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已经历了一轮东升西落,她却依然纹丝未动>
链条随着踏板的转动,发出了轻快的摩擦声。
轮胎伴随着低沉的摩擦音划过柏油路面,将载着我和加连的车体送往前方。
每到转弯和上坡时,车体都会不堪重负地吱呀作响。即使是体重较轻(自认为)的15岁女生,两个人的分量对自行车来说或许还是有些超载。
天空呈现出由蓝至橙的渐变色,被云层遮住半边脸的夕阳正渐渐西沉。光芒虽然耀眼,但却很温暖,缓缓地渗透了在寒风与雾气中愈发冰冷的皮肤。
目前我正行驶在平时骑自行车无法进入的机动车专用车道上。
这里并非高架桥,而是在地面直接堆起高台修成的单向三车道。道路两侧的围栏较低,能够一眼望到远处的风景。
公路周边除了一片片农田,还每隔一段距离就架设着高大的铁塔。有些地势较低的地方堆积着雾气,于是铁塔看起来就像是从云里冒出来一样,让我不由得有些怀疑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
当然实际上,我确实不知道自己正身处何处。离开超级市场之后,就一直在适当休息的同时,按照加连的指示不停踩着自行车踏板。每次休息时,加连都会用充好电的手机查看地图。按照加连的说法,似乎可以利用GPS判断自己目前所在的位置,但我从没用过手机,对她说的话也是似懂非懂。
之前我都觉得,既然有地图可以参考,应该不会有问题,所以也没怎么起疑。但到了这附近,我开始有些不放心了。
「我说,加连……走这条路真的没问题吗?」
就在这么问的同时,我还在面朝夕阳踩着踏板。
既然是面向太阳落山的方向,那就说明我们正向西方前进。但如果是要去东京的话,走这条路明显有问题。
我的家在茨城县内陆,而如果没记错的话,继父当时应该是正开车带我们往栃木——也就是西边逃难。
根据车站的指示牌和街上的道路标识来看,这里应该是靠近埼玉的群马县南部。我在脑中描画出大致的地图,并想像了一下位置关係,发现东京大致位于正南或者东南的方向。
所以,朝日落方向前进,应该只会离目标越来越远才对。
「嗯,没问题。」
但是,加连的回答却听起来自信满满,毫无动摇。
光凭这个我就差点回答道「那样就好」,但以防万一,还是继续问:
「但是,方向好像不对啊?」
「只是在绕远路而已啦。追我们的人也知道我想去东京,所以直奔东京而去是很危险的。」
「……原来如此。」
听她这么说,我就明白了。
我也同样有后顾之忧,因为继父极有可能相信自卫队派出了避难船的那个传闻,并同样前往东京,所以原本我就对直接前往东京怀有些许不安。看来加连也有着同样的顾虑。
但是……一提到追捕者,我脑内不由得又一次浮现出加连声称从他们手中抢来的那把手枪的轮廓。
加连现在依然把手枪藏在白大衣下面。在我顾及此事时,加连说了,她要到东京去见一个非见不可的人,并问清楚一个问题。
在见到对方,达成自己的目标之后,加连打算怎么办呢。
残留在耳畔的枪声令我产生了一系列不吉利的联想,我连忙甩了甩头。
如果继续想像具体的画面,或许会使我对加连也产生恐惧——而这一事实更是令我感到害怕。
好不容易才得到她的允许,一起踏上旅途,我希望能和加连进一步互相理解。
为此,与其暗地里一个劲儿地猜疑,不如儘快把事情的详细情况都问清楚。其实本应在加连坦白之后立刻追问下去的,但当时由于想不到该说什么才好,所以完全错过了机会。这都要怪我与人对话的经验不足。
还有,边骑自行车边说话其实是一件很容易累的事,所以才一直没能和加连聊太久。
——不,这只是借口而已。
大概,在加连背负的问题展露出冰山一角时,令我开始有些望而却步——简单来说,就是害怕了。
在听她说自己把世界变成了这样时,我还没什么感想。但亲眼看到手枪,听到那撕裂了空气的轰鸣,我才强烈地意识到,加连要比我强大得多。
她与我不同,并非在逃跑,而是凭藉手中的武器,正试图着反抗某种事物。
这样的事实,令我有些失去了自信。
——但是,这样是不行的。
加连说了,我们之间是公平的。虽然对她话中的含义我仍只是一知半解,但至少我需要站在与她相同的立场上才行。
如果连打探详情的勇气都拿不出来,那也太没骨气了。
我对自己的懦弱深感失望,不禁叹了一口气。
但是,加连似乎以为我这声叹息是在表达另外的意思。
「……乃乃,你累了吗?」
「啊?嗯……有点吧。但是,暂时还没问题。」
