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疾劲而沉重,因为里面带有名为「杀气」的分子。
荒凉大地的一角有两个人影相对峙。每当风吹过该处时,便会转为狂暴。天色昏晦宛如幽明异境。
突然,其中一个人影跃起,在垂直上升了三公尺的同时双手往正下方一挥。
只见黑土中喷爆出狰狞火焰,朝地面的人影疾攻而去——火焰有两道。
火线汇聚至人影中心,宛如出色画家所绘出的线条。
银光交错——银光有两道。
既然火焰是物理性质的存在,拥有质量与硬度,因此可以用比它更巨大的质量和硬度将它击开。
将火焰斩出光整截面并将它扫开的银光,化为一闪刀刃射入空中。
出刀者轻轻一跃化为飞燕。迎头砍来的刀身,比正要再往上飞的空中人影快上一步,砍开那人的头顶到颈根处。
风染为朱红。当风让鲜血打落黑色地面之际,两个人影在十多公尺外的彼方以立姿着地。
一个人影倒了下去;一个人影屹立大地。
也不擦拭刀身,胜利者便将刀收入背上刀鞘。刀上没有沾染一丝血迹,并非刀身另有玄机,而是因为刀速胜过了血液的附着力。
夜风恍惚陶醉地一亮,因为它吹过了人影的脸庞。
在帽沿宽大的旅人帽下闪闪生光的深邃黑瞳,令数千数万画家绝望束手的鼻樑线条,静静充满无比凝重意志的双唇——
夜风探问着,问道——请告诉我你的姓名。
「……D。」有人叫道。
头颅被砍成两半的人影出声叫唤,业已露出死相的脸正带着笑容。
「……D啊……听我说。」连声音也已是死者的声音。
天地呼呼吼啸,黑色外衣的下摆遮隐D的面容,彷佛是要挡住死人的声音,彷佛不欲让D听闻。
尖锐拍击声响起。
戴着黑手套的手掌拍落了外衣衣摆。
「哦喔……你愿意听是吗……我只有一句话要说……但是……对你而言……那是会让你……落入地狱的一句话……」
倒在地上的人影,是个白髮白鬍的老人,他的长袍是用色彩缤纷的金属丝织就而成。那精巧的配色,显示出他是个连在贵族之中也备受尊崇的魔道士。
美丽人影不发一语地站着,宛如这种台词他已听闻过数万次一般。
分成两半、染满鲜血的脸部往左右裂开,老人举起两手压合头部。
「……前去……『梦魇』吧!」这声音宛如是自地狱传出。
话一说完的同时,他鬆开双手,不知是鲜血还是脑浆的液体,从开裂的切口处黏稠稠地溢出,因为他虚假短暂的生命结束了。
在只有风呼呼咆哮的荒野中,涌现了一个新的声音。
「他说了『梦魇』是吧。」这是从D自然垂放的左手一带响起的。
「那是什么意思?」D问道。
左手冒出了惊慌的情绪,一眨眼过后——
「不知道呢。」沙哑的声音如此回应了。「是临死家伙的胡说八道吧,是为了要混淆你的临别赠礼。」那声音里掺进了痛苦呻吟声。D用力握紧了左拳。
「呜呜……别……乱……来……」
拳头颤抖,手指与手指相互融挤,指甲刺破了皮肉,鲜红细线开始往地面垂落。
「回答我。」D说道。
「回答什么?……好痛……我……什么都……」
「『梦魇』是什么?是人名?地名?还是……」
「不……知……道……」嘶哑声音转成了像是口吐白沫的语气。
拳头更缩紧了一圈。
沉默出现。
维持了数秒钟可怕的挤压之后,D鬆开手指,风吹散了覆盖在黑色掌心上的鲜血。
D微微闭上双眼。「梦魇」这个词无论在记忆的哪个角落里都不存在,儘管如此,身体却传出了细微的异常。
血液奔流的速度转快了,虽然只有数千分之一秒——D的肉体仍捕捉到了那个异常。
是来自心脏,还是来自基因?
