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接到等候已久的电话,是在下午一点过后。
「律师先生。托你的福,今早我已出来了。真的很谢谢你的照顾。」
话简彼端传来的鹈川妙子的声音令人怀念,和以前一点也没变。虽然在狱中接见过多次,但我想起的,还是学生时代见到的那个她。
「辛苦了,今后不见得都是坏事。我也会尽量帮忙。你可以来这邉?」
「对。我现在就过去拜会。大概一个小时之后会到。」
「那我等你。再见。」
说完放下话筒。我深深叹息。
好漫长的岁月。
鹈川妙子的审判,是我以律师身分独立创业后接的第一椿杀人案件。虽然以前在我任职的事务所也协助处理过一些案子,但不可否认的是当时我仍经验不足。为了多搜集一点有利的资料,我东奔西走,官司打得很辛苦。
耗费三年才进展到上诉审,但在被告的希望下取消上诉,一审判决惩役八年定谳。我本来觉得还有再奋战一下的余地。如果考量结果的严重性或许不会被承认是正当防卫,但我认为被告当时面临的危险处境应该更受到重视才对。然而鹈川妙子一再重申「不用了。律师先生,不用了」,坚持不肯让我继续打官司。
我走近窗口,以食指稍微拉开百叶窗。
现在是昭和六十一年三月。我在中野开设事务所已有十年。十年前就已不
算新的大楼现在更加老旧,窗上贴的「藤井律师事务所」这行字不知不觉已与街景融合,春意尚浅,走过眼下道路的人们之中,穿着清凉衬衫与厚重大衣的身影交错穿梭。比我更资深的猪排店门口,可以看见旗帜大幅翻飞。风似乎很强、但愿鹈川妙子――妙子小姐不会受凉才好。
我回到桌前,手指放在今早至今已翻过多次的档案。这是写满案件经过,审理过程、检方主张、我的主张,以及证人与被告说词的黑色档案。
扣除未判决前的羁押天数,她在五年三个月后刑满获释,她虽是模範因犯但是没有亲人,无人可以收留她!所以未能提前获得假释。但我知道,她有更长的期间都被某种东西囚禁。
档案在书架上承受不住左右两边不断推挤的岁月,似乎有点弯曲。
二
那是我二十岁的冬天,所以算来是昭和四十六年。我住的宿舍失火。
幸好火势延烧得很慢,所以还来得及把存摺乃至日常用品、刚买齐的法学书籍都抢救出去,但我没地方可住了,学长见我困窘,介绍我去的,是刚开始招收房客的鹈川家。
我只身前往不熟悉的调布,依靠学长以铅笔草草画成的拙劣地图在木板墙与树篱之间踟蹰前行,好不容易抵达鹈川家,在玄关门口迎接我的就是妙子小姐。当时她年约二十七、八。还没有染上柴米油盐的庸俗、温婉的笑容中却又带有凛然英气,是个很不町思议的人。
我是在住处失火的两天后去拜访,火灾当时无暇顾及衣物的我,只能穿着被煤灰弄髒宛如破布的衬衫,和妙子小姐那身虽是家居服却很完美的蓝底白点和服比起来,我实在很狼狈。但她丝毫没有嫌弃我。
「您的事我已听说了。眞是无妄之灾。」
她体贴地安慰我,先送上热茶招待。
鹈川家自上一代便经营榻榻米店,店面兼住家的双层楼房,以瓦片覆顶颇有风格,柱子很粗,天花板没有木节,虽然看起来并无奢华之处但栏间*青雕细琢。挂着晒衣竿的院子很小,在冰冷的天空下,寒山茶浓绿的叶片中绽放红花。
(注:天花板与横樑之间的开口,用于採光、通风。通常会镶上栅栏或镂空雕板兼作装饰。)
但是我总觉得这个家好像少了点什么。起居室、客厅还有佛堂都参观过了,但那些些地方只放了必要的物品完全没有人味。
「还有谁住进来吗?」
我问道,妙子小姐肃穆地回答。
「只有外子与我两人住。」
他们的父母早已过世,尚无孩子。我想家中冷清大概就是这个缘故吧。
鹈川家出租的是二楼的房间。二楼只有一间当成储藏室,其它的房间都没有使用。我猜平时甚至根本没人上楼,但是从纸门的把手乃至矮窗的窗欞都一尘不染擦得很乾凈,当下我不仅是是佩服简直是目瞪口呆。察觉妙子小姐只不过是为了迎接一名学生居然如此仔细打扫,可见她的一丝不茍。
我的学业渐入佳境,书本越来越多。妙子小姐要求的租金与附近的一般价格相比并不便宜,但好处是六帖房间与四帖半的房间都归我使用。而且,还供应三餐简直无从挑剔。我立刻表示:
「我想租下这里。」
但事情并未当场谈妥。
「那我让外子跟你面谈。」
于是我在客厅等候她的丈夫鹈川重治。
她说丈夫会立刻归来,但重治迟迟不见回来,我与妙子小姐面对面,乾等的时间变得很尴尬。我拘谨地以不习惯的姿势跪坐摍起身子。似乎是为了让这样的我放鬆心情,她问起我的家乡,以及现在学些什么。
