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
车载音响正播放着ALWAYS乐队的歌曲,但在动人的和声当中,却夹杂着粗俗丑陋的怒吼。
我循着骂声,朝驾驶席的方向瞥了一眼,然后立刻又转会视线,继续凝望着窗外停滞的风景。
眼前是一片笼罩在薄雾当中的朦胧世界。
干线道路两侧的商店都关上了捲帘门,路上也看不到行人。反方向的道路上空空如也,一路上只驶过寥寥几辆车。
反观这边的路,却是被堵得死死的,已经花了两个小时,恐怕移动距离都没有超过一百米。
「————————!!」
继父依然在像野兽一样大吼大叫。但不管在车里嚷嚷得多厉害,都始终不肯按响车喇叭。如果这么着急,乾脆把车开到反向道路上去不就好了?都这时候了,还在老老实实地遵守交通规则,真是个假正经的人。
实在是蠢透了,现在警察哪还有閑工夫来维持交通秩序?但是,既然能造成堵车,就说明世上到处都是像继父这样的人。
这是多么愚昧,多么可悲的事情。
就算当初真的以推荐生身份转入住宿制高中,成功逃离了这个鬼地方,今后也一定还会遇到像继父这样的人吧,那样的结局实在是太糟糕了。
但一想到现状已经足够糟糕,不禁觉得这次的变故也可以算是一种幸运。
「…………」
我下意识地把手伸向了自己的左眼,指尖触摸到厚厚的医用纱布,摸起来滑滑的,比一般纱布更为坚硬。原本应该在下次去医院时换掉这个眼罩,但世界现在似乎顾不上这些事,所以我也只好继续这样戴着。
其实伤口已经癒合了,所以自己摘下来扔掉也无所谓。但也找不到特意那么做的理由,所以除了洗澡和睡觉的时候之外,我依然戴着它。反正就算摘掉,左眼也已经看不到任何东西了。
为了稍稍缓和被纱布覆盖带来的瘙痒感,我时不时会用手指去挠眼罩的表面,而最近这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性的动作。
咯啦咯啦,咯啦咯啦。
我希望能以此来稍稍掩盖讨人厌的怒吼声,但这时,耳中却传来了母亲怯生生的话语。
「老公,冷静一点……」
——笨蛋。
我不由咂了咂嘴,并在心里抱怨道。
你管那个男的干什么,这时候跟他说话,只会把他的火气引到自己身上而已……
「————————!!」
不出所料,继父立刻将脸转向母亲,气势汹汹口沫横飞地大声咒骂起来。
他平时都把自己装扮成一本正经的规矩人,可一旦暴露出本性,就会露出这种凶神恶煞一般扭曲的表情。
同时,他还不停抓着自己那涂满了髮胶的稀疏头髮,发出唰啦唰啦的声音。因橄榄球经验而练得孔武粗壮的脖颈上爆出了青筋,亢奋的汗水令他身上冒出一股髮胶和老龄臭混合在一起的刺鼻气味。
母亲诚惶诚恐地蜷缩着身子,默默地承受着继父的辱骂。
透过为掩盖白髮而染成茶色的髮丝,可以窥探到她那张看上去格外衰老的脸。仅仅年近四十,眼角却已经留下了刀割般的鱼尾纹。母亲一直用空洞的眼神注视着变速桿的方向,大概心里没有在思考任何事吧。若不把自己的大脑放空,根本无法长时间忍耐那样的污言秽语。正面承受那样的伤害,只会让心被碾碎而已。
母亲的这副模样,看上去十分懦弱且卑微。
最终,无论遭受多少侮辱,身上留下多少伤痕,她最后都只会无助地笑着说「其实他也不容易」。
我极其厌恶她的这个笑容,打从心底里不愿意成为像她这样的人。
初中一年级的那个暑假,在发现与母亲再婚的这个男人的本性时,我曾拼了命地想办法拯救母亲,驱使着半吊子的正义感,尝试改变现状……最后发现母亲并不期望被拯救,于是我的热情也渐渐地降到了冰点。
母亲是凭自己的意愿与这个男人在一起,所以根本不需要我的帮助。
发现这一点之后,我放弃了对母亲的一切期待,对她的同情也转化成了蔑视。
儘管为自己的无情而感到可悲,但心里着实轻鬆了许多。
一旦对母亲产生同理心,难以想像的痛苦立刻就会通过母亲传播给我,那样我一定会无法承受。既然不能反击,也无处可逃,那么也只好将她抛弃。
对我而言,母亲已经成为继续生存下去的障碍。
如此下定决心之后,这个家庭也就对我不再拥有意义。
从此,我脑子里想的都是逃出这个家的方法。
在能想到的所有办法里,最方便快捷的就是随便找个男朋友,搬到他的家里去。小学时的朋友当中就有人通过这个方法离家出走,并从此音信全无。