那很像是妖异的悸动。
就在听到「梦魇』的瞬间。
D望向被淡淡幽暗所封闭的平原彼方,整条地平线上有彷如烟尘的东西在蠢蠢而动。那是随风摇动的众多成群人影。
只有D的双眼清楚看出了他们丑陋的真面目。有如枯木的手臂、长有弯钩指甲的指头、好似从腐败物中生出的肌肤、让人联想起死鱼的腐浊眼睛——这些存在,全是刚才毙命的魔道士之咒语从地底所招出的。
连D也不晓得他们的真面目为何,也不知道他想驱使他们去完成什么。支使他们的主人,如今业已化为浑身鲜血的死人。
D短短吹了声口哨,某处响起了铁蹄声靠近他。在白色改造马停下脚步之前,D便已到了鞍上。
一拉缰绳,马匹直接开始疾奔。
朝残缺破烂的活死人群的反方向奔去——恐怕,是要往魔道士说过的地狱而去。
*******
白色马匹与黑色骑手如黑白旋风般闯入吉鲁哈艮村,是在刚过半夜的时候。深更半夜的厚重黑暗渗入了街灯里。
在位居山麓、内有诸多丘陵的村庄里,一座又特别高了一点的小丘上,有间屋顶、墙壁统统涂刷成黑色的住宅,如黑暗般静静盘踞于山丘上。
(漏了一句)
在甚至连有没有门都看不太出来的住宅前,D举起拳头敲了一下。
黑暗中闪现出纤细光线,那光接着转大。它看来不该是只敲了一下就会被推开的门。
手上拿着熏黑煤油灯的人是个白髮老婆婆,她的相貌像是被贴上了人皮的骷髅。左眼处盖着黑色树叶,应该是用它来代替眼罩。她张开了宛如裂缝的嘴巴。
「竟然在这种时间,造访南边境第一魔道士欧丽格的家——想必是有献上性命甚至是灵魂的準备吧。」她的语气有如自幽暗洞窟吹出的冷风。
「若你希望的话。」D说了。
这一瞬间,女魔道士的双眼猛然睁大。
「这声音——」在灯光后面,老婆婆激动地眨着眼睛。「不,这张美丽的脸——这是……怎么可能!」
「我有事想来请教魔道士欧丽格。」在D说完话之前,大门便整个打开了。
数分钟后,女魔道士把热茶送到了坐在厚实桌子前的D手边。
她一面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那张彷佛连光明、黑暗、声音都能吸收消弭的美貌,一面问道:「你要做什么?」
「听说魔道士欧丽格的得意法术,是回溯过去的记忆。」
「正是如此呢。人类、马、鸟、食影者、炎兽、心灵鬼——不论是哪种妖物的记忆我都能够潜入,让对方忆起过去;可是——」停住话后,欧丽格的表情就消失了,彷佛自己做了会遭严重天谴的行为一般。
在她面前的,是张绝世无双的美丽面容,而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乃是一种背叛,对人类不可能拥有之美丽的背叛。
「可是……」老婆婆拚命努力想维持自己的高姿态。「可是……你不行,回去吧。我在今晚谁也没见过,也没见过什么美丽的人——我决定一直到死都深信今晚是如此。」
「为何害怕?」D在小圆桌的另一边问了。
「我没有怕任何东西!」
「我们应该是初次见面,又或者——」
「我没有看过你——反正你快出去;不然,我就自己出去。」
「帮我取回我的记忆。」
D的话让老婆婆像罹患疟疾似的抖了起来。
「你说出来了呀……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报酬是规定的十倍,而且,还会教你一个技巧。」
「技巧?」
「窥探你自身过去的技巧。」
「说什么蠢话!」
老婆婆低声发笑。回溯过去的魔道士无法回溯与自己相关的事物,乃是自然界的定律。
D没笑。老婆婆止住笑声,舔舔细窄的嘴巴后,她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你是说……你可以办到?……不,你可以……一定可以……只要是你的话……只要是那个……那时,在五岁的我面前……斩杀了将近三十名野地强盗的…美丽恶魔就可以——那是我唯一记得的一个过去了。」
「怎么样?」
被一问话后,老婆婆猛地望向D的左腰处。因为她觉得刚才的沙哑询问,似乎是从那附近传出来的。
考虑一会后,老婆婆点点头。
「我知道了,美丽的恶魔。费用只要照一般算就可以了,剩下的就用我的过去作交换。不过,虽然我没有怀疑你的理由,但能否稍微让我见识一下你办得到的证据?」
