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午后开始起雾,乳白色的水粒子有如温柔而妖诡的舞者,环绕无人驾驶的马车与骑马行于车旁的D。
道路两旁为磊磊成排巨岩所封堵,连绵不绝宛如一条纤细缎带。
这里还称不上是山谷,只是条巨岩间的道路。由于雾气愈浓走出道路外的可能性就愈高,所以这巨岩可以说是有用的岩石护栏。
此时刚过中午,如果通过这里后继续在平原上再前进半天,便能在目的地格拉哈治村里迎接黄昏。
终于来到这了。
然而,无从得知究竟有几个人心中正怀抱着这样的感慨。
从内载棺柩的马车里自然没有传来话声;骑在马上的D表情冰冷专注,看不出任何情感色彩。
当在雾中道路上前进了三十分钟后,D眼中泛起了某种精光,他停下马,微微后退,轻敲了马车门。
「怎么了?」博拉珠男爵的这个声音只有D听得见。
「注意到了吗?」D问。他的话语同样也不会传入男爵以外的人耳中。
「没有。怎么了吗?」
「路不对,似乎被人弄迷路了。」
不知不觉中,道路消失不见了。
「真不像你呀——话虽这么说,可就连我自己都没有发觉哪,是雾的关係吗?」
他似乎至少知道有雾这一点。
「大概。」D答道。
即使他身具超乎常人的感官,雾气本身也不过仅仅是平凡的水粒子而已。
「如何?」D问话的对象并不是博拉珠。
「只是普通的雾哪,就连我也不晓得为什么会迷了路。」
听到左手的话,D把视线投往左右两旁的岩石。
「岩石也是真的啦,只能等到雾散了。」
「不。」
「我知道了。」
D高举左手,在左手手掌上随即生出一样东西——人的眼睛与鼻子,还张出了嘴巴。
「呼!」的声音响起,这并不是吸气的声音,而是风的呼啸声。
雾气捲成漩涡状流入手掌上的嘴里。
十秒……二十秒……当最后一块乳白色的末端被吸入掌中后,吞下雾气的本人「哎呀?!」地发出惊叹声。但其实在左手发现之前,D便已经注意到了。
这里,是在和先前一模一样的道路上。
左右两旁巨岩成列,看来平凡无奇的道路在约莫五十公尺的前方向右弯折。
「变成奇怪的情况了哪。」男爵的声音说了。
「又回来了。」D答话后转过身去,「迷路期间内我们走的距离大约是三十公尺,我想可能是在那段期间被动了什么手脚。」
只有三十公尺,然而,由能让D与男爵不知不觉地行走在异世界的道路上来说,这是宛如奇蹟般的距离。
「心里有底吗?」这句话是关于出手者的问题。
「——如果是葛里欧禄博士就有可能办到。」
「知道他的能力吗?」
「知道一些,他是我小时候的家庭教师。」
「那你就多留心吧。」说完这句,D甩动马车马匹的缰绳,马匹伴随着车轮的咿轧声迈开脚步。
岩石转角处逐渐接近,D先弯过去。
有个黑色人影倒卧在前方十公尺左右的地上,趴在地上的人穿着黑色衣服与同色外套,和D颇为相像。
这应当可以视为攻击已经展开。
D下了马。
「别去,」男爵阻止他。「一定是陷阱,不要靠近。」
但他们也不可能放着倒在地上堵住整条路的人不管。
青空中飘浮白色云朵,楚楚可怜的小花在道路两旁白晃晃地摇曳,而路上则有一具尸体。
或许D是打算将计就计也不一定,他走到尸体旁边,弯下腰。
就在这一瞬间尸体向上翻仰!
一张苍白的脸孔仰望着D——那正是D的脸!
