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冬日太阳即使靠近正午也不会晒得人皮肤痛,我的毛皮暖烘烘。泥土的香味轻柔搔着鼻腔,我躺在庭院中央,心满意足地打哈欠,抬起一只眼睛的眼皮。
内海一手拿着画笔,从医院敞开的二楼窗户望向这里。自从取回色彩,这三天来内海一如我的期许,变一个人似地埋首作画。晚上也不再锁门,所以我昨夜其实又潜进内海的病房。我听见他心无挂碍地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以及满溢着月色,彷彿获得力量又不失细緻色彩的画作。短短三天,画已经成了完全不同的作品。
似乎和内海对上限,只见他露出笑容。这家伙到底想干么?他如果不认为出现在他梦里的我,不过是他大脑创造的幻觉,和我本人一点关係也没有,我会很头痛的。毕竟我(虽然外表卓然挺拔)顶多只是一只狗,一只再平凡不过的黄金猎犬。
不过,不光是这家伙,南和金村也会主动攀谈,有时还会瞒着棻穗给我贡品(主要是称为甜点的奢侈品)。那种甜点真是人间美味,「幸福」在口中融化……
我最中意一款叫作泡芙的甜点。咬破酥脆绝佳的外壳,里头满满香甜奶油,太销魂了。我想起南昨天给我的泡芙那低回再三的美味,突然涌出唾液滴落嘴角。当我看见下巴下方濡湿的泥土,猛然回神。
糟了。居然受到食慾控制,思考停顿,太丢人了。就算那是至高无上的奢侈品也……我也没有要一再回味的意思。
我想着有的没有的,再次望向内海。他轻轻地朝我挥手。
难不成他已经知道我不是普通的动物,而是高贵的灵体?冷汗沿着背脊滴下,我像洗完澡时用力甩身体,把可怕的念头赶出脑袋。他们都是有常识(至少是身为人类的常识)的大人,应该不会想到梦境和现实的我有关係吧?因为外型和我一样的存在在梦中解救自己,所以才会觉得现实的我有一种亲切感。
对,没错。
我硬生生打住思考,背对内海地闭目养神。怎么想也不可能。就算有些古怪,那三人应该不会想到我的真实身分是死神。别想太多,像平常那样面对他们就好了。我得出应该开始工作的结论。顺带一提,在风和日丽的阳光下睡午觉,其实也是一份要让体力恢複的工作。
虽然内海事件告一段落,但因为侵入梦中二次,我的体力消耗得比之前厉害。前天,我连鼻尖都不想动,破抹布似地躺在走廊上,差点就被带去动物医院。
我闭上双眼,集中精神,皱着鼻子感应。原本覆盖这整家医院,浓得化不开的腐臭就快感觉不到了。南、金村、加上内海。这三人的确是腐臭的主要源头。我再次皱起鼻子猛闻。土壤、青草、残雪、以及那三个男人领悟到自己生存意义,全散发出柑橘般的香味。但其中有一丝淡淡的甜腻气味掠过鼻尖,这是不注意就察觉不到的微弱腐臭,属于尚未打过面照的患者。
基于死神多年经验,这么微弱的腐臭不太可能成为地缚灵。不必急着找出第四个人。
我现在就是要让身体好好休息,再让我再睡个午觉吧。这是很重要的工作……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些许罪恶感,但还是闭起眼睛。睡意马上来袭。就在意识快要落入黑暗中的前一刻,我突然整个人清醒,睡意消失殆尽,我起身到庭院中央的樱花树树根附近。刚才拂过肌肤的感觉,那是……
「你就在……这里吧?」我抬头盯着牛空询问。不是运用嘴巴、舌头或声带,而是发出言灵。风戏谵地在我垂下的耳边吹拂。隔几拍,对方回话了。他不是出声,而是透过「言灵」的力量。
「好久不见。这阵子没见,你变得真迷人啊!My friend。」
我骂了一句髒话。我知道对方是谁了。我在眉间挤出纹路。漂浮面前的是我的同事,他和过去的我一样都是负责引路的死神。
「……是你啊。」我没好气地吐出言灵。负责引路的死神无所不在,但这位同事却是跟我最合不来,也就是所谓的水火不容。我现在是狗,他就是「猴子」(注:日本人会用『犬猿之仲』来形容水火不容的人。)。
「没错,就是我呦!你封印在那种身体里居然能注意到我,真是敏锐的si sense!」
同事的言灵带有调侃。我身为死神的视觉捕捉到樱花树榦涌出的淡淡霞光,那是相当于灵体的存在。
「si sense?什么玩意?」
没听过的辞彙。我更皱起眉头。
「你还是那么落伍。si sense就是第六感的意思!不是偶尔有些动物和人类不晓得为什么注意到我们吗?就是那种敏锐的直觉。」
「第六感就第六感,有必要刻意换成洋文吗?」
「洋文?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我才说你跟不上时代嘛!现在是个全球化无国界的时代,人类一直在进化,高贵的我们也应该要跟着与时俱进呀!uand?」
完全听不懂。像是有一匹马在我面前说起人生的大道理。
「你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真是笨问题。你才封印在那个身体没多久,怎么就忘了以前的工作?My friend。」
的确多此一问。引路的死神降临人世还能干么?我反射性地抬头看着那家医院。南、金村、内海、还有其他没见过的患者。当中有人要死了吗?那三个人自从摆脱桎梏以后,病情暂时好转,甚至精力充沛,足以再撑几周。这么说来,是我还没见过的患者要死了吗?
