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帕尔斯历三二零年初冬时节,从英雄王凯·霍斯洛登基,建立帕尔斯王国以来,最大的混乱开始。
在此之前,帕尔斯历史不乏动蕩兴衰。儘管如此,帕尔斯就是帕尔斯,这具有统一性及实力的泱泱大国仍屹立不摇。帕尔斯王都从未被强敌佔领,王位亦不曾龙座无人。
现今,原本所向无敌的帕尔斯骑兵军团,于亚特罗帕提尼平原惨遭败绩;国王安德拉寇拉斯三世行蹤不明;王都叶克巴达那沦陷;王妃泰巴美奈落入鲁西达尼亚人手中;太子亚尔斯兰出亡……然而,这些情报未必全部正确,其中掺杂着许多谣言虚报,何者足以採信,实难判断。
已俨然成为征服者的鲁西达尼亚军,攻佔王都叶克巴达那及西北国境一带,只佔领帕尔斯三分之一的国土。其他分据一方的军队、领主及诸侯,至今仍然拥有自己决定向谁宣誓效忠的权力。
鲁西达尼亚可不能让帕尔斯境内诸势力团结一致,揭竿而起与之为敌。必须趁他们还摇摆不定,未下判断之前,加以各个击破。
亚尔斯兰,这名年仅十四岁,不成熟的少年,所具有的政治意义即在此。总数不到十人的亚尔斯兰一行,正往东方边境前行,亚尔斯兰入培沙华尔一事,兼具大义名分及充实战略意义在,鲁西达尼亚军与其同伙必须加以阻止的原因也在此。
同时,组成追击队的席尔梅斯,在那尔撒斯及亚尔佛莉德巧用妙计逃脱之后,决定暂时将追击任务委託查迪,自己先迴转叶克巴达那。
「安德拉寇拉斯的小杂种,竟有那几个他不配拥有的臣下。」
与查迪的队伍会合之后,席尔梅斯讥讽感慨的说。这次行动除了他自己让那尔撒斯意外逃脱外,查迪亦败在达龙等人之手,另一队追击亚尔斯兰三人的人马则落空,三队皆无功而返。
「我实在难辞已咎,殿下。」
「罢了,伤势如何,要不要紧?」
「多谢您的关心,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
查迪大声答道,并非在虚张声势,两眼仍闪动着不挫的斗志。
「即使被达龙砍下一手一脚,我也要带回那人的首级,请再给我些时间。」
此等豪语,席尔梅斯相信,与其说相信,不如说不能不信。因为,除他之外,已无可信赖之人。
「我回叶克巴达那一趟,吉斯卡尔亲王似有事相求。在此期间,你代我领兵追击。」
再没有比席尔梅斯此刻对查迪所说的这番话,更耐人寻味。事实上,席尔梅斯并无一兵一座;若有,也是当初卡兰的部下,如今转为查迪所有。本无下令查迪指挥部队的必要。
然而,不论席尔梅斯或查迪,都是认真的。对两人而言,帕尔斯正统国王及其宫廷是实际存在的。基于此,查迪亦仅暂时统管国王军队,自非他个人所有。
「愿英雄王凯·霍斯洛加护席尔梅斯殿下。」
在查迪及其部下毕恭毕敬、行礼如仪下,席尔梅斯策马北上叶克巴达那。
席尔梅斯彻夜宾士,一边想着,他已逐渐不耐屈居鲁西达尼亚护翼之下。狂如泼猴的波坦,及以糖水代酒、气色渐失的伊诺肯迪斯七世国王等,随时都可收拾掉。唯有精明如吉斯卡尔,是不可掉以轻心的。
席尔梅斯是在利用他,保住其于鲁西达尼亚军中之地位。就鲁西达尼亚人眼光来看,大概亦无一人会对「银假面男子」顺眼的。但碍于吉斯卡尔而敢怒不敢言。甚且,有时吉斯卡尔看席尔梅斯的眼光,也总怀些诡异。也许儘早远离他,才是上上之策。
虽说如此,眼前名为帕尔斯大国正统国王之身,却仍须照吉斯卡尔之言,往来于王都与边境间。席尔梅斯暗中苦笑。所幸,这一切即将成为过去。帕尔斯正义终将伸张。