一瞬间两人四目相对,但D立刻起身拔剑。
剑身一闪白光后,地上的人影便身首分离。
「是傀儡。」D说道,这时他感到自己的脸部似乎有像是轻微痉挛的感觉。
他脚下的人体在脖子的切口处,确实露出了木质的切断面。
「拜託你别做奇怪的举动。」男爵的声音里有着伤脑筋的语气。「就算知道这是葛里欧禄博士的手段,但我也已经没印象了。D,没有感到不对劲吧?」
「完全没有。」回答后D把木製的残骸放到路旁,回到马上。
只是,在他黑衣之下的内心里,隐约有些无法释然。
两辆马车默默通过。
在白亮日光下听着远去车轮声的,只有被砍下的傀儡头而已。仔细打磨过的光滑木料,将毫无凹凸的平整傀儡表面暴露在阳光下。因为俊美吸血鬼猎人的容貌正逐渐消失不见。
※※※※
管是白天,这房间却封闭在浓密的黑暗中。还有比这更浓密的黑暗,凝缩成两个人的形状。
那是个驼背的老人。以及在老人背后直立不动的年轻人。
金线刺绣包裹老人全身上下,他穿着长袍,异样长大的袍襬落在他身后的地上,有如影子。
老人突然将右手靠到耳边。「成了。」他说。
「那么,是顺利逮到猎人了?」问这话的是年轻人。
老人好像完成了什么事,但看似老人弟子,或至少是其手下的年轻人,却完全没有兴奋的模样,反而听起来像是有所怀疑。
「法术成功了,这绝对没错,只是……」
「只是?」
「我在意一件事。」
老人转身往年轻人的方向一瞪,表情阴狠。当然,他如此做的真正理由是因为其他事,但就算说这房间是为了衬托他的阴鸷才充满黑暗,恐怕也不会有人怀疑。
他长满老人斑与落腮鬍的脸孔宛如太古的木乃伊,但细弱如丝的两眼却散放着黄色光芒,绿色眼珠中涌溢着高深的智慧、邪恶,以及意志力。
「札那司,那家伙的假面是你製作的,应该完美无缺吧?」
「您有所怀疑吗?」年轻人——札那司用生硬的语气问。
「不,你的能耐即使是我也认同。无论如何,『移』的咒法是成功了。」老人点点头,把脸转回来。
「那么,我便照预定的去办。」年轻人说道。
对着正要行礼告退的年轻人,老人又追加了一句:「他是连水军人都能杀死的男人,绝不可掉以轻心,要多加注意。」
年轻人离去后,有一阵子老人在那一动也不动,之后他坐入身旁的沙发,感触良多地道:「巴龙?博拉珠男爵……不知是否还记得我呀,还记得这个看出你身具罕见天资的稀世家庭教师的名字吗?」
「葛里欧禄博士。」
黑暗的某处出声呼喊他,老人反射性转过去的脸上,已然充满因知悉对方身分而有的恭谨和敬畏。
「这真是……您是何时到来的?」
老人——葛里欧禄博士一面低垂着头,一面在心中默默惊叹。因为他的实验室设有警报器,即使只是空气中混入了特殊成分也能察觉。
「我总是在你的身侧,因为要是让你完成了什么奇怪的研究,拿来用在我身上可就麻烦了哪。」
「您说笑了。」
就在一百五十年前。葛里欧禄内心想道。那时,仅此一次他试着反抗过,而反抗的结果——直到如今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因为虽然试图反抗了,却没有任何改变,只有他派出的暗杀者变得下落不明,但这声音的主人却一如往常的出现在博士面前,而且没有任何一个人被责难或惩处,就这样直到今日。
在那之后,他便一直对这暗中声音的主人誓以忠诚。
「犬子来了吗?」
由这问题来看,声音主人的名字必然是福蓝多?博拉珠。
「没错,还有半日就到。」葛里欧禄回答。
「即使靠你的法术,恐怕终究也不一定能除掉他。这也难怪,因为护卫是那个猎人哪。」
葛里欧禄突然望向黑暗的彼方。他,不对,他们能够看透黑暗一如白天视物,可是现在葛里欧禄眼中却只能看到黑暗本身而已。
「您知道『D』的事是吗?」
「不。」
「……」
「我不知道D,不知道叫这种名字的猎人,不过,那家伙和我知道他另一个名字的大人十分相像——似乎是如此。」
「大人……」葛里欧禄结结巴巴。他大概已经有好几百年没在一天之内被吓到两次了,就连那早已坏死,只是藉由复甦葯维持生机的皮肤,如今也竖起了汗毛!