「啊!非也非也。我今天不是来引路。Don』t worry。我是为了另一件事来的。」
另一件事?我想一下,马上反应过来。原来如此,他是来说服他们吗?我望向洋房角落太阳未及之处。那里漂蕩着三侗藏身阴影的魂魄。
「就是这么回事。」
同事宛如在空中滑行似地飘过。我不由自主地追上。
「怎么?你要跟我一起来吗?My friend。」
「就当是打发时间。」
「打发时间啊?真令人羡慕。我倒是very busy,忙得眼睛都花了。真羡慕你啊。」
「你根本没有『眼睛』好吗?如果你愿意,我随时都可以跟你交换。」
「这就不用了。这只是所谓的场面话。我才不想变成都不工作,懒洋洋地做日光浴的懒惰虫。」
「你身为灵体也很清楚吧!运动过量就会感到疲劳。消除疲劳就必须好好休息。」
「对,好像有这么回事。这方面的知识我还是有的。肉体真麻烦啊!请节哀顺变。」
同事半点兴趣也没有。我总有一天一定要拜託吾主让这个同事尝尝「封印在狗身体里」的滋味。我在心里暗暗发愿。
同事有如泡泡般轻飘飘地浮起,往屋后前进。
「别躲在那种阴暗潮湿的地方,到我这里来。别担心,我不会硬把你们带去吾主那里的。」同事发出有些做作的热情和端着架子的言灵。但魄魂仍旧紧依在阴暗处,不肯靠近半步。
「不要发出那种阴森的气息嘛!别担心,到我这里来。你们自己也知道,再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同事的言灵里流露出些许不耐烦。我见他那个样子,忍不住插嘴(当然不是真的「开口」)。
「他们不会走到太阳下啦。」
「什么?不会走到太阳下?Why?」
「Why?……那孩子生前得了不能晒太阳的病。父母煞费苦心。即使此刻已经变成魂魄,也还是躲着阳光。」
同事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要是他有肉体的话,现在肯定歪着脖子。
「那是还有肉体的事不是吗?他们现在已经没有body了。事到如今,晒不晒得到太阳根本没差不是吗?」
「一点都没错,但生前对太阳的恐惧已经烙印在灵魂深处了吧。」
「原来如此。或许是这样也说不定。Human这种存在的确会做出一些不合逻辑的事呢!咦?被他们逃走了?」
如同事所说,魂魄趁我们说话时消失了,可能跑到医院后了。
「算了。今天到此为止,我改天再来。」
同事的语声未落,存在已经逐渐变得稀薄。似乎为工作移动到别处了。死神很忙碌,不可能一直把时间耗在同一个地方的地缚灵。冷不防地,我脑中闪过一个疑问地发出言灵。
「为何事到如今才来说服那些魂魄?他们绑在这里七年了,这七年来,你从没出现过不是吗?」
我的问题让同事停止移动。
「那群soul刚变成地缚灵的时候,我劝过他们好几次了,可是他们完全听不进去,我才撒手不管的。但不久前,我从这三个soul身上感受到强烈的波动,过来看看情况,他们不再像以前那么顽固,愿意听我说话了。我才过来try一下的。」
原来如此。地下室里找到那孩子的白骨,让「依恋」减弱。这是我的功劳呢。不过,深谋远虑的我不会高调强调自己的功劳。
「adieu。」
同事丢下一句怪腔怪调的洋文,开始淡出。
「那群魂魄很快就会烟消云散了。」
我再次抛出言灵,同事诧异地摇晃一下。
「我知道啊!那又怎样?」
「如果你有办法说服他们的话,多花点时间在那群魂魄身上是会怎样?」
死神存在远比人类高阶的次元,不会受制于时间。时间对死神来说,类似人类对距离的感觉。甚至能在某个程度内玩弄时间。若有心,我们甚至可以同时在这个世界多处出现。即使超过时间範围,发生在未来的事,我们也可像人类眺望远方似地看见。可惜我封印在这个身体里,受到时间束缚,既不能玩弄时间,也无法看见未来……
「给你一个忠告!My friend。」轻薄口吻从同事的言灵里消失。「不要和soul们……人类们走得太近,那只会造成你的『负担』。要是你对他们太同情,将来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会出问题的。」
高贵的我和低下的人类走得太近?他在说什么蠢话?
