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混乱虽然还没有完全稳定下来,但是,辛德拉国往后的方向似乎已经确定了。
下一任的国王是拉杰特拉王子。原本与他竞争王位的卡迪威现在已经因为背叛了神前决斗的判定,杀害了自己的岳父马赫德拉而成了待罪之身正被追捕当中。
在辛德拉国都乌莱优鲁的贵族和官吏们都相继向拉杰特拉宣誓效忠了。至于那些仍然追随卡迪威的人则离开国都逃向边境了,可是,今后,这些人可能都要被冠上「叛乱军」的称号了。现在,在辛德拉国内,拉杰特拉才是正义的化身。
国王卡里卡拉二世因为心灵受到冲击,再度卧病在床,而且身体状况急速地衰弱。有一天,他把拉杰特拉叫到病房来。
「能不能放卡迪威一马,拉杰特拉?」
「我了解您的心情。父王。可是,他无视于神前决斗的结果,违背众神的审判和父王的旨意。而且,他又杀害了世袭宰相,同时又身为他岳父的马赫德拉。就算我放过他,法律和正义也不会原谅他的。」
拉杰特拉的态度虽然强硬,可是,看到衰老的父王充满哀求的眼光,他实在也没有办法就一口回绝。拉杰特拉带着为难的表情陷入沉思,最后,他和父王约定了几件事。
叫卡迪威自首。如果他愿自首,就不取他的性命,把他安置在寺院中。至于那些追随卡迪威的地方豪族们如果愿意归顺,就赦免他们的罪。把重心放在辛德拉国内的再统一工作上,而不要一心想复仇……
拉杰特拉的约定似乎让卡里卡拉王感到安心不少。由于滥用药物而使身体受到损伤,要完全恢複已是不可能的事了。但是,在死亡之前,他还是戮力想尽到一个国王所应尽到的责任。他写了把王位让给拉杰特拉的证书,亲笔写了劝卡迪威自首的信,同时也写了追悼重臣马赫德拉的追悼文。
当这些事情告一段落,卡里卡拉就陷入了昏睡状态,彷彿一下子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光了。
当夜晚将要过去的前一刻,辛德拉国王卡里卡拉二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儘管对方是异国之君,卡里卡拉二世的死亡仍然给亚尔斯兰造成了一个打击。
虽然卡里卡拉王曾经滥用药物,但是在临死之前,他还是完美地尽到了一个国王,还有身为王子的父亲的责任。尤其是身为一个父亲,他对卡迪威和拉杰特拉的态度实在是很了不起。由这件事,亚尔斯兰不得不想起自己和父王安德拉寇拉斯的关係。
失去父亲的拉杰特拉像幼儿般发出了悲鸣。他紧靠着父王的遗体,泪水濡湿了胸前的衣服,絮絮叨叨地悲泣自己今后将要依靠谁?
「儘管是假哭,不过,他也还真能哭哪!」
达龙对他的反应感到惊讶,然而,军师那尔撒斯却嘲讽地做了修正。
「不,那不是假哭。」
「你是意思是说,白马王子真的感到悲伤吗?」
「也不全然是这样。那个王子是深信自己应该为父亲的死感到悲伤。所以,他才能尽情地流那么多泪。」
那尔撒完全看透了拉杰特拉性格上的特异点。拉杰特拉是一个演技高超得连自己都被骗过的人。
另一方面,帕尔斯军也得举行葬礼,因为万骑长巴夫曼战死了。对亚尔斯兰而言,确实生存着的万骑长只剩下达龙和奇斯瓦特两人而已。到底还有多少个万骑长突破了亡国的危机而存活下来?亚尔斯兰根本无从得知。
巴夫曼虽然死了,但是,他所率领的一万骑兵还在。远征辛德拉的帕尔斯军到底有多强?有多善战呢?虽然经过了大大小小多次的战役,帕尔斯军的战死者却还不到两百名。
「巴夫曼大人的手腕实在巧妙。真不愧是万骑长中最年长的老将。」
连并不是很喜欢巴夫曼的那尔撒斯也很率直地承认了这一点。
但是,儘管巴夫曼死得其所,活下来的人却面临了另外一个课题。巴夫曼所率领的一万骑名帕尔斯骑兵需要一名指挥官,而亚尔斯兰认为只有达龙最适合这个职位。
「如果是达龙大人,当然值得我们尊他为指挥官。已故的万骑长想来也不会有任何异议,更何况王太子殿下也这样希望,这件事不应该有任何问题的。」
巴夫曼麾下的千骑长这样说道,接受达龙立于他们职位之上。
