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公元一四九二年底剩不到十五天的时间,「神圣之夜」即将来临,也就是所谓的圣诞节,是在漆黑漫长的冬天里点燃着的一盏灯火。
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耶稣基督是在十二月二十五日出生的,这是四世纪时罗马教会採行了古代密特拉教的冬祭,再加上格鲁曼人用以当成冬至的庆祝仪式而形成的传统。无论事实为何,对北国的人们而言这是举行盛大冬祭的大好借口,因此人们便欣然地接受了神圣之夜。
「房间里不能装饰枞树的树枝,因为那是异教的习俗。」
啰嗦的神父这样说,但是没有人予以理会。到了十六世纪以后,不要说是小树枝了,大家还把整棵枞树搬到室内,挂上许多吊饰,装饰得漂漂亮亮的,这就是圣诞树的由来。
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脸上都充满了喜悦的表情,尤其是对孩子们而言,这个一年当中最愉快的节日已经加紧脚步来临了;连贫苦人家的孩子也勤劳地帮父母工作、搬运笨重的货物,眼中一样闪着快乐的光芒。
在瀰漫着这种气息的琉伯克城里,只有背景显赫的富商古斯曼显得十分阴沉,连他宅邸上方的天空也跟着死气沉沉。他等于是不精心地提供了在他手下做事的那些贫苦男女一个八卦的乐趣,他们一边窥探着老闆的脸色,一边低声地交谈着:
「啊,听说艾力克很顺利地把琥珀货款和船只都一起私吞潜逃了。自从艾力克失蹤之后,这位大老闆好像就没有遇过什么好事了。」
当天古斯曼彷彿刻意要阻断这些閑言碎语似的,将布鲁诺叫到了门窗紧闭的书房去,两人进行了一段针锋相对的对话。
「您真是一个疑心病很重的人啊!您不相信艾力克已经死了吗?」
「我只看到耳朵。」
「难不成您还想看到他的脑袋?」
古斯曼尖锐的态度直探布鲁诺的脸,但是却没能穿透他那厚重的脸皮。布鲁诺顶了他这句话以后只是浅浅一笑,没有多说。以一个下人而言,布鲁诺这种反应简直无礼之至,然而古斯曼也不想多做职责。
为什么要跟这种家伙合作呢?
两人同时这样想,也同时看穿了对方的心思。窗户明明紧闭着,寒风却吹过两人之间。
最后是古斯曼作了妥协。
「艾力克的事情多说无益,现在有个更重要的问题,奥格斯堡那些家伙拒绝在今年内支付一万九千五百马克。」
「……但是我们又不能去向皇帝的法院投诉,真是伤脑筋。」
就法律而言他们是可以提出控诉的,但是这么一来,古斯曼和汉萨的死对头签订巨额契约的事情就会败露,以身为琉伯克市立参事会员的古斯曼而言,这是违背他的立场的行为。
「前几天我参与过一场会商,会谈的内容有些奇怪,对方说想参加挖掘哥特兰岛上海盗宝藏的计画。」
「海盗宝藏?」布鲁诺的语气中带着嘲弄,「您相信那种梦话吗?没想到古斯曼先生竟然这么天真。这世界上多的是以寻宝为名的诈欺,我觉得我这样提醒您根本是多此一举的。」
「是纽尼布鲁克的製盐厂老闆从中斡旋的,而且僱主是德国骑士团的要人,已经拿到保证金了。对方以金币支付一千马克。」
「哦,一千马克?而且还是德国骑士团?」
布鲁诺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汉萨虽然是都市联合组织,但是加盟者当中也包括都市和商人以外的人,那就是德国骑士团。
德国骑士团,又称格尔曼骑士团或条顿骑士团。公元一一九八年,他们被罗马教皇认可为宗教骑士团(备兵团),以白衣上画上黑色十字架的制服广为人知。德国骑士团本来是远徵圣地耶路撒冷的十字军中的一支部队,但主要的活动舞台是波罗的海沿岸,也就是欧洲的东北边境。
