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刽子手乔瑟普
奄奄一息的四人组,经过急救之后,被送往医院,所以当他们母子三人做好出发的準备时,已是隔天下午。
最后的行李仍留在村内。
独力将四人组安排妥当的阿迪鲁,似乎累得精疲力竭,不太开口。他们四人送往的医院,以及收到医院通知而赶来的保安官,针对四人组奇怪的癥状多方盘问,但马休只提到他们倒在住家附近一事,其他事则是隐而不表,阿迪鲁的沉默,令他暗自庆幸。
四人组的事件,似乎已在这一带传开,与他们擦身而过的村民,皆投以狐疑的眼神。
能吸取人类精气,却又不留任何伤痕的妖魔,在这一带可说是前所未闻。从这四人的癥状来看,最有可能的加害者自然是贵族。为何代亚里斯家的长男不肯证明这项说法呢?人们自然会产生不好的联想,认为他已沦为贵族的同伙。
母子三人搭乘的马车走向村里的闹街,停在一间独栋的客栈前。将父亲当成俘虏的酒家女,便是在此处租屋。
「你到加美休先生的店里买这些东西。」
将纸条交给苏后,阿迪鲁步下马车。
「妈,我和你一起去吧。」
马休说道。
「不过是去把喝得烂醉如泥的丈夫给带回来罢了,我这个做母亲的,如果还要请儿子帮忙,未免也太贻笑大方了。不管东西有没有买齐,二十分钟后回这里集合。」
丈夫不在。客栈的主人一看到阿迪鲁从柜檯前走过,欲往楼梯的方向走去,便告诉她,你先生不在这里。他现在人不是在酒场,便是在村外的车站。向来往的旅人或是熟悉的村人讨钱。
阿迪鲁闭上眼睛道了声谢,便朝酒场而去。一样不在那里。车站位在村子西边的外郊。
来到村里的访客,不见得都是普通人。有读取人类记忆,进而化身成对方的幻想兽、仿伪装生物、乃至于贵族的属下,没人能担保他们不是奉命来物色新鲜的猎物。让搭载各种旅客的旅行马车进入村庄内,关係着人类的生命和灵魂。因此,索姆伊的车站都有武装的工作人员驻守,对审查旅人背景的工作丝毫不敢怠慢。
当那座感觉像大型军营的车站出现在道路彼方时,原本停在前方的一辆旅行马车,忽然扬起漫天尘沙,朝街道飞奔而去。
阿迪鲁走了约五分钟左右,来到车站前十公尺处,耳畔赫然响起一名男子的叫喊声。
「没有影子!」
「开枪射击!」
究竟发生何事,不用看也知道。有名旅人,在工作人员的镜子中照不出身影。
火药枪的巨响和惨叫声相互重叠。
接着又是一声轰隆巨响。
一名看似农民,身穿宽鬆上衣和长裤的男子,绕过车站旁,出现在众人面前。
笔直地朝阿迪鲁疾奔而来。
他背后有两名全身染血的工作人员。一人手中持枪。
「快趴下!」
他纵声大喊。
阿迪鲁使劲跃向右方,朝她奔来的男子在她左侧发出一声惨叫,整个人仰身向后。枪声紧随而至。此人又向前走了五、六步,双膝跪地后,就像做蛙人操似地,仰身倒落。
阿迪鲁已弹跳而起。她右手紧握护身用的螺栓枪,这是边境妇女的必携之物。
在她眼前不断痉挛抽搐的男子,已不再动弹。
「你没受伤吧?」
拖着受伤的单脚前来的工作人员,将火药枪瞄準男子,如此问道。
「我没事。倒是你伤势不轻呢。」
阿迪鲁发现这名自腰部以下一片血红的男子只有独自一人,于是转头望向车站的方向。
另外一人瘫倒在阿迪鲁目睹状况发生的位置。他以祷告般的姿势向前倾倒,上身汩汩流出的血液,从膝盖滴落,染满一地。地神想必已饱餐了一顿。
当阿迪鲁将视线移回躺卧地上的那名男子身上时,他正放出恶臭,完全溶解。分解是仅只短短数秒的化学变化。
「是新面孔——没见过这种怪物。」
一旁的工作人员终于放下手中的火药枪。
「我去叫人来。你可否替我看顾那名同伴?这家伙的爪子在他胸口划出很深的伤口,他已经活不成了。我们恰巧又没其他人手。」
「当然可以。」
男子离开后,阿迪鲁急忙赶往车站。
坐在地上的那名男子早已断气。
他身上的伤口不像爪痕,反倒像凹洞,从心脏直连肺部,能划出这么长的伤口,真可说是奇蹟。
「你应该有遗言想说吧。」
阿迪鲁双脚跪地,紧握胸前的祈祷念珠,口中喃喃祈祷。周遭有几位神明。阿迪鲁选择的不是矗立在车站旁的巨大山毛榉,而是耸立于前方二、三公尺处的一颗巨石。她心想,如果要守护蒙主宠召者,石神比温柔的树神还适合。
最后,在她要呼唤神名时,赫然察觉背后有人走近。不会吧。神啊,求求您,千万不要!