「不过,优秀如你应该不用我来提醒吧!那就改天再会啦!See you soon。」
同事又变回轻佻的德性,留下带有讽刺意味的言灵,消失无蹤。改天再会……吗?如果这里是同事负责的管区,往后的确要常常见面。(虽然身为死神的同事并没有脸。)
我怀着莫名所以的挫败感走向建筑后面。这带几乎晒不到太阳,瀰漫着一股霉味。三个魂魄畏首畏尾地飘在正后方的树榦阴影下。我靠近他们。
「为什么还留在这里?」我对魂魄提出质疑。然而,经年累月赤裸裸地在现世游荡,伤痕纍纍的魂魄已经无法回以言灵,只能保持沉默。「要坐以待毙地等待消失吗?已经找到那孩子的遗骨,也埋葬了。该去吾主身边报到了吧!」
魂魄粗糙的表面掀起微微波动。上次没见过这样的反应,是感到迷惘吗?
「你们还有什么心愿未了?要怎么样,你们才肯去吾主身边呢?」
已经变成这副德性的魂魄们,没有从我面前逃走,他们宛如风中残烛般地在原地飘摇,像在控诉。到底想干么啊……难不成?我犹豫半晌,说出一闪而过的恐怖想法。
「难不成……你们该不会希望我惩罚加害你们的兇手吧?」
魂魄反应命我目瞪口呆。浑浊暗沉的表面宛如爆发,释放出耀眼光芒。
「你们怎么会指望我呢?我被封印在动物的身体里,哪有办法帮你们找出兇手啊。更何况,你们的负责人是刚才那个死神,又不是我。没错,这不是我的工作。」
我拚命找藉口晓以大义,可是他们的光芒非但不会减弱,反而紧迫盯人地步步进逼。「知道了,我知道了啦!」无言的压力命我举白旗投降。「不会妨碍到正事的範围内,我会尽我所能,这样总行了?但不要对我抱太高的期待。」
明明都强调不要抱太高的期待了,魂魄却变得更闪亮了,摆明就是充满期待嘛。我叹口气,尾巴对着魂魄们,逃命似地离开。我到底吃错什么葯,怎么会答应这种事呢?我明明没有义务为那群魂魄做任何事。我头昏脑胀。我是吾主创造出来的存在。忠实地完成吾主交代的事,这就是我的存在意义。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对那群跟工作无关的魂魄如此放心不下呢?
降临人世的十数天,我身上究竟发生什么变化?
「不要走得太近。」
同事留下的言灵在我的头盖骨内回蕩。高贵的我和人类?怎么可能?别说傻话了。我只是心血来潮。我只是觉得利用工作空档、閑暇时间让那群魂魄顺利往吾主的身边,藉此卖同事一个人情也不错。才不是为了那群魂魄呢。
彷佛说服自己,我在心里默念好几遍,然后离开这里。
因为肚子饿吗?还是难掩动摇呢?