「噢,我在念法律,希望能学出点名堂。」
我结结巴巴回答,妙子小姐微笑说:
「帮助学生,是我们这种人的职责。,外子那边我也会帮你说话的。」
过了一小时才回来的重治。是个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阴沉男人。年纪大概比妙大两三岁,但胡碴与凹陷的眼窝令他看起来老了十二岁。他对穷酸的我投以一瞥,毫不掩饰对我这种人进人家中的不快,但他并未直接表明什么,只是站着强调:
「每个月二十号之前要交房租。」
多亏同学可怜我遇上火灾一同来帮忙,搬家在上午就已大致搞定。
开始寄宿后,重治就没有给过我好脸色。比方说吃晚餐时。妙子小姐发现我的饭碗空了劝我:
「要不要再来一点?」
他就会不发一语定睛凝视我。
俗话说寄人篱下的白饭吃到第三碗必须悄悄吃,但我连饭钱也付了没道理看人脸色。可我也没有强悍到直接挑明,于是我经常略带顾忌地吃完饭,又在半夜出去吃拉麵之类的东西。
不过若说不自在的地方顶多也只有这点,我的学业进展很顺利。在一个屋檐下有人相助、发慎用功的心态果然也会不同。
夜里独自在房间苦读时,妙子小姐会悄悄上楼送宵夜给我……饭糰配两片黄萝蔔,有时还附带味噌汤。当我被充斥专业术语的原文书及複杂的法学理论弄得叫苦连天时。她的体贴关怀不知带给我多大的鼓励。
跪坐望着狼吞虎咽的我,妙子小姐经常说:
「你可要好好用功喔。」
在白热灯泡的柔和光线下,妙子小姐看起来格外美丽。正因如此,我撇开脸。通常只说「是,我会努力」,不敢多说几句话。
但是,碰上功课困难,有点自暴自弃时,妙子小姐也曾这样问我:「法聿这「法律这门学问,好像很难是吧?」
死要面子的我,难以启齿说自己简直束手无策。只能虚张声势说:
「不,哎,其实没什么大不了。对我来说算术更困难。」
「那你现在在钻研什么呢?」
「噢。我在学法治是什么东西。见是刚入门的第一步。不过这玩意重新看原文书的话还是会有点难度。」
「说到刚入门的第一步,是什么样的内容呢?」
「噢,就我的理解,议论的关键似乎就在于恶法亦法……」
妙子小姐满面笑容,恰到好处地附和聆听我的叙述。
不过现在回想起来,找不认为她对于法律用语及法学家姓名交织的内容真的听得如此兴味津津。她罢成是察觉我陷入低潮,所以特地特地逗我说话吧。我也因为要向对方说明所以儘可能整理思绪说出来,蓦然回神才发现已找到理解的突破口,这样的情形发生过一两次,即便没这么顺利,至少烦躁的心情也会平静下来。
如果我没有租鹈川家的房间,换言之如果没有那场火灾,或许就不会有当律师的我。命运实在很难预料。
但是,既有眼睛自然也会看到不该看的,既自耳朵也会听到不该听的。
重治露骨地视为我眼中钉,因此我还以为出租房间是妙子小姐的主意,但是有一次不经意间问起时,她难得露出困窘的表情说:
「先提议家里有空房间不如出租的,其实是外子,他态度不好还请你多多包涵。」
换言之重治是认为二楼的房间可以挣钱才出租,但是一旦有外人住进来他似乎又开始不高兴。这不管怎么说都太任性了,但我也不是什么亲切和善的人,所以也不能全怪重治。
不过,重治在打理家业方面也名声欠佳。
考期将至,某日我白天就窝在房间,忽有一个看似强悍的老女人闯进来。重治似乎不在店里,只有老女人的怒吼声连二楼都听得见。
「我告诉你。鹈川家的上一代就替我做过,所以我很信任你们,以为这是间好店,开什么玩笑,说我家的榻榻米得全部翻新。结果井出先生那里说,这个价钱别说是换表面了,把背面都翻过来还绰绰有余。之前我都是你们说多少我就付多少,但你们赚这种黑心钱我可不付。」
店里应该是由妙子出面,但我听不到她的声音。老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大,刺耳地响起。
「谁知道啊。基本上,我看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把榻榻米翻面赚不了大钱。耸恿他推销新榻榻米的,八成就是你吧。以前老店主可是设身处地替客人着想,今后我绝对不会再光顾你们家了!」
而且这种事不止一次。
不是比别家的估价费用高出一倍,就是榻榻米才换了一个月边缘就已散开。也有人打电话催讨迟迟未缴清的款项,最精採的是春天发生的事。
