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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红绿灯时,雨水变成大朵的雪花。
趁绿灯穿过斑马线,踏进正面大楼「指定看护保险特定设施 花笼安养院」入口的自动门,一名靠在入口门厅的大窗户旁,看着外面的中年男子立刻转过头,向我走近。
「是杉村先生吗?」
他穿衬衫配领带,蓝色夹克的胸口别着附照片的证件。
我们迅速交换名片。男子的名片是彩色印刷,附有和证件一样的圆脸照片。「社会工作师 花笼安养院经理 柿沼芳典」。
「很快就找到这里吗?」
「是的,我的事务所在附近。」
「这样啊。不过,天公可眞不作美。」
一早就开始下雨,但现在窗外雪花纷飞,一片雪国景色,几乎让人忘了这里是埼玉市南部的市区。
「大衣和雨伞请交给我,这边走。」
大厅设有柜檯,但此刻没人。看似提供给访客的几组会客沙发空空蕩蕩。没有背景音乐,鸦雀无声。
「现在是早餐后的休息时间。」柿沼经理解释:「下午就会热闹起来,也会有外面的访客。」
「原来如此,抱歉在这种时间打扰。」
「相泽先生较早到。房间在二楼,走楼梯好吗?」
「当然。」
敞开的防火门外,楼梯间阴暗冰冷。墙上油漆有漏水的痕迹,阶梯上的止滑条处处脱落缺损,与大厅是天壤之别。大厅以暖色系的装潢和摆设统一风格,既温暖又舒适。我彷佛看到不能见人的后台。
再次来到华丽舞台的二楼一看,壁纸是苔绿色,铺米黄色油毡地毯的走廊旁,木纹拉门一字排开,清洁明亮而温暖。
「这一楼都是单人房。武藤宽二先生住的是二○三室。」
他指示的单人房拉门敞开,一名大块头男子正在忙碌。衣着轻便,是毛衣搭牛仔裤。
「相泽先生,客人到喽。」
柿招经理出声打招呼,男子迅速回头。
「幸会,我是杉村侦探事务所的杉村三郎。」
我在单人房门口轻轻颔首。
「呃,嗯。」男子发出暧昧的应声,「幸会,我是相泽幸司。」
他毛躁地摸索牛仔裤口袋,朝室内努努下巴。
「不好意思,里面很乱。咦,我忘记带名片盒出门吗?」
对方似乎不是严谨的人。
「我可以保证,这位就是相泽先生。」柿沼经理和他似乎颇熟。「那么,有什么事请叫我。」
柿沼经理关上拉门离开。
这是约三坪大的房间。一个按钮就能操作的看护床,设在要处的扶手,显示出这是安养院的单人房。除此之外,设备与一般商务旅馆大同小异。
房间确实挺乱。单门衣柜和床边的五斗柜抽屉都开着,东西全堆在床上。几乎都是衣物,也有杂誌和书籍。其中成人纸尿布的包装特别引人注目。
相泽先生拿起一旁布面高脚椅上的大型波士顿包。
「请坐。」
然后,他收起笑容,面向我。
「如果要认眞调查,最好让侦探看一下我爸的私人物品,所以请你来这里。抱歉,要你跑一趟。」
他的父亲武藤宽二,在上上个星期一 ,二0一一年一月三日上午五点三十二分,心肌梗塞逝世,享年七十八岁。从逝世的两个月前起,他对安养院的工作人员和柿沼经理,还有一次是对儿子相泽先生,不时进行告白。儘管断断续续,但掺杂许多具体的事实。
他说自己杀过人。
而我被找来,就是为了调查这番告白的真实性。
「我爸是在去年三月住进这家安养院。」
相泽先生坐在床上,微微蜷着背说。
「在那之前,我们会利用这里的短期住宿服务,他也挺中意,觉得住在这里可以放心。他都会自己做这类决定。」
相泽先生一双大手的粗手指不安地动着。
「所以,虽然我想在家照顾爸爸,但他的腿不行,没办法走路,也曾跌倒骨折,就算能坐轮椅,一个人上下轮椅仍有困难。」
如厕也不方便――的声音变小。
「我和内子都是全职工作,实在难以负荷。」
将年事已高、日常生活需要贴身照护的父母送进安养院――明明不是可耻的事,也没人有资格有责备,孩子却会于心不安,无法不为自己辩护几句。我的父亲病逝,母亲健在,但我能体谅他的心情。
「我能理解,这里的环境相当不错。」
「嗯,唔,我想最起码让他住单人房 」
「令尊喜欢将棋(注)吗?」
(注:从中国传至日本的棋类游戏,也称日本象棋。)
仔细看看留下来的杂誌,全是将棋杂誌。书籍也都是棋士的评传,及将棋专书。
相泽的笑容回到脸上,「我爸最喜欢将棋,这是他唯一的兴趣。」
「他厉害吗?」
「我完全不会下棋,所以不懂,不过我爸会玩高级玩家的电脑游戏。」
「那应该很有一手。」
「他常玩『诘将棋』。我爸说那算是一种谜题,跟将棋又是另一种乐趣。」
他怀念地眯起眼。
「只是,这些兴趣也……跌倒撞断腰骨,是在三年前吧,大概从那个时候开始,渐渐没办法玩。体力不支,可能也没办法专心。顶多看看电视上的对弈转播,或翻翻杂誌。」
决定搬进这里,收拾行李时,相泽先生本来想把父亲在家爱用的棋盘和棋子放进去,但父亲说:
