后想想,那正是霍琪婆婆位于布洛丹断崖的房子里的灯火;要是霍琪婆婆早一点熄灯就寝的话,艾力克或许就会朝着和陆地相反的方向游过去,不久之后就冻死并漂浮在海面上了吧?
自己差一点就命丧黄泉——想到这里,恐惧像海浪般一波波涌上他心头,让他不寒而慄。他能平安活到现在真是一次又一次的运气使然。
霍琪婆婆语气略微严肃的对艾力克说:
「艾力克,你好好想想再明确回答我。你真的想要经由审判,依法——虽然只是一个脆弱的法令——证明自己的无辜,将古斯曼和布鲁诺那些人打进大牢里吗?」
「……」
「或者你觉得法令不值得信赖,想靠自己的实力惩罚古斯曼和布鲁诺他们?如果你选择后者,不要说是琉伯克,可能汉萨的任何都市都没有你的容身之处。」
不能待在汉萨——听霍琪婆婆这么一说,艾力克的内心深处窜过一阵剧痛。生长于汉萨的艾力克本来打算最终也以汉萨商人的身份长眠于此,从没有想过其它的可能。但是现在,他必须付出一些代价才能得到某种想要的东西。
「这一点我很清楚。我无意当一个圣人,我不想在被冠上侵犯的污名、被丢进冬天的波罗的海之后,还要宽宏大量的宽恕对方。」
「嗯,那是当然的。」吉塔点点头,「古斯曼是城里的权贵,要经由法律来制裁他是很困难的事情。要是换成我,我就要亲口听那个家伙说出为什么非得牺牲我的理由,然后再把他丢进海里面。」
「话又说回来,我实在不明白古斯曼先生为什么要这样对付艾力克?他并没有刻意招惹古斯曼先生吧?」
珊娜一边抚摸小白的头一边提出她的疑问。珊娜的困惑当然也是艾力克心头难解的疑虑。
Ⅲ
波罗的海的东海岸立陶宛生产的琥珀是製造十字架或佛珠的材料,非常的珍贵。琥珀的流通完全被汉萨同盟的商人所垄断。被集中到琉伯克或汉萨的琥珀,沿着被称为「琥珀之路」的内陆街道南下送往地中海。琥珀之路的主要道路有两条,东部的道路越过阿尔卑斯山通往威尼斯;西部的道路则沿着莱茵河或诺鲁河将琥珀送往马赛。
「我的祖父也曾经经由『琥珀之路』前往义大利,他多次在布拉格附近和义大利商人交易,拿到贷款之后再回头。」
「这一次你本来是要从立陶宛运回琥珀、在琉伯克卸货,那么卸货之后的原定计画是什么?」
「之后都是由古斯曼自己负责。」
「嗯,那么贷款怎么办?」
被吉塔这么一问,艾力克才发现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对哦,琥珀的贷款……」
汉萨的商业交易金额非常庞大,但是大部分都是当场用现金或实物来结算。当地的银行或保险业不像同时代的义大利一样发达,「没有现金不买,没有现货不卖」是汉萨商人不成文的规定。这本来是一种非常健全而稳当的交易法,但是日后却有许多例子是因为现场没有现金或货物而错失商机,有人说这就是汉萨衰退的原因之一。
「贷款大概準备多少,艾力克?」
「以琉伯克金币来算是六百先令,也就是相当于九千六百马克。」
「嗯,那不是够买十艘大船了吗?那么那些金币放在哪里?袋子里面吗?」
「不,是木箱。金币塞满了整个坚固的橡木箱,重到光靠一个人是抬不动的。」
霍琪婆婆和吉塔迅速的交换了一下眼神,吉塔轻轻咬了一下又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