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银假面席尔梅斯,再次离开王都,担任追击亚尔斯兰总指挥的任务,是在十二月中旬以后的事情。
亦即是奇斯瓦特打退辛德拉军队当天,查迪毁坏亚度哈奈桥的翌日。
席尔梅斯眼前所统领指挥的部队,包括查迪原先带领的帕尔斯部队;诸侯荷迪尔原属部下;为获得巨额奖赏,而加入声讨捉拿亚尔斯兰首级的众多私人兵团;加上向吉斯卡尔借用的鲁西达尼亚士兵,仅就人数而言,即超出五千人。然而,由于众人无法步调一致协力合作,因此彼此联繫更为複杂。
为此,先前的部队追击亚尔斯兰一行人失败后,并无通报另一支部队赶上。此种效率低落的追击方式,反倒是亚尔斯兰一行人的幸运。
另一方面,为了躲避敌军埋伏,亚尔斯兰一秆人也只有尽量採取闪躲的作战策略。而奇夫和法兰吉丝手上的弓箭已不足,不能随便使用箭枝,看见敌兵,也只有逃为上策。因此,马匹就要容易疲劳。总而言之,这是一趟够刺激却不够好玩的跋涉。
自王都返回边境的席尔梅斯,知晓事态毫无进展时,一时之间,心情沉重,複杂非常。心里不时有想骂部下「无能」的冲动,二方面,又很想自己亲自捉拿亚尔斯兰一帮人。
「查迪呀!这次伤势可不轻,你的辛苦都看得见。」
席尔梅斯话语当中,虽隐含着讽刺的意味,却不夸张。
因为,至今查迪的脸上手上,尚留着血凝固后无数小伤的痕迹。
「为了席尔梅斯殿下,即使体无完肤也在所不惜。殿下,前天傍晚,发现了亚尔斯兰一帮人当中的军师那尔撒斯一直尾随于后,请殿下下令收拾。」
席尔梅斯对查迪有了重新评价,觉得这年轻人似乎擅长差遣斥侯或间谍刺探军情,对情报的掌握还属确实。对席尔梅斯而言,查迪若没有这些长处,即使他是卡兰之子,亦不能无条件重用。
等到沙姆完全康复之后,再命令他做军师。他是个有智慧、具判断力的勇士。而查迪是个不惜生命,肯干实干的硬汉,若等到他渐渐累积经验,或许能超越其亡父,成为一名猛将。
「好吧!先收拾那尔撒斯。」
席尔梅斯道。
那尔撒斯与亚尔佛莉德各自策马,继续赶路。那尔撒斯有好一段时间都沉默无言,即使同行的亚尔佛莉德问话,他也不想搭腔。状似心事重重,若有所思。
对那尔撒斯而言,一些细节好似都出乎他计算之外。
特别是眼前应该快抵达培沙华尔城,但却一直在这附近山里打转徘徊。而在此危机四伏之地,经常不期遇上追击他们的追兵。有好几次,他都被迫採取迂迴逃离之计。
敌方的行动毫无秩序又不一致,反而让那尔撒斯很难把握。此种结果,着实在有些无奈及讽刺。敌兵行动若能统一,那尔撒斯很容易便能探出他们的动静。
「我说呀,那尔撒斯,你不觉得有些不对劲?」
说话者应可算是那尔撒斯最大失算的人物,也就是轴德族长之女。
「有何不对劲?」
「我发现从刚才开始,我们一直在原路上打转。你看,那座光秃难看的大岩石,确实刚刚才看过。从这个角度看来,好像一只骆驼打哈欠似地。」
「真亏你注意到了。」
少女所作的比喻引人发噱,那尔撒斯微微点头。当然,他早就发现了。发现了又如何呢?
