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开行动了。」
仅有一根蜡烛的微弱光线下,于声音发出的同时,存在数个蠢动的气息。
众人抬头仰望。几张简陋的床并排贴墙,这间一看便知道是宿舍的房间天花板上,悬吊着一名男子。
他在离地三公尺的高处,头下脚上地悬浮着。
男子从身体某处分泌出一条细丝,全身仰赖它的支撑,像蜘蛛般蜷缩着身子、悬垂半空,而地上这群人再怎么仔细凝视,也无法看出这条丝线。
他搔着下巴的手指和手脚均无比修长,与略带浑圆的身躯显得不成比例。此人正是连平流层都能拿来当战场的蜘蛛男——史匹涅。
「村庄周遭布满的丝线,往北方的通道处刚刚被切断。这么一来表示对方要前往的是雅诺休。」
「会是谁?」
出声询问者,是僧人打扮的库鲁贝。他的右手绑着绷带,绷带绕过脖子吊着。
「从切断丝线的俐落手法来看,应该是D。」
「他的用意何在?」
这次是女子的声音。在这座宛如废屋的房间一隅放着一只陶制水瓶,里头装满了水。虽不见人影,却有声音从里头传出。不消说,此人定是水妖女露西安。
「不清楚。」
在史匹涅回答的同时——
「果然不出我所料。」
传来一声应答。这声音兼具老人的沉稳与年轻人的朝气,众人转头朝声音的方向望去。
「噢!」
「『说服者』丘里奥?!」
「您终于来了。」
库鲁贝、露西安、史匹涅,人人语中皆带有敬畏之意。
因失去电源而始终敞开的自动门门口,有一道人影伫立,此人戴着和传道士库鲁贝同款式的头巾,身穿一袭长衣,但颜色却是布满不祥之气的鲜红,全身散发的惊人妖气,就连这群妖人也不敢随意靠近。他似乎是这七名刺客的龙头。
地上另一个人影正欲起身。
「免了。」
丘里奥加以制止,语气威不可当。
「那么,为何只有D独自一人前往雅诺休村?」史匹涅从天花板降下地面问道。
「只要想想那个村庄赖以维生之物,答案便马上揭晓。不愧是边境排名第一的男人,与排名二、三名的人相比,可说是天差地远。动作真快。」
「这话怎么说?」
「你们的手段,对方已从史匹涅的丝线中瞧出端倪。所以他才会前去索取『瞒时香』。」
三人异口同声发出一声惊呼。
『瞒时香』——就贵族而言,是可将白昼伪饰为黑夜、黑夜伪饰成白昼之物;有时可以拯救永恆的生命免于毁灭,有时在不灭的黑暗,却能让人陷入致命的危机中,堪称是一把两面刃。
「原来如此,想将白昼变成黑夜?!」
露西安语中满含愠怒。
「如此一来,儘管是白天,他们的战力却成了三倍。有普罗周伯爵和米兰达公爵夫人助阵——对他们而言,阳光普照的黑夜,想必也是前所未有的体验吧。」
「无论如何都得阻止他们才行。」
身穿僧人长衣的男子——库鲁贝,如此沉声低语道。
「瞧你们这身伤,能做什么?」
丘里奥冷言指责,望向躺在地上的人影。在丘里奥现身前,尚一直不住呻吟、无法自由行动的人影,正是『刽子手』乔瑟普。
「就我目前所见,史匹涅挂彩、露西安也非完好无伤。对手那三人——除了其中一人之外,其余都是纯粹的贵族,而那唯一的例外,亦拥有不逊于贵族的实力,以你们现在的状况,无法轻易取其性命。」
「但我们总不能袖手旁观吧。您指示我们要在此静候您前来,却没有任何应敌之策。老实说,我们正觉得有点担心呢。一旦开战,我们势必会轻鬆收拾那三个人的性命,但既然D现在单独行动,这岂不是大好机会吗?」