「嗨,阿迪鲁。」
勿庸置疑,是她丈夫的声音没错。
「这时候遇见你正好。好在是你。你就睁只眼闭只眼吧。」
浓浓的酒臭逼得阿迪鲁将脸撇开,她霍然起身。
她很想再次睁只眼闭只眼。这二十年来,她曾多次希望自己什么也没看见,但这分愿望都没有像这次这般强烈。
她清楚地凝睇着丈夫。因酒精而苍白浮肿的脸庞、像死牛般了无生气的双眸、颓废杂乱的鬍鬚、青筋浮凸的枯瘦双臂。
她清楚地明白,丈夫已与死人无异。
「你想做什么?」
她的声音有如在盘问罪犯。
丈夫怯懦地将脸转开,不敢直视她的双眼。
「那还用说吗。这家伙身上拥有他已经不需要的东西。」
阿迪鲁注视着他的侧脸。儘管明知这样不对,也想就此罢手,但此种行为一再反覆的结果,是至今仍如此向老天祈愿,但却已一辈子无法回头——阿迪鲁现在正望着眼前男人的这幅嘴脸。
嘴里一直说着对不起,但却跑去偷人东西。一面发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一面挥刀杀人。丈夫已沦为这样的怪物。
阿迪鲁向后倒退一步。
丈夫打量着该如何下手,双手朝皱巴巴的上衣擦了几下,拭去汗水,接着便蹲在男子的尸体上,开始在他皮背心的口袋里摸索。
左边空无一物,但右边就让他给找着了。他打开皮袋,露出满意的微笑。将东西塞进自己的口袋里。
「这么一来,就能喝个痛快了。阿迪鲁,你要替我保密喔。」
他转身面向妻子,就在这时候,阿迪鲁手中的小刀刺进他的胸口,直没刀柄。
丈夫双手握住刀柄,频频退步。他使劲想拔出刀子,但因为痛得五官扭曲,所以作罢。
「阿迪鲁,你这是做什么?」
他的声音还很清晰。
「希望你别以为我是因为你刚才的行径,才这样对你。」
阿迪鲁昂然而立,如此说道。
「我在照顾那四人组的时候,听他们亲口告诉我。说你唆使他们到家里抢劫,当作是为白天的事泄愤。还说要是我们敢大声嚷嚷,就杀了我们,之后再放火把一切烧个精光,这样就不会留下任何证据了。我有没有哪里说错?」
「他们说谎。」
丈夫发紫的双唇频频颤抖,极力否认。
「没这回事。我才没说这种话呢。阿迪鲁,你要相信我。我是孩子们的……父亲啊。」
他整个人瘫坐在地上,因震惊而表情扭曲。
「那也只是外壳罢了。你的内心早已换了个人。我和孩子们所认识的你,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阿迪鲁……阿迪鲁……」
随着这声微弱的叫喊,丈夫身子后仰,就此倒卧。气若游丝。插在胸口上的刀柄,随着他急促的呼吸而颤动。
「你不能和他们两人一起去。至少在你被贵族杀害之前,我得先亲自送你上路。不过你放心吧,待我平安保护好孩子们之后,会随后去找你的。在那个世界,你或许能恢複昔日的模样。」
阿迪鲁朝村庄的方向望了一眼。不见人蹤。
「对不起。我要走了。」
语毕,她扛起丈夫的身躯,快步朝左方的一条小路奔去。那是通往杂货店后门,却不会遇见村民的一条捷径。
她使足全力快跑。
得儘快和马休他们离开村庄才行。只要将丈夫的尸体藏在远离小路的地方,便不会很快被人发现。
此时,阿迪鲁蓦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脚步虽然走在她熟悉的小路上,但却像是走在另一条不同的道路。
她停下脚步,确认两旁的景物,确实是这条路没错。她对两旁的景緻还留有印象。但脑中却隐约有个声音在提醒她不对劲。
肩膀传来丈夫的痉挛。
阿迪鲁离开小路,转往左方,走进苍翠的森林中。
突然来到一座广场。
那是约莫有六、七十坪大的圆形空地。她从未见过这个地方。
站在中央的人影,也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深棕色的头巾和长衣,让人分不清是否为整套连身。
此人身长与阿迪鲁相去不远,看起来并不魁梧,但却配上一把刀锋朝下、握把朝上、立在地上的巨斧,显得格格不入。
此人在这种地方,一身古代刽子手的装扮,究竟想干什么?——她的疑问不出几秒便已得到解答。
莫非他在这里等我?!
