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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要跟大家说吗?」
菜穗在交谊厅门口探头探脑地皱着眉头问。
「当然要,不就是为此才把那三个人聚集起来吗?」我从门缝里看见南、金村、内海局促不安地各做各的事。前往图书馆的第二天下午,我拜託菜穗将三人集合到交谊厅里,而且不能让院长和其他护士发现。
我接下来要对他们表明身分,请他们帮忙找出宝石,但菜穗不怎么赞成这个计画。如果可以,我也不想表明身分啊!可是实在没别的办法。再说我对这三个人有恩情,他们知道我的真实身分,应该不会到处乱讲……大概。
「问题是,李奥是那个,呃……死神这件事,对他们来说还是太刺激了。」
「他们早就知道我不是普通的黄金猎犬了。」
「大家只是隐隐约约有那种感觉,并没有确定……」
「既然都心里有数,想必不会受到太大的冲击。」
「嗯……但还是不要提到死神、死后的事比较好。」
说得也是,尽量别让患者陷入慌乱比较好办事。
「那就不要把我的工作解释得太详细,就说我是来帮大家解决心结好了。反正我们本来就不叫死神,那是人类自己随便取的。」
「既然如此……」菜穗闭上双眼,食指贴在额头上,陷入沉思。「叫你『土地神』如何?这座山的土地神变成狗来解决大家的烦恼?」
土地神?我又没有被绑在这片土地上……算了。
「都好。我明白了,就这么办。」我自暴自弃地用肉球推开门。「要上喽!」菜稳下定决心地点头。
我的右前脚用力推门。然而,门板比想像中还要重,推也推不动。
「我来吧。」菜穗看不下去,从我头上伸手帮我把门推开……真丢脸。儘管一亮相就碰一鼻子灰,我还是抬头挺胸地进房。六只眼睛盯在我身上。不晓得为什么,三人的眼神就像在看老朋友,看得我心里发毛。
「菜穗小姐,这是什么恶作剧吗?为什么要把大家集合起来,还把李奥带来。不能让你父亲知道的事吗?」
南半开玩笑地代表其他两人道。
「呃……那个……是这样的……」菜穗吞吞吐吐,对我投以既像求救又像牵制,很难判断的眼神。
「我乃『土地神』是也!」
实在太麻烦了,我直接对四人发出言灵。菜穗一手蒙着脸,我假装没看见。
「因为你们的烦恼实在有够麻烦、没完没了,我只好助你们一臂之力,感谢我吧!现在我需要你们报答我,具体的作法是……」
「停,李奥,停。」棻穗抓住我的嘴巴,我又不是用嘴巴发出言灵,要讲还是可以续讲,但我卖她个面子,安静下来。
「你看,大家都吓傻了。」
这么一说,我发现其他三人全呆住,活像被子弹射中的白鸽。
「我有什么办法?不这样做根本无法进入正题。」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还是要有一点心理準备,你就不能先来段开场白吗?」
「这么麻烦的事谁受得了?」
「呃,菜穗小姐,请问这是……」雕像般的三人中,南最早恢複意识,他提心弔胆地插进我和菜穗的争论。
「刚才那个……该怎么说呢?好像是直接传进头脑里的声音,李奥说……」
「那个……呃……就是那个啊……该怎么说才好呢?」
「没错,是我说的。」
我打断欲语还休的菜穗,发出言灵。
「等一下,真的假的?」
内海摇着头大喊。
「真的,我最讨厌开玩笑了。」
我立刻回答。内海后退一步。没礼貌的家伙。再也没有人开口说话,交谊厅里充满黏腻的沉默,让人如坐针毡。我用后脚搔搔脖子。整整五分钟后,空气好像终于正常流动。三名患者不约而同地呼出一口气,凝视着我。到底想干么啦?
「不过,我早就知道了,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一只普通的狗。」金村仰望天花板。「只是,该怎么说呢?该说是没有心理準备吗?做梦也没想到狗会开口跟我说话……」
棻稳用眼神示意:「看,我就说。」
我继续当作没看见。
「知道就好办了。话说回来.你怎么会发现我不是普通的狗?」
截至目前,我只有在梦中和他们说过话。为了隐藏真实身分,我非常小心谨惯。平常就像普通的狗一样专心三思地吃饭、在暖和的白天睡午觉、有球扔过来我就拚命去追。没错,这都是为了让他们以为我是普通的狗,绝不是自己心甘情愿。儘管如此,这三人还是一眼看穿我的特别。
这到底为什么?因为我全身上下都散发出高贵的气质吗?