在迷惘不安的老婆婆眼中,看到D举起左手,他没有戴上手套,当越过桌子伸来的那只手按住她右太阳穴的同时,老婆婆的身体在椅子上往后一仰。
她表情一变,变化在一眨眼的数分之一时间内到来。
愤怒、憎恨、害怕、喜悦以及悲伤,毫不留情地闪过、打击、翻弄满是皱纹的脸庞。
锅盖在某处发出了细小声音,似乎正熬煮药草。
在那声音二度响起之前,老婆婆已经用普通的姿势瘫倒在椅子上。这与肌肉的鬆弛不同,不可思议的安适包围了她全身上下,她正流着眼泪,似乎是看到了些什么。
眨了好几次眼睛止住眼泪后,老婆婆把焦点凝聚到D身上。
「你合格了,D。」老婆婆用澄澈的声音说道。「我记起来一切的事了呢。就当作是我的感谢,我一定会完成你的心愿——过来这儿。」
老婆婆一手拿着煤油灯站起,往房门口踏出一步,结果踉跄了一下。她来不及站稳、往右边摔去的身躯,被一个黑色身影扶住。
是D。
「真教人吃惊,说不定你的本质是个好人哪。D——过来这儿。」
走出房门,再走过一小段幽暗的走廊后,老婆婆打开了里面的门。
那是间冷清的房间,只有金属制的床与椅子而已。
「躺下去。」对D指指床铺后,老婆婆从墙上的凹洞取出一枝竹笛。
「这叫作回溯笛,里面有特殊的装置,能对脑部的记忆进行探取。至今为止曾对将近两万个人类、妖物用过,从没有一个失败的。」
但儘管如此,她还是对D感到不舒服。在老婆婆五岁时,那个挥舞着凄怆之刀的男人应当是他没错,要窥探他的过去,让她不禁心生畏惧。
「躺下去。」欧丽格指向床铺后,含住笛子。
不久,低细曲调响起,从天花板传往墙面,回汤室内。
「深部第一层——通过。」口中含着竹笛,欧丽格低声如此说了。不知她是怎么办到的?
旋律一变。能取回消失记忆的名笛之秘密,就在于笛子内部的回覆记忆构造,与唯有魔道士一族知晓的曲调。
D一动也不动,不知是否睡着了?不,根本不晓得他到底有没有在呼吸。
「深部第二层——不,一口气进行吧,神秘层。」
宛如为他的美貌所惑,魔道士欧丽格的声音里,掺混了有如沉迷于血腥之中的凄厉语气。神秘层——这是只有她这一族才能触及的人类精神神秘领域。
重新含好笛子后,欧丽格开始吹出与先前截然不同、异样短促的节奏。笛音伴随闪光刺击了美丽猎人的耳朵——不,是直接刺击了脑部。
欧丽格的轮廓朦胧糊化,因为瞬间冒出的汗水盖满了她的全身。看吧,唤回失落记忆者呈现了何等惨状——女魔道士的身体扭曲变形,转枯变瘦,体重减轻了十分之一。
为了回应这可怕的代价,魔笛纺织出的音色响彻屋内,彷彿连岩石也会不禁颤抖,诡异旋律有如魔界军队的进行般井然有序,凄厉作响。
就在这一剎那,睡着的D脸上闪过似是表情的东西。
他的右手伸往身旁长刀。
「住手!」这声大叫不知是谁所发出。
从黑色小屋中迸出的女性惨叫,被吸入更深沉的夜暗中。惨叫拖着长长的余声——又忽然消失。
若是没有这叫声的话,今晚其实是个格外平静的夜晚。
※※※※
翌日——在黑衣猎人已离开村子两百公里的过午时分,造访魔道士欧丽格住处的村人们,在满是鲜血的起居室内发现老婆婆七零八落的尸体,说不出话地獃獃站着。
※※※※
习于往来主要干道的旅人,数量出乎意料地多。白衣药商从背上到头上高高地插着红白蓝三色的曼佗罗旗帜,肩上挂着白色药箱;契约战士把重机关炮跟铆钉枪从旧式铠甲车上架出去,车身上大大写着〔有战士〕。流浪卖艺人做着表演,在马车上翻筋斗,从口中吐出鲜花,再朝那花射出飞刀和火焰将它处理掉。各式各样,形形色色——所有的人都睁大了眼睛。
因为一匹改造马从某些人前方,某些人后方,以惊人高速急驰而过。
不,就算他们看出了那是匹马,恐怕也不敢相信,因为不管再怎么想,那都不可能是改造马所能跑出的速度;而且,有些人的双眼在与那匹马错身而过的瞬间,还闪映过了一个美丽绝伦的人影;有些好像还看刀那个人影在马身旁和它一起奔跑。
无论如何,就在他们瞪大眼睛时,改造马和人影已经奔至遥远彼方。不管是骑着自豪坐骑的战士团,甚至是被誉为主要干道第一快马的马赫特快邮差,都无法对他生出竞争的念头——这是连风魔王也会为之陶醉着迷的极速宾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