因为眼前这位竟然用了「大人」来称呼对方,据自己所知,需要如此称呼的人物仅有一位而已,不过从语气来看,又好像不是那位大人,那么——
葛里欧禄的记忆盘旋涡卷了起来,针尖轻刺一个个脑细胞,活动中的细胞、正在沉眠的细胞、早已停止活动的细胞,以及连大脑都已完全忘记它的存在的太古脑细胞。就在其中一个细胞中——
有了。
然而它放出一瞬闪光后,便消失在永恆的黑暗中。
要留住那闪光!——办不到!那么,就去理解!
葛里欧禄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对着那一点集中了意识。
它化为了拥有具体情报的记忆,但只有极短的一瞬间而已——接着它随即消失远离。葛里欧禄的集中力追着它,在它被吸入虚无前的一剎那,碰触到了最尾端。
「想起来了……」他之所以将它说出,是因为若不将已取得的部分转为言语,就彷佛会从脑中消失不见的缘故。「……那位大人……的确……仅有那一位……可是……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那个污秽的食尸鬼(ghoul)……贵族猎人……竟然是那位大人……」
「或许是那样,或许不是那样。」那声音重重说了。这表明他自己也无法判断,无从理解。「既然如此,我们就要用这种态度来面对他:必须将其完全视作逆子巴龙的同伴,要加以处理。嗯,但是当事与愿违时可就很可怕了哪。」如此说完后,那声音低低发笑。
难道这一位竟连对那位大人——也敢出手?葛里欧禄不禁战慄。这也就等同于与那位大人为敌,而对那位大人之血亲的敬仰,绝对是支配全体贵族的律法。
「快準备吧,博士,快準备吧。」那声音忽高忽低地说了。「是在他进入这土地之前或之后都无妨,要用尽一切手段杀死他们。」
「请交给在下吧。一切请都交付予不才葛里欧禄,敬请放心。」
此时,有股宛如悠长啜泣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了过来。
※※※※
是女人的声音。
她一定十分哀愁,极度悲伤,几近疯狂,但仍然不停地哀泣——无论是谁都会如此觉得。
「除了你之外,还有另一个知道犬子接近了的人在哪。不过,竟然用迎接死者的哀泣作为欢迎的歌曲,嗯,这又是为何?」那声音中带着笑意。「葛里欧禄博士啊。」
「是。」穿着长袍的身影剧烈抖震。
「去吧,就连我也不禁要心痛了,那是不能让其他人听见的声音。」
「遵命。」当低下了头之际,老人知道声音的主人已经从自己面前消失。「遵命——竟能说出会觉得心痛这种话的大人。」
如此说完后,连他自己也不禁感到害怕,但灼殛全身的闪电并未落下。
数分钟后,他踩着漫长的螺旋楼梯,向下往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位于多深处的某间房间走去。
石壁上处处燃有蓝色原子火焰,石阶与墙壁上阴影摇晃。
如同往常一样,向下走的动作唐突结束。当他一站到宽广的石板地大厅内,身穿甲胄的卫兵便从左右两侧接近他。他们是合成人类,每一人都重逾一吨,这些由重合金构成的存在没有发出半点脚步声。
他们将长枪指向博士,枪尖放出了红光。
「滚开。」
话还没说完,位于枪尖延长线上的博士胸口有红点亮起,并穿出他的背部,他背后的石壁立刻变红髮热,一眨眼间便被射出了直径五公分左右的小洞。
因为此处的卫兵打从被赋予生命之时起,便被设定成会将后来造访的人一视同仁地加以抹杀。
「该死的蠢货!不知天高地厚——滚开!」
在葛里欧禄踏出一步的同时,自长袍袖口射出的耀眼光芒扫过卫兵们。当那光再度消失于袖口中时,老人朝前方的门扉迈开了脚步。
被留在后面的卫兵们动也不动,维持举着长枪的姿势呆立在原地。在亮度充足,隐约有些凄寒的地下室照明下,他们的模样宛若拥有生命的雕像,看来有些孤寂。
葛里欧禄于门扉前面站住,把右手的食指放入口中,略微咬开指腹。
当他把瞬间浮出的血珠滴入门锁前的空洞后,过不到一秒便响起了开锁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