亚尔斯兰请求拉杰特拉让出一个距离国都乌莱优鲁相当近的山地。他把那个地方当成包括巴夫曼在内战死沙场的帕尔斯将兵的墓地。他们的遗体被安葬在山丘西侧斜坡上。西方是眺望死者们的故国帕尔斯的方位。
由于身在异乡,葬礼极其简素,不过,王太子亚尔斯兰亲临了现场。而一手包办大小葬礼事宜的是身为女神官的法兰吉丝。
葬礼结束之后,达龙正式从王太子那边受命成为巴夫曼所率领的一万骑兵的指挥官。
「猛虎将军,今后请一如往常一样多多照应。」
「别嘲笑我,那尔撒斯。」
苦笑的达龙立刻转换了表情。
「可是,巴夫曼大人最后还是没有说出伯父给他密函的事。亚尔斯兰殿下的烦恼难道就这样半途而废了吗?」
「是啊,半途而废话。达龙……」
有些问题是连那尔撒斯也无法做出明快答覆的。亚尔斯兰出生的秘密就是这样的一个问题。
那尔撒斯虽然预测了巴夫曼的求死意念,但是,在巴夫曼死亡之前还是无法得到他的告白。对那尔撒斯而言,这是一个令人遗憾的失败,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在他的心灵深处仍然对揭发这个秘密一事有些许的犹豫。
在辛德拉国内行军期间,那尔撒斯曾经有机会就亚尔斯兰的出身一事徵询奇夫的意见。
「对我来说,事情怎么发展都一样。」
他对纤细的手指拨动竖琴的琴弦,自称「旅行乐师」的奇夫深蓝色的眼睛中绽放着耀眼的光芒,唱歌似地说出了他的心声。
「不,倒不如说,那个王子没有正统的王室血统会比较有趣些。我愿意为亚尔斯兰殿下奉献一己之力,但是,我却没有宣誓效忠帕尔斯王家的意思。王室到底又能给我什么呢?」
以亚尔斯兰个人而言,他确实能给奇夫一些「什么」。待在亚尔斯兰身边就可以经历许多好玩又有趣的事情。
「说得没错,我了解奇夫的心情。」
那尔撒斯心想,因为他自己也有这种感觉。就算亚尔斯兰没有王室的血统,那又有什么不好呢?安德拉寇拉斯三世正式册立亚尔斯兰为王太子是一个事实。
突然间,那尔撒斯想起了行蹤不明的安德拉寇拉斯。
儘管安德拉寇拉斯有很多身为一个国王所不该有的缺点,但是,他绝对不是一个无能的人,也不是一个懦夫。那尔撒斯认同他的优点就在于他不迷信。
在安德拉寇拉斯即位后不久,当他在重整王宫内外的人事时,一个占星师来到安德拉寇拉斯的面前。这个占星师经常奉承哥达尔塞斯王和欧斯洛耶斯王,并央求赏赐。他对安德拉寇拉斯也这样谄媚。
「根据占星术看来,陛下实在是长寿之相。至少可以活到九十岁。对帕尔斯的子民而言,这真是最好不过的事情。」
「唔,那么,你自己又能活几年呢?」
「小的有众神的加护,可以活到一百二十岁。」
「哦?你看来还很年轻啊?难道已经一百二十岁了吗?人真是不可貌相啊!」
嘲笑完了之后,安德拉寇拉斯突然拔起了剑,砍下了占星师的脑袋。
「真是个豪迈的国王。一个诡异的占星师哪能与之匹敌?」
人们都这样讚赏。先先王哥达尔塞斯二世、先王欧斯洛耶斯二世这两代帕尔斯的国王都是很迷信的人。当时魔道士、占星师、预言家都经常出入宫廷,有心的人们都不禁为这种情形大皱眉头。而豪勇的安德拉寇拉斯则一刀两断将这一切陋习都革除掉了。
安德拉寇拉斯即位之后,这些人都从王宫被赶了出来。因此,有很多的魔道士和预言家都极为憎恨安德拉寇拉斯,但是,安德拉寇拉斯还是不加理会。
亚尔斯兰是否有这样的强势呢?今后一连串的试炼就可以明显看出来了。
「卡迪威这家伙,到底是飞到天边去了?还是潜藏入地底下了?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把他找出来,事情没有真正的了断我就无法安心。」
一边进行亡父的国葬準备工作,拉杰特拉一边加紧追捕卡迪威。
虽然和父王有过约定,拉杰特拉并无意老实地遵守自己的诺言。他虽然拿到了国都乌莱优鲁,但是,地方上还有许多追随卡迪威的贵族。如果卡迪威逃到他们那里去,或许形势就会逆转。追捕的工作绝对不能放鬆。
完全灭掉卡迪威,拉杰特拉本身即位为国王。征讨反叛他的强大的贵族们、安定四方的国境,举行隆重的戴冠仪式、迎娶王妃等,这些都是以后的事。再怎么快,也要花上两三年的时间。
在这期间,他也不能让远道而来的援军帕尔斯人在外游荡。
他有各种各样的烦恼。即使狡猾如拉杰特拉也不能一味地认定未来全是一片坦途。