「我已等候你多时了。」
那人说道。他的容貌约莫四、五十岁,但那沙哑的嗓音——和过去一位自称一百二十岁高龄的老和尚非常相似。
「我叫乔瑟普(乔瑟普·托雷蓝)。是法尔休雅大人的刽子手。」
「法尔休雅……」
这如梦似幻的名字,化为冷酷的现实,给阿迪鲁的精神带来莫大的冲击。
「你是说真的吧。」
「你和你肩上的男人,都是主人罗伦斯·法尔休雅大人的仇人子孙。过来这里,看要谁先都行,把头放到这个断头台上吧。」
那名男子——乔瑟普,以未碰握把的左手指着脚下。
在铁板两端施力造成弯曲的U字型台架,底下有个三十公分高的牢固台座在支撑。
阿迪鲁登时明白他的目的,感到不寒而慄。
她想转身逃跑,但双脚无法动弹。
「就算逃也没用。因为你将命丧在我手中,所以才会来到这里。好好踏上你的斩首之路吧。」
语带嘲笑的乔瑟普,目光紧盯着阿迪鲁脚下。
从那里到乔瑟普脚下,不,应该说是从刚才阿迪鲁走过的地面一直到这里,一路上都铺有约五十公分宽的红布,往小路的方向化为一条血路。
虽然阿迪鲁并未特别观察脚下的动静,但她不记得自己踩过这样的东西。
「一旦踏上,就再也无法逃离,只能将你那布满皱纹的脖子献给我这把斧头。——来吧。」
不知是他的声音中蕴含着某种魔力,还是脚上踩踏的血路使然,只见阿迪鲁丝毫没有反抗,开始迈步朝那名一身深棕色打扮的刺客走去。
她会这么做,当然不是出于自愿。话虽如此,却也不是一路挣扎。最适切的形容,应该是自然——或是必然的一种展现。阿迪鲁很坦然地接受自己走向死亡。
她立于台前。
这座理应不存在的广场,在它周遭的树林间逸泻而出的日光,恍如一块美丽的薄纱倾注于地。
「脖子伸长。」
阿迪鲁将丈夫放下,双膝跪地,前额放在U字形的台架上。
看到她黝黑健壮的脖子,乔瑟普眯起双眼,一脸满意的模样。
「嘿咻。」
他意外地发出这等不中用的声音,捧起了那把巨斧。中途还踉跄了两、三步,与他刚才撂下的豪语大异,实在难堪至极。
随着踉跄的脚步,他的身体也不自主地移动,彷彿无力负荷般;只见他将巨斧劈向地面,这才稳住了身子。结果,长在一旁的一株直径五十公分粗的树木,树榦有泰半被巨斧剖成两半。
「啐!我实在太丢脸了。」
他就像喜剧演员般责骂着自己,接着微微沉身,拔出了巨斧。
他走近阿迪鲁的步伐,似乎相当沉稳,令人望而生畏。
他长吁了口气,伴随着一声吆喝,巨斧挥落。
不知阿迪鲁此时是何心境,她丝毫没有闪躲之意。或许这正是这名不太可靠的刽子手过人的独门魔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