因此,他只有默不作声。
一路上,断崖山影危危耸耸,骑马人影亦幢幢晃晃。抬头一望,隐约可见一队骑兵,正慢慢向那尔撒斯靠拢过来。
「这次,可没那么容易逃脱了。」
那尔撒斯警觉到眼前的处境。既然来者针对他,想光靠武力来逃脱恐怕会造成更大的危机。
正前方,山路大缺口处,有五十骑左右人马聚集,那尔撒斯看得出,全数皆为帕尔斯骑兵。可说是此趟行程所遇到的少数精锐,立于阵前的正是不太受欢迎的人物--先前那位银假面。正想调转马头迅速逃离时,却见后方亦有追兵逼近,两人只有硬着头皮前行。
双方约距二十加斯(约二十公尺)处时,那尔撒斯决定製敌机先。
「席尔梅斯王子!」
那尔撒斯的叫声犹如飞石般,击中了银假面。
「……为何你知道?」
若否认是席尔梅斯,等于否定自己的一生。因此,席尔梅斯不能听而不闻。那尔撒斯既以此为题,必定与他进行舌战。另一方面,那尔撒斯仅止于刺探,「万一」探查的绺转为事实,必须拟妥应对之法,也因此,表面看似平静的那尔撒斯,内心却心跳加速。
席尔梅斯猜不透那尔撒斯的心,因此他拍马前近二、三步。
「好,如此一来事情就好说了。世人皆说那尔撒斯智冠全国。如果你能唾弃亚尔斯兰那小子,成为我的部下,我必定重用你。」
「如何重用?」
「万骑长、宫廷书记或者宰相……」
那尔撒斯听了大笑,看起来不像是做作的样子。
「笑什么?」
席尔梅斯厌恶被笑,银假面具后双眼发出了杀气。
那尔撒斯连忙讪讪地道歉。
「好。如何,有无意愿投效我?」
「承蒙您的器重,但我只能谢绝。」
「哦,为何?」
「既然捨弃从前隐士的生活,扶持一位器度的君主,是我终生的期望。现今,我眼前已有人选,若是眼睁睁让它溜过去,才是毕生的遗憾。」
「你是说,我的器量比安德拉寇拉斯的小杂种差?」
自尊心受到严重伤害,席尔梅斯声音如狂风般怒吼着。
「你是席尔梅斯王子的话,年龄和达龙一样,大我一岁。而亚尔斯兰才十三岁足……」
那尔撒斯继续说道,口气平稳中带点讽刺。
「然而,亚尔斯兰殿下的器量风度,已经在你之上。随着亚尔斯兰殿下逐渐成长,将来两者之间的差距可就更大罗!」
此时,只见银假面怒火上升,全身颤动。右手握着长剑手把,但并未拔出。
那尔撒斯再将话题扯开。即使是极短暂时间,也要找个敌方疏忽大意的空隙逃离,或者拖延些时间,等待我方救兵来援。
「你为了恢複王位,竟与鲁西达尼亚人联手。鲁西达尼亚人在马尔亚姆做了些什么?他们在帕尔斯境内,又做了些什么?相信你不会不知道。就算您是帕尔斯真正的统治者,难道就能允许你有如此残虐手段,对待帕尔斯人民吗?」
「帕尔斯人民又如何?那些人,十六年来一直敬仰着非正统的君主,一直侍奉篡位者为国王!」
「这些罪状,由我这位正统王储来纠正讨伐,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语尾好似喷火般,叱喝声连连作响。
「原来如此,只要不承认你为国王,帕尔斯人民连生存权力民没有了,是这个意思吗?」
那尔撒斯反唇相讥。
十六年来席尔梅斯总以自己是正统国王自居,来支撑他继续生存的意志。在他心里,一直认为且深信,唯有他登上王位,才称为正义。同时,对叔父安德拉寇拉斯的憎恨,也无时无刻不在伴随他走过从前。
「现在,还有一点我不服气。」
那尔撒斯继续鼓起三寸不烂之舌。
「亚尔斯兰殿下,曾拜託我成为他的部属。然而,你却高高在上地下命令。对我这种生性乖僻的人而言,实在甚觉无趣。」
这是事实,也是真心话。然而,说话却不对时机。此时,席尔梅斯冷笑着拔剑出鞘,可说是完全中了那尔撒斯的计策。那尔撒斯看出他无法掌握自己的主张,经不住别人撩拔的弱点。
「我是欧斯洛耶斯五世之子,帕尔斯正统国王,阶级在你之上的皇室贵族,用命令的口吻,有何不当?」
「『我的』那尔撒斯,才不会成为你的部下呢!」
至今为止,一直保持沉默的亚尔佛莉德突然大叫出来。听了此声音,那尔撒斯身体为之一震,但却不让席尔梅斯有下手的机会。
「哦!戴拉姆的原领主,有如此高贵之身,却与下贱强盗女儿燕好?」
那尔撒斯表情依旧,不动声色。吃惊的一方是亚尔佛莉德,圆滚滚的大眼睛盯着那尔撒斯。
「那尔撒斯,你是贵族?」
「我的母亲是庶民。和你一样,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王族或贵族,也没多长一只角或尾巴……」
