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将艾蕾娜的身躯送到麦麦·琪卜修家中。
老婆婆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走出来,得知情况后便进行身体检查,接着立刻发现了胸口的蔷薇。
「比起之前的花要来得严重多了哪。照我的诊断,已经吃到骨子里去了。」
「能治好吗?」
老婆婆讶异地望了D。
「你会在意这女孩吗?我觉得别人的死活对你来讲,好像是其他世界发生的事哪。我们的哭叫声真的会传到你的耳朵里吗?」
「我问的是能不能治好。」
麦麦·琪卜修耸了耸肩膀。
「比起我来,你应当要清楚得多吧。——照这样下去就回天乏术了哪。」
「麻烦你照顾。」
D往门口走去。
「等一下呀。能只好她的就只有你了。」
「确实是已经回天乏术了。」
「那是『照这样下去』的情况。只要有材料的话就勉强可行。」
她期待D的反应,当然是全无反应,于是老婆婆拧着张脸说:
「在边境区的西边尽头有个赞巴村。在那儿的体内寺院的这里——相当于丹田的部分,开着一朵七色蔷薇花。从两年前以前就一直开着了。去把它带回来。村子、寺院人烟绝迹了将近三百年——说道阻碍哪,就不过是妖物、邪妖精、平原野兽之流的东西。对你而言应当不过是杂牌军。」
D淡漠无比地说:
「我的工作是杀死城馆的主人。」
「我知道。我到了这把年纪,也不求你为了人情之类的去送死哪。会有报酬。那位公主殿下似乎对这女孩儿的刺青下了极大工夫。因为这种不寻常的做法,会产生同被吸了血一样的效果,所以会重度削减当事人的生命力。刺青会这般栩栩如生就是这件事的证据。把这一去掉,那女人就会变得半死不活的哪。不过,这半死不活的贵族,可就连我也没见识过哪。」
说到这,她哈哈大笑,看到D毫无笑意后,又难为情似地说:
「总之,不论你是多优秀的猎人,比起精力充沛的贵族,还是要死不活的贵族来得容易对付吧。这就是报酬哪。如何?」
「我接受。」
D乾脆的说了。麦麦·琪卜修苦笑后说:
「你这性格还真是糟糕透顶哪。你这样子,若不是冷酷的人,就得一辈子过着被人冷嘲热讽的日子。你打一开始就觉得这一切全无关紧要对吧。一切只倚仗自己一人——能问心无愧说出这话的,在我遇过的人当中,除你之外应该还有两个人吧,在这之后恐怕是再也不会出现了。」
接着老婆婆站了起来,把手放到D肩膀上。不知为何,他没有躲开。
「虽然或许你打算不管好坏全都一肩挑起;但我无论如何也不愿这么做。我就是因为看出这点才拜託你的哪。请你帮忙做些什么吧。」
忽然间,老婆婆知道了指尖的触感已然消失。
天赐的美貌正消失在门外。消失在与他最为相衬的黑暗中。
「D……」
喃喃低语让麦麦·琪卜修转过身来。
艾蕾娜站在诊疗室的门旁。一望可知她的意识已经分裂。她之所以在这种状态下还能走到这里,原因就是先前从毫无血色嘴唇中吐出的名字的主人。
「请……不要…丢下我。」
泪水开始从艾蕾娜眼中涌出。
D于黎明时分抵达赞巴村。这行程以运送普通邮件用的快捷邮递马来跑需花八小时,而D只用五小时便做到了。
途中,D瞧见数个人影躲到了主要干道路旁。扬卷沙尘宾士如电的黑衣猎人对平凡人而言,想来必定会被视为可怕存在。
正如麦麦·琪卜修所言,在仅能以荒芜形容的土地上,连一根标示村子遗迹的木材也没留下。
体内寺院之所以还残存在村外西边的丘陵上,乃因为它是由铁石混成的石金属加工而成的关係。
纵然如此,在石质含量聚在一起的部分,仍因风雨严重侵蚀被挖穿出了不吉利的大洞。
体内寺院正如其名,是名副其实地被雕塑于体内的寺院——它在一座巨大卧姿神像体内。神像高二十公尺、长三十公尺,不知建于何种时代,座落于一座丘陵的中央。可以从位于头顶顶端的入口进入内部。体内寺院似乎也有指要进入它体内参拜的意思。同样的寺庙,于边境各地颇为多见——尤其是在西南边境区。但由于完全没有一座是保存状态良好的,内部几乎全都沦为了妖物或犯罪者的巢穴。
留下冷却装置顺利运转的改造马后,D一甩孤剑背至背上,进入了巨神寺庙的体内。剑是先前藏于村外废墟中的一把。在离村途中,试着顺道过去了铁匠那,结果出来了一个像是他老婆的女人,说她老公应该是为了进行替客人的剑注入灵魂的仪式,出门前往只有他才知道的祭祀地点,从昨晚就没回来过。