内心的愧疚感令我不免有些逞强。实际上双脚已经十分沉重,膝盖也很痛。但是,只要道路依然平坦,倒也不至于会撑不下去。
「是吗……但是,也差不多该找地方过夜了,而且最好赶在日落之前……」
加连应该并没有识破我实际的身体状况,但仍然如此建议道。
「不需要连夜赶路吗?路灯倒是全都亮着……」
对我来说,她的提议可谓求之不得,但是,我仍然觉得有点疑惑。
道路两侧的路灯都已亮了起来,看来即使没有车辆,它们依然会在固定时间被点亮。
因为只有一只眼睛能看见,所以我不太敢走太窄的路。但如果是在这种宽敞明亮,又没有急转弯的道路上,那即使在夜里骑车也没什么问题。
「黑夜会使雾气变得难以辨识。在无法判断雾气浓度的情况下,继续行动是很危险的,我们还是尽量避开升华现象的风险为好。」
「雾的浓度……?这么说来,好像你在超市也提到过,那一带的雾气浓度不会引发升华现象。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在俊认为幸小姐已经消失时,加连十分肯定地回答说那并非由于升华现象。如果真的是加连让世界变成这个样子的话,那么对升华现象的真相有所了解也不奇怪。
「就是说雾越浓,发生升华现象的可能性就越高。乃乃应该也明白,这场大雾和升华现象并非毫无关联吧?」
「嗯,毕竟目击者都说人是消失在雾里的嘛……」
我含糊地点了点头。母亲消失的时候,周围也突然起了浓雾。
当初正是由于一些城镇和村落被迷雾笼罩后,居民全部消失的事件被陆续报道,升华现象的存在得到了证实,人们才会开始将浓雾视为威胁。所以,我并不认为加连是在胡言乱语。
不同的是,加连对浓雾与升华现象的联繫怀有100%的确信,并且能够毫不犹豫地根据这个法则来规划行动方针。
「只要将自八月中旬起激增的失蹤者人数统计与雾气浓度进行对比,就可以轻鬆判断升华现象的发生条件。记得日本是引入了雾视率这个概念吧,若以此为基準来计算的话……雾视率低于30%的地区,就会发生升华现象。目前所在区域周边的雾视率大约在80%左右,但随着风向的变化,局部地区的雾气浓度仍有上升的可能性。所以才需要靠自己的双眼来判断周围的状况。」
从身后传来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了自信。
即使是不久之前那些电视节目里的专家,也只是将这种说法视为一种假设学说,从没有人能说得像她那样肯定。
在那些拍摄到升华现象过程的录像里,也都只看到被浓雾吞没的人,在雾气消散后不见了蹤影而已。从没有人看到过人体变成气体的决定性瞬间。
也正是因为如此,政府才迟迟不肯承认升华现象的存在。就像在车站看到的那张三天前的报纸一样,都到了那个地步,官方才终于转变为「不否认」的态度。所以,加连口中阐述的数据,从未在任何正式场合得到过公开。
「……既然你如此肯定,那这个情况真的是加连造成的?」
我稍稍鼓起了勇气,提出了这个疑问。
虽然我说会相信加连的话,但还很难打从心底里接受这一切。毕竟,和自己同龄的女孩子竟然能把世界变成这样,不管怎么想都太超现实了。
这和那把手枪不同。
手枪可以用直白又粗暴的方式,带来瞬间颠覆现实世界的冲击力。但这场迷雾却过于平和,儘管它所涵盖的规模是整个世界,却毕竟与我的价值观存在太大的差距。就像用单点透视法去观察远处的事物一样,不管实际上再怎么庞大,在我看来仍显得渺小。
「是啊——你想详细了解一下吗?」
「这……」
但是被她这么一问,我反而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之所以开口问她,当然是由于想要知道答案。但转念一想,事情的来龙去脉一定相当艰深複杂,就算听了,我真的能够理解吗?再说,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仅仅是在一切迎来终结之前,儘可能开心地与加连共同度过。至于世界灭亡的理由,我其实并没什么兴趣。
我想要知道的,并非世界走向终结的原因。
而是加连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以及她脑中有着怎样的想法。
为此,如果有必要的话,即使是很难懂的话题,我也愿意仔细倾听,哪怕无法全部理解也没关係。
「……嗯,告诉我吧。」