另一方面,也有一个人完全没有所谓的未来展望。
原为马赫德拉一族的加斯旺德被视为卡迪威的同党而遭到拘捕,但是,在亚尔斯兰的说项之下又被释放了。他对救命恩人道了形式上的谢,帕尔斯的王太子担心地看着他。
「加斯旺德,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这个嘛……」
加斯旺德原先追随的卡迪威形同自取灭亡了,怀疑是自己生父的马赫德拉也被卡迪威杀了,卡里卡拉王也死了。他又不想服侍自己一个人生还下来的胜利者拉杰特拉。拉杰特拉那边也因为他以马赫德拉的间谍的身份潜入自己的军营中,而不愿让加斯旺德做他的部下。加斯旺德在辛德拉国内已经没有容身之处了。
「那么,加斯旺德,你愿不愿意跟我走呢?」
加斯旺德闻言吃了一惊,在这一瞬间,他也没有办法立刻做出反应。看着心意不定的加斯旺德,亚尔斯兰继续说道:
「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的孩子。原以为我就是父王安德拉寇拉斯的孩子,可是,事实好象不是这样。或许我根本就没有帕尔斯王子之类高不可攀的身份。」
加斯旺德呆然地听着亚尔斯兰说话。
「所以,我在藉助达龙、那尔撒斯及其他人们的力量收复帕尔斯之后,就必须去确定自己到底是谁了。如果你愿意,我希望你跟我一起走。可是一定会很辛苦,所以也不能勉强你,但是希望你能好好考虑……」
亚尔斯兰带着认真的表情说道。
「现在我没办法回答您。也许这样说显得有些优柔寡断,不过,我真的是没有办法在这个时候将思绪理清……」
「嗯,你可以慢慢考虑。」
亚尔斯兰站起来离开现场,然而,他要离开时的笑容却深深地印在加斯旺德的脑海里。
亚尔斯兰的一贯作法是,在招揽某人做自己的部下时从来不会不问情由地命令他人跟随他,他总是站在对等的立场拜託他人、劝诱他人。而且他总是在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自然地做出这样的举动,很明显的,这就是亚尔斯兰的长处。就像以前那尔撒斯曾对席尔梅斯所说的一样。
帕尔斯军很快地就开始做回国的準备工作了。
原本他们就无意在异国做长久的逗留。拉杰特拉根本就不需要多心。帕尔斯军的目的大致上已经达成了,当然重心就要放到帕尔斯国内的事情了。
「情势既已底定,就算没有亲眼看到卡迪威死亡就回帕尔斯,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只要殿下下令,我们随时都可以出发。」
话是这么说,可是,以那尔撒斯的立场来说,他还是想先将东方国境加以平定。他对密友达龙说道:
「如果卡迪威彻底被消灭了,拉杰特拉就会向我们露出他的獠牙。事实上,我就是在等那一天,不过,事情到底会怎么演变呢……」
世袭宰相马赫德拉的女儿莎莉玛是卡迪威的妻子,如果她的丈夫当了国王,她当然就是王妃了。然而,好运从他的头上跳了过去。现在,她在王宫内的房间内被软禁着。拉杰特拉以前也曾向她求过婚,而且他也不打算因虐待妇人而让自己的声望受到影响。因此,表面上莎莉玛虽说是遭到软禁,但是,在生活上并没有任何不自由的地方。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拉杰特拉认为如果莎莉玛偷偷地和卡迪威联络的话,他可以循线索找到卡迪威藏匿的地点。
因此,拉杰特拉暗地里派人监视莎莉玛的行动,然而,在五天之中,她什么地方都没去,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只有一个地方例外。
在她的房间附近有一个小塔,那是她礼拜祖先们魂魄的地方。所以,她每天都要前往该处去拜祭一次。她不让任何人接近,独自一个人度过礼拜的时间。
拉杰特拉曾经派人搜查塔的内部和屋顶上面,但是什么都没发现,因此,里面连个警备兵都没有。
可是,卡迪威就躲在吊在塔内部的大笼子里。塔上部的樑柱构造很複杂,从下面根本就看不到。莎莉玛为他带食物来,然而,就在某一次,她在送给丈夫喝的甘蔗酒中掺了安眠药。