异样光景朝D迎面而来。
倘若有才情过人的雕刻家或画家造访此地,必定会因此处造形艺术的超异端风格,以及那不像恶梦,反而是逼真无比的怪异意象的丰富华美,变得欢欣若狂。
而且,人类是不可能得知神明的体内模样的。若想知道,就只能前来此处。
打开头顶处的大门走入一步,大概那里相当于神明的脑髓,有半透明的腊状合金绉折层层相连,绉折的凹凸部中镶嵌有这座寺院的神明乃至其他神明的生鏽塑像,还有刻有令人发毛的文字画的护符。
骤然转细的通路似乎是食道,从那里往胴体部分前进后,人类的方向感觉便已不堪负荷。
不知到神明的内脏是否真会拥有像这一般的构造及形状?才刚觉得十分平坦的地面突然变得极度凹凸不平,就发现不知何时已经走在了天花板上;切实存在的通路通往的门口,一不注意便消失不见了;完全没有一个以直线构成的物体,但却又让人觉得曲线不像是曲线。
明明的确是在一直线前进,却又总是感觉只不过是在绕圈子而已;这种会同时感受到原地打转与直线前进的感觉,只能以异常形容。人类的肉体与精神无法承受这种感觉。证据就是,在零散于D脚下的人骨胸口,可以看见锈迹斑斑的匕首或长剑,看模样是自杀或者自相残杀。至于除去这些以外的人骨与妖物骸骨,恐怕是在这有如无视于欧式几何学的迷宫空间中迷了路,疲惫不堪后饿死毙命的结果。
D毫无迟滞地走过这种令人几欲疯狂、非人能行的通道。不知雕筑出此处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生物?彷彿是为了显示对信仰之伟大的讚美,天花板、地面、墙壁全刻凿有密咒或彩色图画等物。
然后,D终于在一个宽广的角落停下了脚步。
可能是有用上某些方式让光从外头曲折反射进来,,光量十分充足。
D望着的东西,是钢铁祭坛与蔷薇。祭坛端坐于如溶岩般粘腻厚重、五彩缤纷的地层上;一朵盛开蔷薇在坛上被封于形如三稜镜之透明容器内,涂妆华丽色彩。
朝它伸出手后,D彷彿预感到什么似地又停住。
月夜中忽然盛开争艳的蔷薇园的主人,跟可说是神像内部象徵的七色蔷薇。——存于相隔遥远的两地的两者不该毫不相干。应该有着彼此连接的线索。
沙哑话声说道:
「祭坛装有非常原始的机关哪。有机械油的味道。」
「知道了。」
D再度朝容器伸手,触及容器。正要将它拿起时似是触动了开关,像马达运转的声音响起,立刻又消失。
「赶快出去比较保险啊。」
D似乎对沙哑话声的提案没有异议,对背后看也不看,开始走上来时的道路。
墙壁突然变形!
变成其他形状后,产生了新的凹凸起伏,形成了其他通路。
大概是不让入侵者生还的老规矩。
「噢。好像建造者的意志还留着呢。」
左手低声说着。
「让神的象徵被抢走了的话可是攸关面子。好像不容易脱身哪。」
D转身向后。
祭坛周围的光景并未改变,它是固定的。
走近祭坛,D羚羊挂角地拔出长剑。他挥出的剑应当会砍中某物,而一道光带与他的剑交错后往祭坛奔去。
祭坛轻轻鬆鬆地被分成两半。
D朝向光带射出的墙面说道:
「黑骑士是吧。」
因为他早已察觉斩断祭坛的那道光的杀气。可敌人不见蹤影。
「虽是处怪异场所,但也别有生趣。」
黑骑士的声音里也没有被看穿的惊讶。因为他打一开始就知道,如果是D,自能做到这等小事。
「我们彼此都需攻击看不见的敌人,但话虽如此,若是我跟你,即使看不见也等同能看见。就如此交手吧。」
D回答:
「我知道。」
十分罕见。这名年轻人一向都将对手的话置若罔闻,只是挥剑搏杀而已。
D一步不动,举剑刺入墙上一点。剑快得根本看不见。
「唧!」的一声,发出了像是刺到背脊里面的声音。
因为D挡下了由其他位置袭来的光带。也不知他是何时将剑从墙上拔出的。
D沿墙急奔。这是通往神像下腹部的通道。墙壁已经没有变形的迹象。
墙上两处喷出光芒。两道光芒一齐弹起,D停下脚步。
他垂下左手。红线由袖口流过手背。是那两道光带的效果。
空气冻结,彷彿要变成了与D的身体相同成分。这点由浮游的分子中便可得知。不知俊美猎人逼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了何种程度?那股锋锐犀利,如今要是触碰他的话,便会真的为他所伤——恐怕会让人皮肤喷爆出鲜血。
黑骑士曾说过两人即使隔着墙壁也能彼此察觉。既然如此,难道D是想找出新东西?又或者,是想改变感应对方的方法?