现在的同学们听说了这件事,都对她报以嗤笑,说她最后一定会被欺骗,被抛弃,然后逃回家里去,同时说不定还会带着小孩……之类的。虽然内容低级且充满恶意,但这些想像恐怕与现实并不会相差太多。
不过,这些同学都忽视了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从没考虑过她不得不逃离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家庭。
我对她的情况也不是很了解,仅仅听她说过家长对她很严厉而已。但是……即使她在离家出走后会遭遇再多不幸,或许都比留在家里要好很多。
想到这里,我就无法嘲笑她作出的选择。
甚至对付出了实际行动的她感到羡慕。
但实际上,那和母亲的生活方式没有什么区别,所以我绝不会作出同样的选择。更何况对男人这种禽兽般的生物,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产生信任。
必须不依靠任何人,凭自己的本事离开这个家。我下定了决心,付出了努力,还差一点点就能够实现心愿。谁知道——
「————————!!」
终于,继父的怒吼声超出了忍耐的极限,我抬腿狠狠地踹了一脚面前的驾驶席。
这么做仅仅是出于泄愤,而并不是为了发表任何主张,只是没想到,发出的声音比预料的还要大很多。
咒骂声顿时因此而中止,母亲也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回头窥探着后排座位。那种神情,就和对驾驶席上的男人表现出的态度如出一辙。这让我一时感到厌恶与愤怒,但紧随而来的后悔与罪恶感又如冷水般浇熄了我的怒火,最终,心中只剩下苦涩的寂寞感。
我强压着残留在心中无处宣洩的情感,低头不语。依然迴响在车内的,就只剩下音响中的歌谣曲。
这时,继父一言不发地伸手关掉了音响,并打开了广播。
『——沙沙沙沙沙沙——————……在——————未能确定——』
在一阵骤雨般的噪音后,依稀传来了女播音员的声音。
『……接下来是各地————关东沿岸地区——已不足10%,内陆山区保持在20%上下,全国平均雾视率下降到80%——』
播音员的声音富含理性,不掺杂任何感情,与继父的吼声截然相反,听起来格外悦耳。
东京包括核心台在内的所有媒体机构早在两天前就已经彻底陷入沉默,所以这应该是附近的地方电台发出的广播信号。
——这一带大概有70%左右吧。
根据窗外广告牌的清晰程度,我作出了如此的判断。
世界依然保持着轮廓。
——但是,我想到景色更朦胧的地方去。
希望雾变得更浓,直到看不清广告牌上的文字,看不清房屋高楼的形状,看不清任何人的面孔为止。那样的话,我的心灵一定能够获得更多安宁,也将更为靠近殷殷盼望的世界末日吧。
所谓的雾视率,是在东京中心部也开始出现迷雾时,人们开始使用的概念。原本可以用雾滴量来表示雾的浓度,但由于不够直观,所以人们便以雾视率来表现起雾时双眼视野内的清晰度。
100%代表视线不受任何阻碍,数字越低,视野内的物体就会显得越不清晰。当初在70%时气象局颁布了浓雾橙色预警,后来在50%时变成了红色预警,各大交通设施也相继瘫痪。
到了现在,数值达到20%以下的区域也已经不算罕见。到了那种程度,可谓伸手不见五指,想必连走路都很困难。已经有无数城镇因此而陷入孤立状态,人们纷纷趁还可以开车时逃往视野率更高的地方避难,于是就造成了眼前的严重堵塞。
继父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开车把我和母亲带到了这种地方。
如今仔细想想,我干嘛要听他摆布呢。毕竟不管雾变得再浓,对我来说也根本无所谓。只是因为他们两人态度过于焦虑,我都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匆忙之间只能听从他们的摆布而已。
不过,他们的心情倒也不难理解。
因为,遭到孤立并非浓雾带来的真正威胁。
其实,这团谜一般的雾,还会造成另一种非同寻常的现象。
起初根本没有人察觉,但事态发展到现在这个程度,每个人都不得不正视其危险性。所以準确来说,这不仅仅是避难,更是逃亡。
但是,这都是他们的问题,我真的有必要继续奉陪下去吗?