苦涩的对谈之间,那尔撒斯又重整态势,无论如何,决不能让席尔梅斯有隙可乘。
「当然,那位仁兄就未必了。戴上那个面具,大概不是为了遮掩独眼或三只眼吧!」
「贵为王者之身,如此做必有他的理由。」银假面辩驳。
「是你的卑鄙吧?」
「什么?」
「以面具遮脸,当鲁西达尼亚人的走狗,等到有一天卸下面具,以解放者姿态出现,然后自称帕尔斯国王。这非但不是王者的智慧,简直可说是奸诈狡猾。你不觉得可耻吗?」
当头棒喝,席尔梅斯银假面之下的脸部僵硬。当初,他引领鲁西达尼亚军进入帕尔斯境内,就一直戴着面具隐藏自己的身份。那尔撒斯可谓一语道破。席尔梅斯内心摇撼不已。
「你诽谤正统国王?」
席尔梅斯紧抓住最后也是唯一的防线,咕咕哝哝道。两眼迸裂出难以正视的邪恶眼光。
「正统也好,异端也罢。」
那尔撒斯又转回话题,一半是在找话拖延时间。而此时,亚尔佛莉德发出令人吃惊的强烈语气。
「即使没有帕尔斯王家血统,施行善政,为民爱戴,也可以成为很好的国王,除此之外,谁说还需要什么样的资格?」
「闭嘴!」
席尔梅斯低声尖锐地叱喝。
「统治帕尔斯的,理应是凯·霍斯洛英雄王的子孙,难道这点也可以否定?」
「在凯·霍斯洛国王统治帕尔斯之前,是蛇王撒哈克,更以前则是圣贤王加姆希德。凯·霍斯洛身上并无他俩任何一人的血缘吧?」
冬风,如绵绵细雪般,飘来一丝丝沉默。那尔撒斯心想,只能到此为止了,原本就不可能建立共识,内容愈深入,彼此的心理差距只会更远。
「听了你们一堆废话后我明白了。那尔撒斯,你是阴谋破坏帕尔斯法统的不法之徒。原本我还想藉助你的智慧,收容你为我麾下的重臣,如此看来,还真是我一时糊涂,鬼迷心窍。」
「那尔撒斯,小心……」
亚尔佛莉德低声说道。乃因为她感受到银假面爆发出强烈的杀气。
对那尔撒斯而言,舌战也已拖了相当一段时间,不能不心满意足。
儘管彼此意见极端分歧,话说开来,反倒觉得心情爽快。只要是一息尚存,与席尔梅斯王子的对立状态,必定是要持续下去的了。如此一来那尔撒斯也领悟到,必须尽忠于亚尔斯兰,帮助这位少年一步步地成长,将来成为政绩斐然的君主。果真如此,确实是人生一项充满趣味的再出发。至少,不会再无聊了!
席尔梅斯的长剑映出霓虹般光芒。
「你们不要出手,我要亲手割下眼前这家伙的头颅及舌头。」
「遵命,殿下。」
硕大身躯大摇大摆,一旁应话的是查迪。这名字,那尔撒斯并不熟悉。
「就由不来奉陪殿下……」
那尔撒斯亦拔出长剑。
「对了,那位大块头。」
看到查迪听到这句话而忿忿不平,一副想要回嘴的样子,那尔撒斯就平心静气地道:
「在此为了殿下的命令做个补充。你也是帕尔斯的骑士,可不要对女人出手,这关係到国王的名誉。」
「就照他的话做吧!这是他最后的期望了。」
言语中隐含嘲笑地命令之后,银假面两脚逕自夹住马腹,人马一体沖向那尔撒斯。
「死吧,那尔撒斯!」
这时,那尔撒斯利用剑的表面让阳光反射出一片光芒,使得席尔梅斯无法睁开双眼。
突然眼前一片昏暗。
「啊……」
席尔梅斯的长剑完全挥空。
才只一瞬间,那尔撒斯的快剑俐落地切断马肚带。即使是名骑手亦束手无策,席尔梅斯自马上滚落到沙地上。再想奋力站起来重整态势,两眼视力一时却无法恢複过来。
「那尔撒斯,你!不是要正正噹噹地交手的吗?」
「我可不能对正统国王用剑呀!」
原本那尔撒斯就不打算要一对一地交手。
「逃呀,亚尔佛莉德!」
一声叫喊,他的马已疾奔而出,亚尔佛莉德尾随在后。一名骑士拔剑紧追在后,那尔撒斯见状,回头掷出一把短剑,正中骑士脸部,骑士自马背上翻滚下来。
奔逃者背后留下一片混乱、怒吼及沙尘。
(二)
自己实在不是个干军师或策士的材料,那尔撒斯心中想着,不禁苦笑。果真自己是位谋略之士,在那时候,实应多加隐藏自己的真心本意才是。
不管对方是国王也好,王子也罢,想说的话不能不说。否则以后遭忌恨,反而事大。这也是那尔撒斯的本性。
突然想起一件事。那尔撒斯回头看着轴德族长女儿说道:
「亚尔佛莉德,听好,决不可对任何人提起银假面的本名就是席尔梅斯,以及他今天所说的话,好吗?」
亚尔佛莉德为了强调自己可信,频频点头。
「知道了。既然那尔撒斯提出来,决不对任何人提起,保证。」
「以轴德族的名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