他右手画出弧线。在这动作为墙面画上斩痕的剎那,D的身体往左一沉。
因地板塌陷了。并非由于腐朽的缘故。这是针对玷污神域者的最终抵抗。即便高明如D,因精神集中得过于严苛,所以也无法瞬间反应。
浑厚闪光自墙外深深砍中了踉跄身躯。砍中了颈部。
在世界被染为一片赤红的同时,D往脚下的黑暗摔了下去。
即使询问:「为何能在卧姿的巨像里挖出深不见底的陷坑?」大概也是毫无意义。
事实上,D摔下去的洞穴的确就像没有底部一样。至少,在D眼中看来是如此。
「没事吗?」
询问的话声既像漫不在乎,又像有些焦虑不安——但听来应该是在焦虑。
D答话道:
「要上去了。」
这实在应该讚美半吸血鬼的再生能力。因为把脖子砍碎一半的伤口业已癒合,只留下颜色略白的一道痕迹而已。
他将右手的剑插在壁面上防止落下。——说好听是这样,但他挂在那里的方式其实极度危险,会令人寒毛直竖。因为刺入壁中的剑刃不足十公分,而且长剑正因为D自身的重量在徐徐倾斜。这次若是再摔下去,不管是D还是什么东西,恐怕剑都通通救不了。
而且,就如同左手话声中隐含的焦虑一样,在D那依然如故的冷淡语气背后,可以看出他本身苛刻的肉体条件。纵然伤口已痊癒,可黑骑士的一击却给予了身体内部难以消除的伤害。若是平日的D,大概早就一手按着伤口,开始用单手攀爬洞壁了。
左手亮起蓝白色火焰。
是从手背浮出的人面疮口中吐出的能量火焰。
「用这也不成吗?」
附在手上的人面疮说着,惊讶似地皱起了脸。
「看来是很厉害的招式哪。那个臭骑士果然不是泛泛之辈。——上得去吗?」
问话的同时,手上的人脸感觉D的身体已经开始不停上升。
他把重心移到握着插壁长剑的右手上,像是要把剑往下压似地升起自己。
左手伸出,抓住壁面上的凸起处。接着拔出长剑,用一只左手把身体往上拉,然后右手向上伸至极限后再把剑插入墙面中。
如果由人类的角度来看,这属于超人技巧。毫不间断的连续上升一转眼便超过了一百公尺,一会后,头上出现一个光圈。
阴影落到D脸上。
D面无表情地仰望站在洞口边缘的黑骑士。
黑骑士伸出了一只手。
「儘管我认为无此必要,但此乃粗浅礼仪。纵然拉你一把,你也无须感激。」
D静静发问:
「为何等在这?」
支撑着他身体的乃是长剑。无论D多厉害,这都不像是能应付黑骑士的一击的状况。
「为了战斗。」
黑骑士的答案直截了当。
「既然如此,」
下一瞬间,D已跃入空中。
黑骑士站到了通路里面——D站到了黑骑士的位置上。
「扯平了。」
犹如乌黑大树的黑骑士听见D的话后点了点头。
他是真心想将D从洞穴中拉出。而相对的,跃起的D的剑身上却满布精纯无比的杀气。
假使D当时挥剑砍下,恐怕黑骑士只能坐以待毙被斩成两段。因为他尚未注意到D的心神状态。
D之所以未如此做,可看做是对伸出援手的黑骑士的谢礼。然而,对这名一路经历过无数死斗与腥风血雨的俊美猎人而言,这种行为感觉上是一种买卖——就像要遵守契约书上注明的条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