所谓正义,乃为正统国王的领导支配。从十六年前开始,席尔梅斯就深信不疑。
王都地下室,灰衣魔道士正聆听弟子报告其中一人已在城外牺牲之事。
「亚尔常格遇害?未免太快了吧?」
「真是不中用!实在有损弟兄及尊师颜面。」
「嗯,不要再泄气就好了。」
男子已非老人容貌,每过一日半天,活力、年轻、朝气都在渐渐恢複。
「地行术,倘遭油液灌入土中,引火焚燃,或溶毒于水渗入地下,皆必死无疑。照理,边境农民不应有此知识。亚尔常格必是败在道行智慧比他高的人手中。」
「尊师,到底是谁干的好事?」
「唔……」
男子声音表情暖昧不明。
「无论如何,定是不希望看见蛇王撒哈克再现的人。亚尔常格之后,必须再派人刺杀鲁西达尼亚的大人物。」
灰衣魔道士指向跪于其膝前弟子之中一人。
「山裘,接令……」
(二)
这是座极其美丽的庭园。树木、花坛、喷水池及各种雕刻配置巧妙。铺有名贵瓷砖的花园通道贯穿其间。瓷砖上画有各种图案,只要走一趟花园大道,即可从各绘图中,粗略了解英雄王凯·霍斯洛的一生事迹。然而经过一次血火洗劫之后,虽然伊诺肯迪斯下令维修,但已不复从前景緻。
伊诺肯迪斯国王讚歎道:
「如果美丽的花朵在泰巴美奈面前,也只有黯然失色了。」
「……」
「你不这么认为吗?吉斯卡尔。」
「确实是很美。」
吉斯卡尔语气冷淡,心不在焉,故意不提出主词是花或女人。
吉斯卡尔也曾惊艳于泰巴美奈的美,但如今心已断念,仅将她视为政治或外交工具。话虽如此,有时仍感依依不捨,心有眷恋。也因此,对沉迷于泰巴美奈美貌的王兄,更是感到不满。
此刻,坐在温室藤椅上的泰巴美奈,欣赏眼前郁金香之余,心中又在想着什么呢?吉斯卡尔并无王兄那般甜蜜幻想。心中充满疑惑与警戒,然而一旁的泰巴美奈风姿绰约的身影,仍是他视线焦点。
「王兄!」
故意提高声高,似乎是为了将自己的魂魄拉回来。
「什么?什么事?王弟啊?」
「是关于波坦及圣堂骑士团的事情。你不是为了与我商讨此事,才唤我来此?」
「哦,是呀!吉斯卡尔啊,吉斯卡尔啊,我该怎么做才好?」
「……」
「我亲爱的王弟,你不认为圣堂骑士团所言,太过性急且是片面之词?朕也有话要说,他们全然不知,一国之中,必有可互相商议的事情。他们也应该了解,我为教会尽了多少心力。他们难道都是群不知恩义之辈?」
你到现在才明白吗?吉斯卡尔禁不住心中冷笑,只是没表现于外。
「波坦与其手下若听见此话,必定认为他已无可救药……」
突然间,吉斯卡尔若有所悟。他一直在和阴险的大主教波坦暗中较劲,倒忘了这重要的事。
「王兄,你是不是还没把安德拉寇拉斯目前关在地牢中的事告诉王妃?」
对于王弟此种严厉询问方式,与先前截然不同的语气,使伊诺肯迪斯大感惊讶,猛地眨眨眼之后摇头,好似宣誓他决无提经事。
「好,王兄,公私分明。」
说话口吻似乎超出下对上的遣词用语。
吉斯卡尔希望安德拉寇拉斯国王的生死,就此当作个谜。假期安德拉寇拉斯国王之死经确认,显然地,亚尔斯兰王子便可名正言顺登基为国王,届时登高一呼,统一帕尔斯国内反鲁西达尼亚势力,儘管帕尔斯人对先前帕尔斯王政有若干不满,但既是帕尔斯对鲁西达尼亚之争,帕尔斯人民自然倾向于亚尔斯兰王子。
另一方面,吉斯卡尔认为,在不完全了解泰巴美奈王妃真正想法之前,不要处置安德拉寇拉斯。过早处死他以后再后悔「真糟,应当让他活着」就已经太迟了。
无论如何,还是谨慎行事为要。