「找到地下室以后,我白天就经常来交谊厅或庭院散步,托你的福,我焕然一新。也在这两个地方遇到和我有同样境遇的南叔和孙大哥,三人就聊起来了。」内海指着他的病友说:「一聊之下才发现,李奥竟然出现在所有人的梦里,还帮了很多忙。而且大家在白天就像中了催眠术,讲出以前的事。若说是巧合也太巧了。」
内海条理分明地解说,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没想到他们居然开起小组会议,独自交换彼此的经验。南的病情原本恶化到须卧病在床,金村则对任何人都充满敌意,内海独自幽禁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跟任何人说话。就算我天纵英才,也万万想不到切断他们的心结以后,患者居然有这么戏剧性的变化。
「我从梦中醒来,找地下室的时候,你的行为也非常不合常理。我一醒来你就在旁边,而且完全理解我的话。」
内海来一记致命一击,我的尾巴像失去水分的青菜,软软垂下。
「不过怎么看都是一只很普通的狗。」
金村上上下下打量我地在身边走来走去。
「你胡说什么?我高贵的气质明显异于普通的狗,你难道感觉不出来吗?」
「嗯……这个……我可以说实话吗?」
「……不了,你不用回答。」
这种说法不就等于回答吗?
「那个,李奥,刚才你说你是『土地神』吧?也就是说,你是这片土地的……呃,该怎么说呢……神明吗?」
「人类对于『神明』的概念实在太模稜两可,我没办法明确回答。但至少我是栖息在这个地方的高贵灵体。」
「既然如此……你为何要帮忙解决我们的烦恼?」
「因为那是我的工作。我为此存在。请理解这一点。」
南的脸上浮出不道可否的表情。不晓得他接受了,还是没接受。
「那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是狗的样子?」
「……这个说来话长,请不要追究原因。」鬼才要告诉你我是被降职的。「那好,疑问到此为止。我可不是因为想聊天才把你们众集在这里的,有件很重要的事一定要告诉你们。再这样下去,你们两周后就会被杀掉。」
「我不是告诉过你,要给他们一点心理準备吗?」
棻穗一掌拍在我的脑门。
沙发上三名男人用相同姿势抱着头,一脸凝重。他们看起来像是前卫雕刻艺术。
两周后的事、犯人、动机以及现在该做的事。随着我用言灵一一解说,三人的表情愈发凝重扭曲、终至变得苍白。等我完全讲完,他们就像蜡像般保持苦恼的表情和姿势,动也不动。脑里塞满未来的事,我的真实身分已经一点都不重要了。
「那帮人吗……」金村呻吟着。脑海大概浮出害自己陷入债务地狱,还谋杀住在这栋洋房一家三口的那群男人。
「那个,孙先生……可以这么称呼你吗?李奥讲的是真的吗?你是因为洋馆命案而遭到通缉的金村先生吗?」
金村凝重地对惯重拣选用词的南点点头。
「是的……金村是我的本名。一直瞒着大家,对不起。」
「可是孙……金村先生,你并没有杀死那个孩子吧?」内海在长椅上微微移动。彷佛只要金村承认,他就要扑上去。
「没有!那孩子不是我杀的!我开枪了,但我是朝进屋抢劫的家伙开枪。在店里鑒定钻石时,我见过那孩子,但往后就未见面。」
「这样吗?那就好……」内海怀疑地斜睨着金村。毕竟被视为杀人兇手,无法容易取得信任。何况,金村潜入这里的确是要抢劫。虽然没伤害那一家人,可是如果状况稍有不同,难保他不会做出和近藤他们同样的事。
南虽然不像内海那样直接,但身为前警官,肯定不想和受到通辑的人同处一室。他沉着脸,布满整脸的皱纹彷佛变得更多。
「也罢。金村的事放到一边。李奥,我问你,你说两周后我们都会被杀……这是真的吗?」
南的经验丰富,所以也比内海冷静,他字斟句酌地问。
「你不相信吗?」
「不,倒不是不相信,但整件事实在太匪夷所思……」南向两边的病友投以求助的眼神。两人也微微颔首。都可以和我对话,却不相信会被杀是什么逻辑?比起遇到会讲话的狗,被杀的机率显然要来得大多了。
「儘管想要钻石,有必要把人都杀光吗?会不会太超现实了?」内海无奈摇头。
「那些人为了宝石已经杀了三个人,我们凭什么认为自己可以逃过一劫?我不确定在座的各位是不是都会死,但放任不管,大部分的人都会丧命。」