樱花时节倏然结束,散落的花瓣化为路旁尘泥,穿着罩衫戴头巾的妙子小姐正在打扫玄关口时,重治拉着板车回来了。我正巧回来得早,虽然无意偷听鹈川夫妇的对话。但重治的声音异样得意令我有点好奇,于是错过出面的机会。我只好躲在黄杨树篱与电线杆后面,夫妇俩似乎也没看到我。
「你看这玩意如何?我从波贺家拿来的!」
波贺是附近的有钱人,春天时整建偏屋。本来的日式房子要改建成西式,所以重治大概是把对方不要的榻榻米拿回来了。
妙子小姐的声音一如往常很平静。
「所以呢,你打算拿这个做什么?」
「这是上等货,也没有磨损。波贺老头新血来潮时才会偶尔坐一下。这块榻榻米绝对有人乐于买下。
「你开始卖旧货了?」
妙子小姐会这么问是理所当然。但重治忽然扯高嗓门:
「那是我的自由!」
他如此大喝一声后。啪地重重发出拉门声走进店内。
鹈川的店里以前不卖中古榻榻米,不过旧的榻榻米,本就不是可以卖钱的商品。但重治打从一开始就打算卖那个。被问起是否要卖旧货之所以生气,想必是因为打算伪装成新的卖给人家。
我是学法律的学生。就像一般年轻人、深信司法正义,有一颗坚持公正的心。重治的诈欺行为令我气愤,可惜我没有证据,在那时候,重治只不过是讨了旧榻榻米回来。纵使对房客冷淡,重治毕竟是在我逃雕火场无处可归时收留我的恩人。要我做出间谍行为揭发这小家子气的犯罪行为,终究有所迟疑。我决定当作什么也没看到。但是,心底深处不得不留下渣滓般的不快感受。
我在鹈川家寄宿仅有两年,期间鹈川失去信用,生意眼看着每况愈下。
夜里,我曾看到妙子小姐打算盘,面对帐簿拨算盘珠子的她面无表情,但不知何故我记得当时忽感一阵悚然的森森鬼气。
到了夏天,鹈川家的二楼热得难以忍受。
学校也放暑假了,但我没有返乡。奖学金不足的份,我靠打零工一口气赚足,晚间与假日就拚命念书。
但年轻与热情,在这夏季的酷暑而前宛如一片薄冰。我把二楼的窗子全都敞开,只穿一件内衣满身大汗地与书堆奋战,内容却完全没进入脑中。什么见鬼的边沁*管他去死!我往榻榻米一躺,楼下忽有声音喊道:
(杰瑞米.边沁( Jeremy Bentham 1748-1832) 英国哲学家、法学家。
「藤井先生!我要切冰西瓜啰!下来凉快一下!」
这正是及时雨。我也没死要面子,回答「马上下去」后,拿毛巾擦把汗,匆匆穿上随手脱下乱扔的衣服。
重冶不在家。不过,他通常都不在家。我下楼去起居室,妙子小姐也不在那里。「房东太太!」
我喊道,罕有地自客厅那边响回答:
「我在这里。」
檐廊的拉门敞着,帘子放下。室内很通风,正巧有微风吹过,檐边的风铃轻响。妙子小姐穿着浴衣手持团扇。
「今天特别闷热呢。」
「对,就是啊。」
矮桌上,切开的西瓜装在盘中。的确冰透了,比起吃下肚,我更想放在闷热的头上。
西瓜到处都有点空洞,品质不太好。我是不懂美味的学生,也没想过要挑三拣四,所以高高兴兴地啃西瓜,但妙子小姐只吃了一口就低呼「哎呀」。站起来拿了一个小瓶子回来。
「用这个吧。」
「这是什么?」
「是盐巴。」
「噢。吃西瓜配盐巴吗?感觉上挺奇妙的。」
说来丢脸。我从不知道还有在西瓜上洒盐这种吃法。我就像远观不明摆设品的猴子。以狐疑的眼光一径盯着装盐的小瓶、妙了小姐看着这样的我微笑。
「要这样。」
她把盐撒在三角形的西瓜尖端,微启樱唇咬下一口给我看,于是我也笨拙地模仿,直到现在,我再没吃过比那更甜的西瓜。
「原来如此,这招好,这样好吃。」
「眞是怪胎。
妙子小姐这次掩嘴一笑。
吃着西瓜,我们聊了一会。
「藤井先生,中元节你要返乡吗?
「我打算回去一天。我是家中次子所以不在场也无所谓,但是如果不露个脸,亲戚会很啰唆。」
于是妙子小姐皱起美丽的眉头责备我。
「祭拜祖先一定要认眞。」
她那意外强硬的语气令我很慌张。
「是。每年,扫墓都是我的工作。草长得太长很伤脑筋。」
我会讲那种话,大慨是为了挽回扣分的形象吧。妙子小姐压根儿没注意到我的狼狈,径自瞄向另一个方向。我暗自纳闷。也朝她的视线前方看去,只见平日空无一物的壁龛挂了一幅旧画。
旧画中,画的是衣衫褴褛的男人。蓄鬚,身形肥胖,男人的上方以草书写了字,但我看不懂。只知道纸质相当老旧。
「那是?」
我问道,妙子小姐略显陶然的目光一径看着旧画回答。
「是我的祖先从岛津大人那里拿到的。」
「是藩主大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