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鬼道馆
1
小小的和室空间里,一片静肃。
这是一间四张榻榻米大小的茶室白莲庵。
从格子窗外吹入凉爽的和风。这还算是清晨的凉风。得再过一段时间,空气中才会掺杂着热气。
乾爽的和风中,意外地带有秋天的气息。从后山杂树林吹来的这阵风,满含草木的气味。已开始飘落的落叶气息,也混杂其中。
以整座杂树林来看,依旧是盛夏的景緻,但却已有些许的秋意,开始悄悄地潜入。秋天的气息,融入阵阵的微风中。
今天是八月三十一日。一迈入八月下旬,早晚都会有短暂的片刻,容易吹起这样的风。
在白莲庵内,有两个人面对面正襟危坐。
其中一人,是名拥有壮硕体格的男子,看起来豪放不羁。
他是空手道社的主将阿久津。
坐姿充满大将之风。腰桿笔直,稳若泰山。
一般的年轻人,就算只是装装样子,还是难免会流露出些许的生硬。
但阿久津却非如此。不论从任何方向出力推他,似乎也难以撼动其分毫。
与阿久津迎面而坐的男子,身上的肌肉比阿久津少上两圈。
但这名男子却不会给人瘦弱之感。他只是身上没有多余的赘肉罢了。
儘管身材不似阿久津那般雄伟,但坐姿却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气势。与阿久津相较也毫不逊色,甚至在他之上。
他很自然地端坐在地,很自然地自视前方。
这是一名肌肤白皙、眉清目秀的少年。宛如一束花瓣盛开的鲜花,充满了凛冽清澈的气质。他那微红的双唇,带有迷人的男人味。
他是久鬼丽一。
久鬼和阿久津膝下什么也没铺。就这样直接跪坐在榻榻米上。
阿久津穿着空手道服。身上虽有几处补丁,但却洗得洁白如新。
久鬼穿着藏青色的长裤,搭着一件深蓝色的粗织夏季毛衣。袖口卷至手肘的位置。
他手臂的肌肤,白皙得令人感到刺眼。
儘管两人都还只是十八岁的年纪,但举止间却带有成熟男人的韵味。
风声夹带着很早便开始鸣唱个不停的蝉鸣,传入了两人的耳畔。
是秋蝉和寒蝉。
夏季里,有好一阵子是以秋蝉声居多,但现在则掺杂了不少寒蝉的叫声,有时甚至还能听见远方的熊蝉声。
白莲庵和鬼道馆虽属同一栋建筑,但它位于鬼道馆的西侧,所以现在阳光还不会从窗口射入。
阳光照在外头的刺槐树梢上,显得极为耀眼,在光线的反射下,白莲庵内的空气也微微沾染了这片绿意。
久鬼背对着壁龛而坐。
壁龛里放着信乐烧的小水盘,里头插着龙胆和芒萁。
两边较宽的芒萁,它的绿配上龙胆的深紫,形成了充分协调的紧绷感。这个紧绷的空间笼罩了壁龛,彷彿只要用手指轻轻一弹,便会发出声响。
久鬼和阿久津已经大约有两个半月没见过面。
阿久津的紧张,连旁人看得出来。对阿久津而言,他与久鬼可说是久别重逢。他对久鬼是如此崇拜,要他别紧张,似乎有点强人所难。
虽然紧张,但阿久津依然豪放不羁,不失他原有的本色。
昨天中午,他突然接到久鬼的电话。
久鬼在电话中吩咐:「明天早上,召集先前空手道社、剑道社,以及柔道社的主将,到鬼道馆内集合。」
今天早上,当众人大致到齐后,阿久津便来到白莲庵内请久鬼入席。
当时久鬼正在插花。他请阿久津坐在一旁稍候,自己仍旧不发一语,以利落的动作插完眼前的那盆花。
久鬼放下剪刀,这才转身面对阿久津。
「好久不见了。」久鬼以冷淡的语气说道。
「是的。」阿久津点头回答,声音中略带紧张。
他只回答了这么一句。但其实,他心里有许多话想问久鬼。
你为什么要退学?
之前到底是怎么了?
今后有何打算?
连亚室由魅也和久鬼同一时间办理了退学。这又是为什么?