德国骑士团以非常强势的态度向异教徒格尔曼人及斯拉夫人布道、扩展领土,交易也非常热络,他们是一个武装的宗教团体,是一个横跨后世德国东部、波罗的海三国,拥有广大领土的半独立国家,同时也是拥有数亿财富的国际性大企业。其荣景于十四世纪达到巅峰,但是在公元一四一零年于克隆巴特大会战败北以后就急速地衰退,到了一四九二年左右,在波兰国王总主权的保护下,只拥有布鲁士地方的土地。
虽然已经过了全盛时期,但是德国骑士团仍然是个有力的存在,尤其在波罗的海东南部的买卖交易上,没有人能够无视他们的势力和意见而为所欲为。汉萨的盟主汉堡虽然是一个不允许骑士居住的、倨傲的商人之都,但是只有德国骑士团的人例外。
「……听说德国骑士团很早就知道海岛王史特贝加的宝藏埋藏处,但是内部意见分歧,迟迟无法展开行动,直到现在才终于取得共识。但是就名义上而言,德国骑士团终究是圣职人员的组织,不能直接採取行动,于是便跟纽尼布鲁克一个叫宾兹的製盐厂老闆提起这件事,但是因为宾兹没有船只,所以就找上我了。」
古斯曼说完,布鲁诺便问道:
「那么,所谓海盗王的宝藏究竟有多少价值?」
「听说超过五万马克。」
「五万……」
「我只要负责宝藏的管理和竞标,可以抽到三成手续费,也就是一万五千马克。这是笔再好不过的买卖吧?」
「以真正想要得金额而言,不是稍嫌不够吗?」
「只要有这个数目,就可以渡过目前的难关,不足的金额,我只要跟奥格斯堡那边慢慢磋商就可以了。就算保险金只支付一半,也算是不无小补。」
「一万五千马克啊!」
这岂不是一个太巧妙的数字吗?布鲁诺并不喜欢。他有一种像是齿缝间卡着高丽菜叶的不适感,让他很不舒服。
「我把话说在前头,布鲁诺,这个商会的主人是我,不是你。」
「我知道。」
「那么我希望你再记住一件事,我并不是找你来商量的,更不必得到你的同意,我只是告诉你我决定的事情。」
你少装腔作势行不行?
布鲁诺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只是慎重其事地行了个礼。
古斯曼带着布鲁诺走到楼下,一个男人正等在专为重要客人所準备的房间里。对方不是商人而是个骑士,他是个体格壮硕的壮年男子,穿着装饰着黑十字架的白衣。
「这位是冯·拜先霍伦大人,是德国骑士团长次席助理冯·普费荷伯爵的代理人。」
「我是冯·拜先霍伦,诸多指教。」
「您客气了,骑士大人。」
布鲁诺一边客套,一边迅速打量这个骑士。对方大概年过三十五吧?有深褐色的头髮、眉毛和刻意修整过的鬍子,颳得乾乾净净的下巴则显露出他强势的个性,两眼充满了活力。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对方这么一问,布鲁诺不由地眨了眨眼睛。
「啊,没有,我不记得曾经见过大人……」
「是吗?是这样的,上个月我在立陶宛待过。」
听到冯·拜先霍伦这番话,古斯曼很明显地打了个颤;布鲁诺虽然没有那么大的反应,但是语气也变得比较小心了。
「立陶宛吗?」
「嗯。哪,就如两位所知的,我们骑士团几百年来都握有立陶宛琥珀的大半权益。」
琥珀室製作十字架和佛珠的材料,因此把琥珀权委交给凡夫俗子有违神的旨意,所以只有神职的集团——德国骑士团才有资格掌控琥珀,这是他们自己的论调。
以神之名守护买卖,这是中世纪到近世纪欧洲的现象。
「但是琥珀的官方生产量和实际的流通数量似乎无法吻合——因为有这样的报告出现,所以在下也成了调查团的一员。」
「那么结果如何呢?」
古斯曼询问的声音颤抖着。胆小鬼!布鲁诺一边在心里咒骂着一边等着骑士的回答。