「没错。想必他是为了不让我们发现才独自一人前往雅诺休。既然我们已识破他的诡计,不如就……」
库鲁贝和史匹涅不约而同提出意见。
对此,一袭红色长衣的男子回答道:
「卡拉丝已经去了。」
众人一阵哗然。
「哦!『歌女』也出动了?!」
「她终于苏醒了是吗?!」
也许是过于乐不可支,只见从天花板瞬间降下的史匹涅,那张颠倒的脸庞正露出歪斜的胜利笑容。
「只要有她的歌声……」
没有现身的水妖女露西安,声音听起来称不上愉悦,却带有畏惧之意。
「为了谨慎起见,我要另派一人随行。」
「咦?」
红衣男子倏然移动身影,接着地上传来一声惨叫。一个肥胖的身躯被整个踢飞。
「明明就伤势轻微,还装可怜,你这个大懒虫。我已吩咐过卡拉丝。你也立刻赶往雅诺休。再不去,我就让你知道『说服』的厉害。」
「是是!」
肥胖的人影马上弹跳而起,口中频频称是,他正是『刽子手』乔瑟普。
D进入雅诺休村时,已是夜阑更深。
皎皎皓月高悬夜空,但与D的美貌相比,仍略逊一筹。月光不过是反射的光芒,但D的美,却是由内向外生辉。
也许是为了来访的旅人而极力掩饰的缘故,空气中闻不到异味,但D仍可感受到无法隐藏的微细溴气。
石造的屋舍栉比鳞次,以氯乙烯製作的车篷覆盖的拱形设施,静静地躺在月光下。那是培育毒草的圆顶屋,里头满是连气味都蕴含死亡气息、剧毒无比的毒草,而零星散布于周遭的农田,也全都是绽放着绚烂七彩的毒花和毒草。
走过穿越村庄中心的主要街道后,D在一户人家门前勒马停步。这是一户平凡无奇的建筑,与其他人家没什么不同。
D下马敲了敲木门,隔了半晌——
「哪个不长眼的家伙,你以为现在几点啊?小心我拿采来的毒蜂蜜泼你喔!」
墙壁的另一头传来男子的咒骂。
「抱歉,有急事。」
「少啰嗦!」
怒吼声嘎然而止,宛若浪潮急速退去般。接着传来一声恐惧、震惊,外带一分怀念的声音。
「你该不会是……D吧?」
「我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你、你、等一下。我、我、我马上开门。」
木门的另一头传来不寻常的动静和巨大的声响,同时听到有人频频喊痛,对方似乎是撞到了什么。
取下门闩后,木门嘎地一声朝内开启。
门内背光的人影旋即化为一名骨瘦嶙峋的白髮男子。那并不是一张老人的面孔,但乾瘪、黯淡无光的肌肤,加上瘦骨浮凸,在在都让男子显得苍老无比。
「你找我有什么事?有三年没见了。没想到会是这样和你再次相见。」
「有事要拜託你。」
「有事要拜託我?当然没问题。多亏了你,我才能一直活到现在,虽然还是没有好好善用我的人生,但欠你的恩情,我可没忘。有什么要求儘管说,不用客气。」
「我要你替我做『瞒时香』。」
D道。
男子听完后,嘴巴张得老大。如此夸张的张嘴方式,令人不禁怀疑他是否真要让嘴裂开。
男子后退一步,将D迎进家中。反手将门闩挂上后,引领D走进狭小的客厅内。两人围着一张圆桌,坐在简陋的椅子上。
「你可真会做这种强人所难的请託。不过,沖着你开口,也由不得我说不。我马上去帮你调配。」
男子的情绪终于略微平复,但这时D又冷冷地补上一句:
「我希望你另外多加点工。」
「哦,要怎样加工?」
听完D的要求后,男子以莫名平静的语调问道:
「什么时候要?」
「明天中午前,我要赶回玛丘夏。」