此时,大主教波坦这一方,圣堂骑士团团长希尔迪格频频来访。
「索性废掉国王伊诺肯迪斯吧!大主教阁下。」
被圣堂骑士团如此煽动的波坦若有所思,手指尖摸摸下巴道:
「如此做过于性急。他是令人头疼的国王,不过也有他的功绩在。」
「但是,鲁西达尼亚国王,不仅是一国之王,统治全国,同时也是圣者化身,君临依亚尔达波特教徒却爱上异教徒之,仅只此点,就不足为人民所敬服。」
「话说得是,那么,有谁可以取代伊诺肯迪斯国王登上王座?他既无子嗣,最新近的血缘就剩吉斯卡尔,你认为如此好吗?」
「论才干,吉斯卡尔自无话说,只是他似乎比其兄长更容易与异教徒妥协。」
「没错,那位亲王对权力及财富荣华的需求,要比用在神身上,用心得多罗!」
波坦不屑地冷笑着,好像极其洞悉他人缺点似地。即使吉斯卡尔听了此话,必定也只有苦笑的份。
「是否可在鲁西达尼亚国内,找个与王家血缘相关之人来替代?」
「嗯……」
波坦侧着头。
「有这种人选吗?」
「只要是扯得上血缘关係,即使是小孩子也可以。」
「嗯,是呀,有道理。」
原本波坦完全就成人人选考虑,但正如希尔迪格所说,只要立个傀儡国王,小孩或婴儿亦无关紧要。甚且若能如此,教会方面更便于操纵。仔细推想,伊诺肯迪斯七世自少年时期便深信主教所言;然长大成人后也是如此这般,竟然迷恋异教徒之女,直可说是藐视真神。
「恕我直言,大主教,你好像不太喜欢国王一人独揽政权与教权于一身。」
圣堂骑士团长这番话,让波坦眼睛为之一亮,但却什么也没回答。
希尔迪格故意压低声调。
「就如眼前这件事,国王忘记自己是集政权教权于一身的至高无上之人,竟然为异教徒之女痴狂,此举不仅是国家,更是宗教的耻辱。」
「……」
「罢黜国王另立新王之际,请您将政权及教权完全分离,到那时,大主教贵位教权之尊,即为教皇。」
「希尔迪格,可别胡言乱语。」
波坦轻声说道,并未完全否定希尔迪格的主张。
倘若进一步进谏他谋图王位,波坦或许不会动心。但若论及教皇,说词就不相同。因为,执迷眷恋地上的权力,是脱离了身为一圣职人员基本之道,但若为了守护天上荣光,则又另当别论了。
不多时,希尔迪格退下。他在出门口时,心中啐了一口。波坦并未注意到他在期待着赏赐。
「哼,狂妄自大的烂主教。我那般地示好,竟然一点表示感谢的小意思都没有。」
希尔迪格心中亦自我盘算着。
入侵帕尔斯,竭尽掠夺及暴行之能事,而后携着财物美女,返回鲁西达尼亚;抑或自此之后,长期驻在帕尔斯,再一点一滴吸干这片丰沃肥田。
毕竟身为鲁西达尼亚人的希尔迪格的眼光看来,帕尔斯这些异教徒,仅只是受控制及抢夺的对象,同样对他们施行暴政,但在施行方法上也有差异的。而理所当然,选择能够获得利最多及效率最高的方法为上。
根据先前得来的经验,过去在马尔亚姆造成大量流血,所得的财物却不多。这是因为号称古文明所在地的马尔亚姆土地原本贫瘠,可得的金银财宝自是有限。
但是,希尔迪格还是从中捞了一票。他将五十万人以上的男女,当作奴隶,卖给各国,因而获得了一笔财富;同时,亦没收了马尔亚姆国王后宫的美女,转手过来自己享用。
马尔亚姆中不乏信奉依亚尔达波特教的人民,但亦有不服鲁西达尼亚国王权威的异议份子,他们与帕尔斯及密斯鲁等异教国家暗通款曲,本应当遭天谴,掠夺当地财物乃合情合理。
比起马尔亚姆,帕尔斯是资源丰富的大国。既然辛苦来到此地,怎可空手而回,果真如此不是显出自己的愚味吗?