我一边回答,一边在耀眼的霞光中眯缝着眼睛。
她没有立刻回答,于是我默默地听着风拂过的声音,等待她开口。
「乃乃——」
在五盏路灯擦身而过之后,加连纤细的声音传入了我的耳中。
「嗯?」
「……你相信世上存在幽灵吗?」
「哎?」
「幽灵、灵魂、鬼魂——类似这样的东西,你相信它们真的存在吗?」
加连的口吻十分严肃,莫非这个问题,与世界现状的具体成因有什么关联吗。
我一头雾水地想了想,然后回答:
「唔……应该是不相信吧。」
虽然觉得如果存在的话会很有趣,也不打算积极地去否定,但要是问相不相信的话,那我毫无疑问是不相信的。
如果有人说看到了幽灵,我首先会怀疑是看错了。至于灵异照片,我也立刻会觉得是合成照片或者偶然现象。哪怕是自己亲眼见到了……恐怕也还是会断定为错觉吧。
「身为十五岁的女孩子,你真是没什么情怀啊。」
「别这么说嘛……虽然我也知道自己不够可爱。」
我不禁噘着嘴发起了牢骚。
很多同龄的女生都对超自然现象心怀嚮往。只是我一直忙着抵抗无可救药的现实生活,根本没有沉浸在幻想之中的閑暇。
「我觉得没有情怀跟不够可爱没什么关係。而且……在我个人看来,乃乃是很可爱的啊。」
「诶?哪里可爱啊?」
因为过于惊讶,我手头一抖,自行车扭了一个大大的S形。
加连「哇」地叫了一声并紧紧搂住我的腰,我也连忙「对、对不起」地道了歉,并将自行车重新稳住。
但这也要怪加连,突然被这样夸奖,我当然会被吓到了。毕竟有生以来,我几乎从没被人夸过可爱。倒是因为个子高,经常会有人说我帅气,但也可以说正因我身上不存在可爱的要素,人家才只好如此夸我。
「嗯……那你可别生气。」
「说吧,我不生气。」
虽然她的前置词让我有些不放心,但好奇心依然佔了上风。
「我小的时候曾经养了一只名叫莱奥的金毛寻回犬,他比当时的我个头要大很多。但是在我摸他的头时,他总是一副开心的样子,可爱极了。而和乃乃聊天的时候,总是会让我想起莱奥。」
加连用含蓄的语气回答道。
「……我真有那么像狗吗?」
我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反应才好,只能心情複杂地如此反问。
若理解为她对我怀有亲近感,那倒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但最好不要被拿来和宠物同等看待。
「如果用动物来作比喻的话,乃乃肯定会是健壮又黏人的大型犬。原本都已经忘了,但过去我似乎也总是像这样,紧紧抱着莱奥的后背。所以,和乃乃在一起时,才会让我觉得莫名的安心吧。」
「是、是么……听你这么说,我应该感到高兴吗?」
说到莱奥的时候,加连的声音非常温柔,可以让人清楚地感受到,莱奥是她打从心底里信赖着的对象,一定就和家人没什么区别。虽然我不愿意被人当成狗,但既然她说我和莱奥有些相像,那么或许这其实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只要我的好意不会让你感到厌恶,那么当然可以感到高兴了。」
听她这么一说,我单手鬆开把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才发现自己面部肌肉舒缓,嘴角上扬,不知何时已经是笑容满面。
「那——就暂且高兴一下吧。」
听了我的回答,加连陷入了沉默。
「…………」
「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对不起,我只是在忍耐而已。」加连轻轻叹了一口气。
「忍耐?是想去厕所吗?那我找个地方停一下吧?」
在进入机动车道前,曾在附近的公园里上过厕所。但加连一直坐在后座上,并不像我一样一直在踩踏板,所以或许身体也比我更容易着凉。既然如此,突然产生尿意也并不奇怪。
但是,加连却显得很不满的样子。
「才不是呢。」
「那你是在忍耐什么啊?」
「其实,我突然很想摸乃乃的头。」
「………………就算我像狗,也别真把我当成狗啊。」
虽然我很开心她能对我产生像莱奥那样的亲近感,但如果可能的话,还是希望她能站在人类的立场上发现我身上的优点。虽然至今为止从没考虑过所谓人类的尊严,但那恐怕十分类似于现在的这种感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