「这么说来,得赶在黎明前完成啰。」
男子耸了耸肩,斩钉截铁地说道:
「不可能。」
「这是我对边境首屈一指的毒药专家——卡里木·姆贝所做的请託。」
「我儘力而为吧。」
姆贝脸上流露豪迈的笑容,似乎打从一开始便决定放手一试。
「那么,我要到工作室去忙了。我的老婆和孩子都在里头睡觉,你别发出声音喔。」
话一说完,也不待D回答,便径自走进一扇青铜製的门内。
他锁上门,接着打开嵌在左墙上的一扇铁门,往里头窥探。
简陋的床上,躺着快满六岁的儿子和四岁的女儿,妻子正轻抚着他们的头髮。
当姆贝转身想关上铁门时,妻子朝他瞄了一眼。
「老公……」
「没事的。」
语毕,姆贝将门关上。
工作室里有许多装满毒药的玻璃瓶,收放在固定好的架子上;与西边墙壁紧邻的温室内,则是用来培育毒草和饲养毒虫。不论瓶子还是温室,都是采双重或三重的构造,但只要一出现些微的裂缝,别说这栋房子了,就连整个村庄也将化为人间炼狱。
「接下来嘛……」
姆贝取下挂在墙上的防毒面具,从头部一路罩至胸前,接着戴上手套,打开通往温室的门。
这是仅能容一人进入的密闭房间。进入后要先关上门,然后再打开下一道门,进入第二密闭房。等到通过另一个房间——第三密闭房之后,才来到了温室,这里头的空气真可堪称是毒气。
瞬间取人性命的花朵,竟是如此美丽。在这充满剧毒的地狱里,点缀着红、蓝、青、绿、紫等世上罕见的绚丽色彩。
这些平时总令姆贝爱不释手的花朵,此刻他却连瞧也不瞧一眼,一路直往温室中央走去。
此处以绳子围住四方,看得出在养分的调配和播洒方面煞费苦心,所以此处的土壤和他处的颜色不同;中央长着一朵洁白如雪的花朵,状似百合,但却多了两片花瓣,给人的印象柔弱。从花茎取出的透明汁液可做为『瞒时香』的原料,这个秘密就算是以制毒闻名的雅诺休村,也只有姆贝才知道。
「一百年才开一朵花——麻烦你配合一下了。」
姆贝戴着手套的双手,开始轻轻拨除花朵周围的泥土。
不论是花茎还是叶子,只要有些许擦伤,茎内的养分便会瞬间变质。
姆贝谨慎小心,如同机械般精确地进行每个动作,但他却一度停下手中的动作,道出一句诡异的话语:
「抱歉了,D。」
一阵美妙的声音在夜色中回蕩。声音随风翻弄,在月光的照耀下,绵延不绝地传来。
在目的地之门前,那声音发出一声轻叹,但旋即扭身由门缝潜入。
房内有个人影倚在墙上,除此之外别无他人。凌晨三点,万物皆沉浸于假死的状态中。
倚在墙上的人影蓦然睁开双眼,从他的黑瞳宛如有一道黑光迸出。
D朝门口望了一眼,旋即离开墙边。
来到屋外后,他已可清楚地听见声音。
在他左腰一带传来沙哑的声音。
「很美的声音。我知道有利用歌声迷惑水手、让船只触礁的魔女,但这名歌女的歌声还在她们之上。D,你要留神。」
D已迈步向前。莫非沙哑声的忠告起不了作用,他已被这阵夜半歌声夺走了心智?没有脚步声的行进,不久已将黑衣青年的美丽身影引至村庄的中央广场。
广场石板地的中央有口水井,一旁站着一名女子。
她的胴体浮现在月光中。透光的洋装看在D的眼中,呈现淡淡的紫色。
四周一片阒静。女子双唇紧闭。
从姆贝家到这里,隐约传来阵阵柔细、而且是选择性传送的歌声,发声的女子无半点骄矜神态,D也未显丝毫感动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