――那些东西留着吧,有人想要就送出去。
「不过,他并未痴呆,所以……」
即使欲口又止,我也晓得他的意思。该进入正题了。
「首先,我想请教,相泽先生的家人都同意这次调查吗?」
相泽先生不仅块头大,五官也很硕大。双眼圆滚滚。
「不,内子和儿子一无所知。听到我爸那番话的,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原来你有儿子。」
「对,有两个。我们家共五个人,我爸单身――啊,这样说挺奇怪。他和我母亲年轻时就离婚,之后一直单身。」
「原来如此,你也没告诉家人。」
「这不是能随便说出口的内容。」
他的表情不单是严肃,还带有一丝怯意。
「柿沼先生和这里的工作人员,有没有可能告诉你的家人?」
「不会,我请他们不要透露。」
毕竟不是什么好听的内容――他压低声音。
「要是我爸以前开车肇事逃逸,或酒后发生冲突,失手打死人之类,还算好的――说好也是有语病啦。」
他语气急促,表情歪曲。
「但这件事……说白一点,就是我爸,呃……做了像变态一样的事……」
我平静地打断:「目前不清楚是不是事实。」
「咦?"啊,对。」
「那么,我只跟相泽先生一个人联络和报告。」
麻烦你了,相泽先生弯下庞大的身躯行礼。
「说明一下我们事务所的规定。这类调查会先收取五千圆当聘用金。一星期后进行初步调查报告,到时再讨论是否继续调查。如果决定继续调查,会说明大概需要多少费用……」
相泽先生的嘴巴张成一个「0」字型,于是我停下话。
「五千圆?只要五千圆吗?」
「第一个星期花的几乎都是交通费。除非去太远的地方,否则五千圆应该足够。」
其实是,去年十一月,杉村侦探事务所开张后接到的第一个案子,聘用金就是五千圆,而且案子顺利解决,为了讨个吉利,订下此一价码,不过这就保密吧。
相泽先生又微弱地「哦……」一声,接着笑道:
「没有啦,竹中太太说杉村先生是个规矩的人,看来是惧的。几乎是憨厚到家――啊,说人家憨不好。」
「不会。」
竹中太太是我租来当事务所兼住家的老房子的屋主,是一位资产家夫人。相泽夫妻在池袋经营义大利餐厅,竹中一家似乎是他们的熟客,由于这层关係,才会把我介绍给他。
「那么,不好意思,接下来的内容我会做笔记。」
我取出淡黄色笔记纸和原子笔,相泽先生在床上重新坐好。
「方便起见,武藤宽二先生吐露的内容,我就称为『告白』。首先,这番告白有哪些人听到?」
「我,柿沼先生,及负责照顾我爸的看护见山小姐。啊,还有一个人,不过他不是直接听我爸说,说,是我们交谈时,他恰巧在场。」
是清洁人员之一 ,名叫羽崎新太郎的青年。
「我爸突然说起那些话时,他刚好来打扫,便听到了。」
相泽先生从外套口袋取出智慧型手机。
「我们餐厅周四和周日公休,我习惯在周四下午来看爸爸。呃,行事曆在――」
他操作手机。
「对,是上个月十六日。当时,羽崎匆匆忙忙赶到,道歉并解释他去帮忙厨房大扫除,晚了一此来打扫。会客时间是下午,一般打扫和洗衣之类的杂务,应该上午就结束。」
羽崎打扫整理时,相泽先生坐在角落――
「我爸坐在床上看电视。在这里,他大部分都是像这样打发时间。」
电视播着下午的综合新闻节目。
「没多久,我爸开始嘟嘟哝哝。」
――这种情况啊,像附在身上的髒东西,挡也挡不住。
「我问他在说什么,他伸手指向电视。电视凑巧在播一名年轻女子惨遭杀售的新闻,详情我记不清楚……」
查一下应该就知道。
「令尊指着那则新闻,说『像附在身上的髒东西』,是吗?」
「对。所以,我回应:是这样吗?就像遇到路煞吧,真可怜。我爸又说:不仅是被杀的人,杀人的也一样。」
――会干出这种事,就是被坏东西缠上,自己是无可奈何的。
相泽先生收起智慧型手机,大手按在额头上。
「请稍等,我说明一下正确的对话内容。」
――爸的观点眞奇特。
――会吗?不过有些事,自己也无能为力吧?
――唔,或许有某些原因。比方,为了分手争吵之类的。
――不是那样,这个女生是遭到攻击吧?是被坏东西附身的男人乾的。就是有这种情况,我再清楚不过。
――爸怎会冒出这么奇怪的话?说得彷佛你有经验。
――明明完全没那个意思,却一时脑门充血,铸下大错。
我停下原子笔,「脑门充血,铸下大错?」
「对。」
「他确实是这样描述吗?」
相泽先生点点头。「我无从附和,含糊笑笑,敷衍过去,对话就到此结束。」
「令尊没继续说吗?」
「对。不过,他用非常可怕的表情瞪着电视,我默默一起看。这时,羽崎表示
『我打扫完了先失陪』,準备要离开,我便跟着他到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