咚——听到继父狠砸方向盘的声音,我稍稍抬起了视线。
虽然没有仔细听广播,但看样子,前方的雾视率也并不乐观。
『——沙沙————……』
继父不停调整着频道,但根本找不到任何其它的信号。
有传闻说到东京湾附近可以乘坐自卫队的船去远海避难,也不知是真是假。在刚才的服务区也有人在议论这件事,说这则消息只在广播电台播送了很短一段时间。虽然他们一个个说得像亲耳听到的一样,但至少目前看来,根本找不到播送这则情报的电台。
继父愤愤地关掉了广播,车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在一阵阵低沉的引擎音当中,我轻轻地叹了口气。
继父虽然迫切地想要逃离浓雾,但却根本不知道哪里才有安全的地方,所以内心肯定十分忐忑不安吧。在巴不得雾视率赶快继续下降的我看来,那副样子可谓相当滑稽。
听信传言而前往关东方面不啻于豪赌,而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寻找雾气比较稀薄的地区,也只会白白消耗体力。
但是——在这大排长龙的车队当中,我肯定是唯一无所畏惧的人。
没有任何恐惧的理由。眼前的状况,正是我心心所盼,求之而不得的。
无论怎样祈祷恳求,都本应无法实现的梦想,现在正在逐渐成为现实。
我明白,这并不是因为有人听到我的愿望,一切仅仅是偶然,是巧合造成的结果。但对我来说这正是无上的幸运,整个世界唯有我一人,此刻独享着安宁与幸福。
没错,我现在发自内心地感到欣喜。
那么……为什么还要留在这种地方呢。
我不得不再次面对这一矛盾。
既然没有必要逃离浓雾,那么也就没有必要继续陪在继父和母亲身边。这种令人难以呼吸的空间,根本没有理由耐着性子多做停留。这种事情我明明一开始就明白,为什么依然老老实实地坐在后排座位上呢?
我稍作思考,然后从心中的角落里拾起了一个勉强具有说服力的理由。
大概……这里还有我未完成的事。
我原本就不擅长自我剖析,所以这也有可能只是个穿凿附会的借口罢了。总之,这件事应该是有关于继父和母亲……不,根本与继父无关。如果我还有未竟之事,那恐怕也是针对自己的母亲吧。虽然我对她深感厌恶,内心早已将其抛弃,但总觉得不该一言不发地一走了之——这种感觉很难具体形容,让我的心里也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迷雾。
总之,如果要走的话,至少要先对母亲道别。
我静静地陷入了思考。
对一个早已抛弃的人,究竟该以怎样的话语来作别?