「没什么收穫。有传闻说好像有人把不存在的琥珀卖给谁又卖给谁了?但是始终查不出来这些人是何方神圣。」冯·拜先霍伦狠狠地用手指捻着鬍子,「要是有受害者提出申诉,应该就可以立刻真相大白了,但是也不知道为什么始终没有受害者出面。总之,我们空手回到了东普鲁时,好在我至少跟晶莹雪白的立陶宛姑娘共度了一晚……啊,失利。」好色的骑士清了清喉咙,「神啊?请宽恕我。对了,怎么样啊古斯曼先生?您愿意接受冯·普费荷伯爵的委託吗?唔,如果不行的话,很遗憾的,我们只好另外去找委託人了。」
Ⅱ
古斯曼接受了委託。听到古斯曼将立刻拟好契约书,冯·拜先霍伦非常高兴。
「伯爵一定很高兴吧,真是太好了。但是听说你们商会才刚刚因为轻率的船长而失去了船只和船货,到时候船跟船员的调度不会有问题吧?」
「请不要担心,那只是一艘小小的单轨帆船,不足以动摇我们商会。」
「站在委託人的立场,我当然希望是如此……啊,不,我不是只想到自己的利害得失,而是站在骑士团的立场来考虑……」
「我明白」
古斯曼听宾兹说过五万马克的宝藏将会用于什么地方。为了下一任骑士团总长的宝座,宝藏将作为选出总长所需的费用——说得更清楚一点,他们需要一笔钱用以贿赂。
这群家伙戴着圣职人员的面具,却做出比凡人更庸俗的事情。管他的,既然对方都肯拿出一千马克的保证金了,应该不会是诈欺。真是好事上门。
古斯曼想着想着,蓦地发现骑士的脚边有一只黑猫。
「您喜欢黑猫啊?」
「因为黑猫是在下的上司冯·普费荷伯爵家的徽章图腾,所以我必须予以尊重;再说这也是先祖的遗训。您对我们的徽章有什么意见吗?」
「不,绝对不是……只是黑猫一向被人视为不祥的徵兆而遭到排斥,伯爵竟然用黑猫作为徽章,真是有胆识。」
「我会转告伯爵您的看法。倒是您準备用那艘船前往哥特兰,能让我见识一下吗?」
「好的。目前虽然还没有决定,不过我还是先带您到港口去看看吧!」
骑士、古斯曼和布鲁诺三人一起离开了商会,不久之后第四个人加入了行列。这个男人原本在巷子里等冯·拜先霍伦,他的身上穿着骑士服,但是看不到帽子底下的脸孔,因为他用天鹅绒布包住了整张脸,只露出两只眼睛和嘴巴。古斯曼似乎大吃一惊,但是并没有说什么;布鲁诺毫不客气地打量这个男人,然后靠到冯·拜先霍伦的身边低声问道:
「请问一下,那个蒙着脸的骑士是谁啊?」
「哦,你说他啊?」冯·拜先霍伦点点头,「他是克劳斯大人,以前和利波尼亚的盗贼打仗,很不幸的脸受了很严重的伤,所以才刻意避免让别人看到。」
「又不是生病……」
「虽然是光荣的伤痕,不过不想让别人看到脸上的伤情有可原。那个人也要一同前往哥特兰,还请你们多担待些。」
他们很快就来到了港口。
当时隶属于琉伯克的单桅帆船数量多达一千五百艘。帆船的构造非常简单,只是一根桅旁边张着一张大大的帆而已,宽度比高度长得多,看上去十分矮胖。
冯·拜先霍伦和蒙面骑士看过一艘又一艘的单桅帆船,蒙面男人低声地和冯·拜先霍伦说话,似乎在解说关于船的事情,看来他比同伴精通船只的知识。
「那个蒙面男人是谁啊?」
古斯曼疑惑地嘟囔道。本来他打算要亲自说明船只的事情,现在看来似乎没有必要了,反而閑着没事干。
布鲁诺斜眼看着古斯曼,语带嘲讽。
「不管是谁,当然都是德国骑士团的一员?您不相信客人的话吗?」
「少在这边胡说八道!只是他好像对船知之甚详,我有点在意罢了。」
我有同感。布鲁诺一边在心里咕哝着,一边若无其事地走近两位骑士。冯·拜先霍伦很大声地说:
「我完全分不出来!每一艘船看起来都一样。」
「每一艘船的大小不都不同吗?」
「大小是不同,但是看起来都是矮矮胖胖的,只有一根船桅而已啊!我几年前看过的丹麦三桅军舰还比较有看头。」
「但是打胜仗的都是单桅帆船哦。」