(三)
圣堂骑士团长悄悄到访--闻此消息,吉斯卡尔亲王并不感到意外。
「若说波坦是块冰冷之石,那骑士团长便是置于火上的起酥酪饼。表面看起来很坚硬,里面却是疏疏鬆松。」
希尔迪格受邀请入上座,躺在铺着天鹅绒靠垫的豪华坐椅上,不禁舒张双腿,轻鬆地向后靠,接着,他以极其慎重的语气说道:
「亲王阁下,坦白对你说,大主教对伊诺肯迪斯国王非常失望。」
灭绝异端的马尔亚姆、信奉异教的帕尔斯二大国,使得依亚尔达波特神的荣光,扩张至东方世界,都是很好的作为;但再下来就危险了,爱上异教徒之女,且是他人之妻,实有愧身为依亚尔达波特神的信徒代表……。
听过此番话,吉斯卡尔心中窃笑。在此关键时刻谈此话题,希尔迪格的心中底细也就很明白了。这装模作样的骑士团长对波坦忠诚,无非是想哄抬自己的身价。
「那么,骑士团长,您对王兄有何进言?」
「失望尚可救,若转为绝望,恐怕连我出来斡旋,都难以挽回他的心意。」
希尔迪格说话时,红棕色大鬍子随之上下跳动,更显出其说话低俗无味。
「骑士团,如果我王兄不领你们好意,以至于彼此怒目相向,自相残杀,您认为鲁西达尼亚今后该由谁统治,较为妥当?」
吉斯卡尔单刀直入,提出相当露骨的问题。若是拐弯抹角,彼此在腹中思索猜忌,对方恐怕亦不耐烦。吉斯卡尔非常清楚,希尔迪格慾望大,但却是个无多少油墨的小策士。希尔迪格不明原委,顺着来话答道:
「那,亲王您看我该向大主教报告些什么?如此,才对您的将来有所益助?」
吉斯卡尔藏住冷笑,仅点了点头。他按下桌上的小铃,唤侍卫上来。
随即,原本退下的侍卫,再次进来时,人数比先前多了十倍,各人手捧大箱,依序走进。面对满怀期待与惊讶的希尔迪格,吉斯卡尔若无其事地说道:
「这是我个人对骑士团表达的一点心意。东西不多,实在失礼。因为从帕尔斯异教徒没收来的财物,大都交由王兄及大主教管理。可能的话,改天再好好酬谢,现今这些就请您笑纳。」
摆在眼前的有帕尔斯金币二万枚,绢之国引进来的上等丝绢二百匹,辛德拉国引进的象牙雕刻等。
当中,最令骑士团长瞠目的是产于帕尔斯沿海的珍珠。大小如拇指的大珍珠,摆在大红巾上,就像千百个珍珠般齐放光芒似地,而此亦是鲁西达尼亚境内前所未见的。希尔迪格不禁惊叹,并不断以手绢擦拭颈上的汗珠。
「这是、这是……王弟殿下您出手大方,果然名不虚传。我骑士团员们,必定欣喜万分。实因身为圣职人员,为了救济贫困百姓,平常所得并不多……」
如此一来,吉斯卡尔旗开得胜,算是收买骑士团长成功。由此亦可看出,波坦应该尚示贿赂希尔迪格。不论如此,这一步棋,吉斯卡尔确信自己佔了上风。
之后,吉斯卡尔又送了一位貌美的舞妓往希尔迪格住处。
是夜,圣堂骑士团长心满意足,进入梦乡。翌日清晨,当侍卫送早餐到主人房间时,只见一片血泊中,已经气绝多时的一对男女尸体躺在床上。
(四)
希尔迪格的猝死,令伊诺肯迪斯大为震惊。
吉斯卡尔亦深感意外。除了一边安抚慌张失措的王兄外,一边设法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这是吉斯卡尔自小和王兄相处培养出来的习惯。
波坦大主教既震惊,又愤怒。对于希尔迪格如天平般渐渐倾向吉斯卡尔一方的举动却毫不知情。在他浮起的第一个念头,乃是希尔迪格站在自己这一方反抗国王,因而招致杀身之祸。
一进王宫,面露兇相、满目血丝的波坦,指着一脸苍白的伊诺肯迪斯七世,又是叛教徒、又是杀人兇手、遭天谴的、该下地狱的……像连珠炮似地破口大骂,国王似乎招架不住,急忙求救于一旁的王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