一旦分开,大概就永远不会再见了吧。想到这里,难免产生一丝丝寂寞与罪恶感。
我离开之后,继父对母亲的虐待大概会愈演愈烈吧。想像到那样的画面,心中不禁泛起阵阵苦楚。但是,母亲是凭自己的意志选择了逆来顺受,所以只能算是自作自受——我努力地如此说服自己。
这时,陷入停滞的车龙稍稍向前移动了一点点——真的只是一点点,让我们与前车之间空出了几米的距离。
继父先是相应地前进了一下,然后突然转动方向盘,似乎是要进入左边的岔路。
难道是听了刚才的广播,打算改变目的地吗。
我打定了主意,在下次停车时就向他们告别。但还未等我想好分别时该说什么,车子就已经停了下来。我看了看窗外,发现外面是一间加油站。虽然完全看不到店员,不过这里好像原本就是自助式加油站。
在继父出去加油后,我也借口说要上厕所,然后推开了车门。
一阵寒气袭来,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明明还只是初秋,却因为这场雾,而使气温低得异常。我向来即便是在休息日也会去参加社团活动,所以没有多少外出时能穿的衣服,今天穿的也是初中的制服。儘管从季节上来看,现在还应该穿夏装,但实际情况证明出门时选择冬装是明智之举。本来只是为了争取独自思考的时间才借口说要去厕所,但现在从脚底涌来的寒气让我真的产生了尿意。
店铺大门紧锁,不过厕所门是建在屋外,只要没上锁就应该可以使用。
而且……只要我离开那里,说不定他们就会丢下我独自逃走了。那样一来,虽然会让我没办法对母亲道别,但也省掉了许多烦恼。
我一边期待着这样的事情发生,一边在可以用的厕所单间里耗掉了不少时间。
虽然直到最后也没有想到具体应该对母亲说些什么,但决心倒是更坚定了不少。在面对他们时一定能自然而然地说出该说的话吧——我带着这种自信,走出了厕所。
但刚一出门,继父的咒骂声就又从远处传来,紧接着是母亲的一声短暂的哀鸣。
全身的汗毛都立刻竖了起来。
他们并没有丢下我,而是依然留在远处。而且——
——又动手了吗。
我内心暗流涌动,身体渐渐开始发热。在加快脚步的同时,紧紧地攥住了拳头。
虽然对母亲早已不存在同情,但依然无法遏制某种炽热浑浊的情感在胸膛中奔涌。
继父从不在我面前对母亲动手。
那并非是想照顾到继女的感情,也不是为了保全自己的颜面,而纯粹是由于他对我有所忌惮。
我在女孩子当中个头偏高,又拥有习武的经验,所以她无法拿我像软弱顺从的母亲那般任意摆布。
如果我是个身体羸弱,性情温和的人,恐怕他也会用咒骂与暴力来支配我吧。
继父就是这样的人,对外绝不示弱,对内偏执强硬,不让一切都顺从自己的心意他就不肯罢休。所以我很庆幸自己拥有能够用来与他对抗的力量。
虽然我的人生绝对算不上幸运,但唯有强健的体魄实属受到了上天的眷顾。从小就拥有鹤立鸡群的身高,而且毫不谦虚地讲,运动神经也算得上出类拔萃,再加上修长的四肢,让我无论做什么事都佔有优势。
小学毕业之前曾经在道场修鍊空手道,那时候连男孩子也从没打赢过我。其它的各种体育运动也比大多数的孩子都更加成绩出众。初一的时候,一时兴起加入了排球部,结果很快就被选为主力成员。自从继父来到家里之后,我又重拾了空手道,每周一次地前往道场锻炼,就是为了告诉他自己并非弱小之辈。平时的社团活动,也都为了能尽量晚一点回家,而每天都留下来练习到天黑为止。
如此一来,自然收穫了相应的成果,身高也在锻炼的效果下与日俱增,房间里的奖盃也跟着越摆越多。
所以在决定独立时,自然会想到利用自己的才能,以及至今为止积累下来的成绩。
以排球运动员的身份,利用体育特招制度,升入住宿制的高中,然后离家越远越好。只要有奖学金,就可以不必依靠父母。少了我这个威胁,继父也能够更加肆无忌惮地统治家庭,所以自然也没有反对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