内海张开嘴巴,但不发一语。金村沉默不语,他望着交握在两腿间的手,突然起身。「既然如此……我去自首,告诉警方那帮人就是兇手不就好了?这样他们就会被抓……」
「你可是潜逃七年的嫌犯。警方会轻易相信你的话吗?」
「就算不相信,应该会传唤他们说明。他们可能就不敢对这里出手了。」
「你敢保证两周内可以确实走到这步吗?何况,你打算失去自由,为根本没做过的事迎接生命的最后一刻?」
而且金村可能又会产生新的心结。他一时无言以对,但马上挤出声音。
「……总比坐以待毙好。」
「我不同意。好不容易让你摆脱依恋的束缚,你要让我的苦心白费?」
「这也没办法。」
「你们到底都听到哪里去啦?我何时说要坐以待毙了?我说的是要把藏在这里的宝石找出来,问题就解决了。」
「你真的以为有宝石吗?那对父子确实说过『不只一个』,但没有人亲眼看到。此外你以为在那之后过了几年?七年!有也早就被别人发现,卖掉了。」
金村挥舞着双手,像在赶苍蝇。
「案发后,警方介入却什么也没找到。而改建成医院前,几乎没人靠近这里。幸好院长也没处理掉家具,反而留下来使用。宝石很可能还在。」
「你这不也是病急乱投医吗?跟我的提议有何不同?」
「至少那帮人认为宝石还在。或许没根据,但比你去自首要来得好。」
我和金村互瞪,彼此都想说服对方,不愿让步。我甚至无意识地发出低鸣。
「你们都给我差不多一点!」
耳边传来要把耳膜震破的怒吼。声音在脑中弹跳,彷佛一只巨大的铁鎚敲打着脑袋。一阵天旋地转,我往后退两三步。
「现在是让你们吵架的时候吗?」菜穗双手叉腰地介入我和金村,脸颊涨得跟枫叶一样红,我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李奥和孙……金村先生听清楚了吗?」
金村吓得缩着脖子,小声地说:「清楚了,对不起。」这种小事就吓成那样,窝囊废。附带一提,我的尾巴虽然夹进两腿,但不是我的本意,这点不用我再多解释。
「李奥也听清楚了吗?」
菜穗的眼神有一股冰冷的杀气,我全身发抖。
「对不起!」我四脚朝天地躺在地上,露出白肚子。我也不懂自己为什么产生这种反应,这种姿势太丢脸了。
「大家都冷静一点。李奥讲得太快,没好好说明,造成大家的混乱。请先冷静下来,好吗?」
都是我的错吗?
我愈来愈火大,乾脆趴下不管好了。
其他三个男人就像被老师训话的小孩,正襟危坐地点头称是。
「总面言之,李奥不是普通的狗,这点可以理解吗?」
患者们一瞬间窥探彼此的反应,南随即代表大家开口。「事到如今只能相信了。我们本就觉得李奥很特别了,没想到这么『特别』……」
南头痛似地按着头。金村和内海也一径地保持沉默。
菜穗将三人环视一遍,接着说:
「第二个问题,大家相信两周后的事吗?」
患者又开始窥探彼此,时间比刚才还要长。几十秒后,南欲言又止地代表大家发言。「关于这件事苏……还是很不真实……预测未来已经很不可思议了,再加上所有人都被杀的话实在有点……」
还没跳出这个迴圈吗?但内海赞同地接在南的后面道。
「我是不晓得那些钻石多有价值。但为此就要把所有人杀掉,是不是太荒唐了?正常情况应该会想其他办法吧?」
「我不是说过了?近藤他们最初打算矇骗院长,混进这家医院。但因为失败了,无计可施,只好採取强硬手段。」
「你确定吗?你有看到我们被杀的画面吗?」
我的脸部肌肉微微地抽动一下。
「呃……那倒没有。不过两周后,这里应该会有好几个人类死去……」
「『应该会有』是什么意思?这么模稜两可的说词很伤脑筋。再说,如果你真的是什么『高贵的灵体』,应该有办法阻止想要突袭这里的那帮人吧?」
唔……被戳到痛处了。
「我没有……直接攻击人类的能力。」
「那不是一点用也处没有吗?话说回来……」
内海胜利般大放厥词。我脾气再好,差不多也到极限了。「随便你们!」我全力抛出言灵,转身背对内海他们迈开大步。「走了,菜穗。我错了,居然想请这群死脑筋的家伙帮忙。我们自己找吧!」
棻穗有些不知所措,视线在我和三名患者间来回。
「你不来也没关係。我自己找。你们不要死到临头再来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