那个声音非常年轻,透过天鹅绒布传出来。布鲁诺听到声音,轻轻地蹙了蹙眉头和嘴角。「这个声音似曾相识呢。虽然隔着天鹅绒有点变调,但是我确信听过这个声音……」
布鲁诺再度视察古斯曼的表情,但是始终不能确定他是否真的相信这是件「好事」。值此诸事不顺的时期,古斯曼显得焦躁倒是不争的事实。
波罗的海上的哥特兰岛面积有三千平方公里,除了石灰石和大理石之外一无所有,但是在汉萨时代却因身为东西海上贸易的转运站而繁盛一时。大量的毛皮、琥珀、盐、鱼、木材等货物都在这里交易,十四世纪丹麦军队攻击这座岛时甚至有人说:「在哥特兰岛上,连猪都用银盘吃饲料。」可见其繁荣的程度有多惊人。
荣景当然不可能永久不赘。故事发生时的公元一四九二年,哥特兰已经步上了琉伯克的后尘,衰退成汉萨的一个都市而已。
「那么……」布鲁诺远远地看着蒙面骑士,「您打算派人前往哥特兰岛?」
「我亲自前往。」
「哦?远行到哥特兰岛?单程就要花上五天的时间了。」
「我也曾经离开琉伯克长达半年的时间。这个工作太重大了,不能委託给别人。」
「此话有理。那么,在下只要代替主人看守商会就可以了吧?」
「你跟我一起去,布鲁诺。不只是你,马格鲁斯和梅特拉也要同行。」
布鲁诺露出淡得不能再淡的笑容。
「我要用克莉丝汀号。」
克莉丝汀号是古斯曼商会最大的一艘单桅帆船,载重量达二百拉斯特,船员也多达三十名。如果要装载海盗王的宝藏,大概就需要这么大的船吧。
「你有异议吗?」
「这个嘛……嗯,既然古斯曼先生已经决定了,我当然没有异议。」布鲁诺的语气当中丝毫没有诚意,「我只不过是古斯曼商会的下人而已。」
两人之间陷入一片静默。一会儿古斯曼发出假惺惺的笑声,率先打破沉默。
「你也不过如此啊。你想用这种方式来刺激我吗?既然是下人,就该有个下人样。懂得分寸、按照命令行事就行了,不是吗?」
「是的,我会遵命行事。」
布鲁诺带着虚情假意行了一个礼。他是阳奉阴违,决定走自己的路。
Ⅲ
天空和海面都被染成阴暗的灰色,只有浪头显得比较白亮一点,这就是冬天的波罗的海。风形成寒冷的巨大气团,从北极吹向欧洲大陆,撞击在阿尔卑斯山坚硬的山壁上,四散之后化成大量的雪。在撞击上阿尔卑斯山之前,风就这样丝毫无阻地从海面和低平的北德大平原上呼啸而过。
遮掩着天空的云层以惊人的速度飘过,但是蓝天并未露脸,云层一片接一片似乎永无止境地推挤着,一直到春天都还没有停止。
距离早上离开琉伯克的港口已经三个小时了,船到目前为止都採用逆风帆在波罗的海上北行,而从现在的位置开始就会改变路线往东航行。右手边隐约可见绿色的陆地影子,大船朝着第一个停靠港罗斯托克驶去。
掌舵的人是布鲁诺,古斯曼的任务就是陪着客人。德国骑士团总长次席助理的代理人冯·拜先霍伦正意气风发地高谈阔论,脚边蹲着一只黑猫。
「听说遥远的北海上、距离瑞典和苏格兰很远的海中,有着比岛还要大的鱼。」
那就是鲸鱼。欧洲是在进入十七世纪之后才开始在冰岛周边海域捕鲸的,但是「比岛还要大的鱼」的故事则是从古代海盗时就广为人知的惊人传说。
「海中有什么样的生物,我们也无法全部知道。」
古斯曼适度地敷衍着,于是骑士意味深长地回答道:
「说的也是。海中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可能连人带船都会整个被海洋这个怪物吞噬呢。啊,也有海盗之类的人物,这一阵子海盗的情况如何啊?」
「这几年并没有听到什么比较重大的消息。」
「时代改变,已经没有堪称海盗王的大人物了吧?我们也不能发生什么坏事就拚命往海岛身上推。」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