在确定卡迪威睡熟了之后,莎莉玛对侍女下了命令。侍女出门去,带来拉杰特拉的部下肯达巴将军。
当卡迪威睁开双眼时,他已经被从笼子中抓下来,两只手被反绑在后面,捆得紧紧的。儘管他再怎么精于枪术,在这样的情况下也无可奈何了。他只能对着妻子咆哮。
「莎莉玛,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就像你眼睛看到的一样。你是一个被天上的众神所遗弃、被地上的人们所轻视的可怜人。所以,我原本认为你很适合被吊在笼子里的,结果,你还是落到地上成为一个待罪之身。」
莎莉玛的声音极其冷淡。卡迪威重重地踏着地板,怒叱着妻子。
「你身为人妻,竟然背叛自己的丈夫。不知耻的臭婊子!」
「我不是背叛我的丈夫,我只是为父报仇而已。」
卡迪威张大嘴巴,再发不出任何声音了。他咬着嘴唇,面如灰土。
当失败者被带到胜利者面前时,亚尔斯兰也在场。是拉杰特拉特意把他请来的。
卡迪威对着原应充满了仇恨的同父异母兄弟装出了笑容。亚尔斯兰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僵硬、凄惨的笑容。卡迪威原是个有身份的贵公子,而他也有着相称的容貌。正因为如此,当他以极其卑微的样子求饶时,看来就分外令人不耻了。
「拉杰特拉呀!你跟我难道不是有血缘关係的兄弟吗?由于命运的捉弄,我们才会为了王位相互残杀,可是,胜败已经分晓了,你胜利了。」
「哦?你承认了?」
拉杰特拉极尽嘲讽之能事地歪了歪嘴角,然而,卡迪威装做没看见,继续说道:
「让我做你的部下吧!我发誓将对你忠诚。所以,你应该可以放我一条生路吧?」
拉杰特拉刻意地重叹了一口气。他很快地瞄了亚尔斯兰一眼之后,很为难似地开了口。
「卡迪威呀!我们兄弟以生命和国家为赌注争夺王位。如果败了会有什么结果,我们应该都心里有数的你既然败了,就乾乾脆脆地就死吧!我会让你毫无痛苦地死去,你就不要可怜兮兮地求饶了。」
「拉、拉杰特拉……」
「我们是一对不幸的兄弟啊!如果是毫不相关的人,或许我们可以有好一点的交情。」
拉杰特拉的眼中很稀奇地蒙上了一层阴影。可是,那也只是瞬间的事,他随即又扮出了几乎可以目中无人来形容的表情说道:
「对你来说,这是人生的最后一夜。你就尽情享乐吧!我会为你準备酒和食物。」
灌下大量的酒,让人失去意识,在毫不痛苦的情况下杀掉。这是辛德拉处刑王族的做法。
卡迪威和绳子被解开,酒和料理、水果并排在他面前。四周有士兵和行刑人围成了一道人墙,在卡迪威的左右方有四个宫女为他斟酒、服侍着他。
卡迪威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环顾四周,突然间,他睨视着亚尔斯兰,从宫女手中夺过了酒瓶。
「帕尔斯的臭小子!都是因为你多管閑事。觉悟吧!」
怒号和兇器的闪光几乎在同时发出。
卡迪威把酒瓶扔在地上,抓起细长的瓷片,朝着亚尔斯兰的喉咙丢过去。
宫女们发出了可怕的惨叫声。
亚尔斯在这瞬间救了自己的命。他抓起了带骨的肉块,挡在咽喉前,碎片刚好就深深地刺进肉当中。
老鹰告死天使拍打着翅膀,它的嘴正啄向卡迪威的右眼球。
卡迪威凄厉地叫着,用手压住他那满是鲜血的脸。为朋友报了仇的告死天使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弧,回到亚尔斯兰的肩膀上。
「没见过这么不死心的家伙。卡迪威啊!你远比我对父王申诉的更没有当国王的资格。到冥界去让父王再琢磨你的本性吧!」
接到了拉杰特拉的信号,三个行刑人慢慢地靠向卡迪威。其中一个人手上拿着斩首用的斧头。另外两个人从左右方把因剧痛和愤怒而挣扎不已的卡迪威的身体压在地上。
亚尔斯兰不想看这悲惨的一幕。可是,他已经介入辛德拉的历史,不能不注视着这个结果。
斧头被高高地举起,又重重地挥下。
惨叫声是那么地短暂。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