我脚步虚浮,好似走在云端。
2
「啊!李奥,你在这里啊。」我漫步踱回庭院,耳边立刻传来呼唤。我头也不回地缓慢躺在地上。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谁。
「咦?听不见吗?吃饭的时间到喽?」
脚步声愈来愈靠近,但我还是一声不吭。宠物也有暂时不想讨主人欢心,只想一个人……真麻烦,一只狗待着的时刻。我闭着眼睛,动也不动……虽然下垂的大耳一直不安份地抖动着,但那是反射动作,我拿自己的耳朵一点办法也没有。
「李奥,怎么啦?你有点没精神。」
菜穗来到我身边,有点担心地低头看。我微微撑开眼皮望一眼菜稳,但不像平常那样猛摇尾巴。今天就是没那个心情。男人……公狗有时候就是会这个样子。
棻穗并非穿白袍,而是蓝色条纹的上衣和浅绿色的裙子。
「我把饭放在走廊上。没胃口吗?还是肚子痛?」
棻穗曲着包裹在裙里的膝盖,抚摸我的头和下巴。她的指尖按压到狗下巴敏感的穴道,舒服的触感害我差一点发出撒娇声,还好我硬生生吞回。
「嗯……果然身体不舒服吗?平常吃饭时间,你总是滴着口水等在走廊。」
真没礼貌!我才不会那样……应该不会。
「还是心情不好呢?嗯……实在搞不懂。李奥跟普通的狗好像不太一样,总是在思考複杂的问题。」菜穗说出令心脏漏好几拍的话地凝视我。视线压力让我坐立难安,我努力地顶住压力。「李奥听话,进来吃饭嘛,你乖乖吃饭的话,我就给你泡芙当点心吃。」
泡芙?这个单字让我心思左右摇摆。甜美记忆控制我的大脑,口中溃堤似地涌出唾液。好想马上冲进屋里,但我还在硬撑,而且撑过去了。我真了不起。那么美味可口的泡芙当前,高贵如我也不可能输给食慾。
我沉醉在胜利的余韵里,菜穗噗哧一声地笑出来。
「李奥,尾巴。」
尾巴?尾巴怎么了吗?我慢慢向后转,望向自己的尾巴。雄纠纠气昂昂的黄金尾巴正摇摆着,活像只左右蹲跳的弹簧兔子。因为速度太快,屁股几乎痛起来。我连忙想要阻止失控的尾巴,但彷佛有自己的生命,尾巴完全不听我这个主人的命令:心无旁骛地左摇右摆。
没办法了,我不甘愿地起身,和菜穗一起走向医院。
「你果然是在装睡,想要吃泡芙吧!」棻穗得意地说。
别说傻话了。我实在拿自顾自乱摇的尾巴没办法,才不是那么想吃泡芙。我踩着优雅的脚步前进。
几秒钟后,不知不觉被我远远甩在后面的棻穗,上气不接下气地叫着追上。
「李奥,你走得太快了。想吃泡芙也别那么猴急。」
「好吃吗?」菜穗笑着观察我。我享受泡芙残留余韵,点两、三下头。「……李奥真的完全听得懂人话!简直太聪明了。」
棻穗讲了不太妙的话,但我还沉醉在泡芙的余韵里,根本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菜穗凝视着我恍惚的睑。
「好像也没有……现在的表情就很呆。」
棻穗又说了失礼到极点的话,但我继续沉醉,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我舔着嘴角,菜穗笑着摸我的头。突然,手停下来。我莫名其妙地抬起头,菜穗温和的表情顿时变得僵硬扭曲。我往背后一看,身材顺长的男人穿着浆得笔挺的西装,站在玄关附近的走廊上,冷冰冰的视线从眼镜后射来。我见过那张脸好几次,他是打算买下这家医院的不动产业者。
「请不要随便进来。」
菜穗的语气和表情同样僵硬。
「啊,不好意思,我想和院长聊聊。」
「请你从停车场打电话给院长。医院里有患者。」
「我又不会加害患者。」男人开玩笑地说。
天晓得呢?我在心中嘟哝。这家伙散发出危险气息.可能会对年老力衰的患者造成压迫感。而且他穿的西装颜色明明不是特别深,看起来却像丧服。
「如果你愿意帮我请院长来,我会非常感激的。」
男人紧绷地面向菜穗,撇着薄唇,露出不自然的殷勤态度。菜穗像一具机器般收紧下颚,用力踩着脚步上楼。
走廊剩下我和这个危险的男人……不,一人一狗。残留在口中的幸福早就随着这个男人的出现烟消云散。我恼火地仰望男人,突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瞬间,我还以为眼前的男人换人了。因为他的变化实在太剧烈。绅士般的态度蕩然无存,老太婆似地弯腰驼背,眼镜后面的眼睛布满血丝,射出咄咄逼人的视线。
男人说:「闪一边。」就往我身上踹。我千钧一髮地翻身,躲开皮鞋攻击,发出「嗷呜」的怒吼。要是没有发誓「绝不做出咬人这么野蛮的行为」,我早就一口咬下。
男人不埋我呲牙咧嘴,他打开交谊听的门,迅速得让人忘记他有高大的体型,然后溜进医院。这人在干么?事有蹊跷,我想跟上去的瞬间,男人又从溜进去的门冲出,接着打开食堂的门。待在交谊厅里的时间大概只有十秒。
男人当着我的面在各个房间进进出出,纠缠不休地摸遍走廊家具,行迹可疑。时间大概只有两、三分钟。他到底在做什么?真伤脑筋,高贵如我,有时真的很难理解人类低俗的行为。就在男人把家具摸完一遍的时候,楼上传来脚步声。男人立刻戴回虚伪的面具。他是那个穿着笔挺西装,薄薄嘴唇挂着似有若无微笑的假绅士。
了不起的变脸绝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