从那天起,久鬼突然就再也没到学校里来,他的父亲久鬼玄造以生病为由,向校方递出退学申请,阿久津只知道这些很表面的事。
他曾经到过久鬼家,想见久鬼一面,但是在大门前吃了闭门羹。当时的愤怒和所受的屈辱,至今仍在他心头萦绕不去。
之后,在夏季集训时,九十九前来找他,向他打听久鬼的事。
听九十九所言,他也曾前去造访久鬼,但一样吃了闭门羹。
「看你们挺有精神的嘛。」当时九十九看着空手道社员的练习,曾如此说道。
听了九十九这番话,阿久津这才明白,他并非只是前来打听久鬼的下落,同时也担心久鬼不在,会对鬼道馆带来影响,所以才来这里一探究竟。
九十九是可以和久鬼平起平坐的朋友,阿久津对他向来是抱持着一份敬意。不过,这份敬意并非只是对外人的客气,阿久津对这名巨汉还有着一份无法言喻的亲切感。
因为九十九有着一颗和他魁梧的身躯不太相称的纤细内心,所以阿久津才会被这名巨汉所深深吸引。
「这样我就放心了。」九十九当时还如此说道。
儘管久鬼不在,空手道社的集训还是很扎实地在进行着,九十九看过之后感到放心。
虽然久鬼不在,但空手道社的成员依然很认真地在练习,反过来说,这表示久鬼并非只是以恐惧来驾驭这群人。
这可说是久鬼天生的魅力,以及会让人自然而然的为他着迷的强烈个性,深深掳获了众人的心,影响力更在暴力之上。
九十九就是明白这点,才会说他感到放心。
阿久津至今仍记得当时的情景。
他和九十九当时谈的不仅是久鬼和由魅,还提到菊水组在找寻大凤吼一事。
他隐约感觉到,有件事正暗地里进行着。
久鬼丽一、久鬼玄造、亚室由魅、大凤吼、九十九三藏、真壁云斋,以及在空手道社集训的最后一天,到鬼道馆内打听大凤住处的那名长相怪异的外国人。
他们之间,一定发生了某件事。当中有个不容许别人闯入,极其複杂的秘密。
阿久津原本就不是个好管閑事的人。因为豪放不羁的个性,以及他所练的空手道,让他受到不少的误解,但其实他是个一本正经的人。
正因如此,虽然许久未和久鬼见面,但他还是将来到嘴边的疑问给强忍了下来。
在阿久津一句「是的」的简短回答中,压抑着他心中诸多的念头。
想必久鬼也已看出阿久津心中所想。
「阿久津,你还是老样子没变。」
久鬼脸上浮现出乎意料的温暖笑容。不是他平时那种冷漠的笑容。这股温暖,显示久鬼的胸襟比过去更为宽阔。看来,他变得更成熟了。
「是的。」阿久津回答道。说完这句话,阿久津差点就脱口问道:「你的病已经痊癒了吧?」
不过,要是这么问,便会触及久鬼的家务事。
儘管是阿久津,也觉得久鬼的父亲久鬼玄造以生病为由所提出的退学申请,充满了疑窦。
久鬼的家务事想必相当複杂,非旁人所能干涉,这点阿久津不难想像。
阿久津心想,如果是九十九的话,在他知道这一切内幕后,应该敢直截了当地向久鬼询问整件事的原委。但自己却办不到。
「你不会再回学校了吗?」
这个问题,是他所能问的最大极限。
久鬼再次露出微笑。
「每当我看着你,便觉得自己很狡猾。」久鬼如此说道。
言外之意,是对阿久津刚才那番话的肯定。
「你不会再回来了吗?」
「没错。」久鬼颔首,将目光移向身后。
壁龛里,端正地摆着久鬼刚才所插的龙胆和芒萁。
久鬼滑动膝盖,移往一旁,好让阿久津也能望见壁龛。
「这是我最后一次在这里所插的花。」
久鬼凝视着鲜花,复而将目光投向阿久津身上。
阿久津这才明白,久鬼今天来此,是为了跟过去做个区隔。
不仅是向阿久津告别,也挥别了白莲庵和鬼道馆。同时,也想向他自己诀别。
突然间,阿久津无来由地流下了眼泪。端坐在他面前,静静凝视着他的久鬼,突然让他感到万般的不舍。
久鬼拥有无与伦比的美貌、强韧的意志力,以及卓越的自制力,但他内在的本质,感觉却像是个易碎的玻璃艺术品。
只是久鬼以他天生自我压抑的意志力,不让它显露在外罢了。
眼前的久鬼,从他的态度和神情中,丝毫看不出如此脆弱的一面。
久鬼到底能忍耐到什么程度呢?
想必愈是濒临崩溃的边缘,愈会与自己展开惨烈的搏斗。
如同天鹅般优雅的他,在人们所不知道的背后,不知付出多少努力的血汗。
感觉久鬼白皙的肌肤,有如染满了鲜血的红色,令人不忍卒睹。
阿久津心想,自己现在该不会正以横眉怒目的神情望着久鬼吧。
「前几天发生了一件事……」阿久津赶紧开口说道,彷彿在替自己的表情找借口。
「有个奇怪的外国人来到鬼道馆里,说要见大凤。」
「哦?」
久鬼的双目因好奇而眯成一道细缝。
阿久津所说的外国人,就是弗列德利希·柏克。
柏克为了见大凤而来到了鬼道馆,并使出诡异的招式,让扑向他的菊地当场昏厥。
阿久津将当时发生的事告诉了久鬼。
「原来如此。」一直不发一语地倾听阿久津陈述的久鬼,如此说道。
看他的表情,感受不出他对阿久津所说的这件事有什么样的感想。
「九十九现在怎么样?」
「好像还是一样在圆空山出入。」
「看来,大凤似乎没有和九十九在一起。」
「是的。最近都没有人见过他。」
「要是你遇见大凤,请转告他,我想见他一面。」
「明天就开学了……」
明天举行过开学典礼后,学校的课程又将再度展开。这么一来,大凤也许就会到学校来了,这是阿久津心里想说的话,但他却闭口不提。
「明天就又开始上课啦……」久鬼以模糊不清的声音说道。
他和阿久津这些人不同,儘管新学期开始,他也不会再重返学校。虽然现在身处此地,但他却不属于这里。
久鬼再次将目光移向壁龛。
「我今天没有将花道社的人找来。明天再麻烦你告诉他们,说这盆花是我插的。」
「我明白了。」
「不论是插在什么地方,野花依旧是野花。」久鬼如此说道,静静凝视着眼前的花朵。
龙胆的深紫,彷彿将花朵周围小小的空间也染成了紫色。
「不论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方式,他还是一样得走同样的路。」
喃喃自语说完这句话后,久鬼猛然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