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面混浊况淤,看起来与其说是水,反倒比较接近一滩油。深水或许连光线都会吸进去,明明浅滩受到日照,反射光线,吸饱了光的粒子,但却黯淡死寂。连悠游的鱼影也看不见。甚至连从山坡上传来的唧唧蝉声都被吸入,继而消失。
十八层地狱。
八寻潭深不见底。每次看进潭内,林弥都会联想到九泉之下。
「好深啊。」
透马从巨岩探出身子,眺望潭水,踩着小心翼翼的脚步后退。
「有够深的。」
「当然很深啊。如果浅的话,跳进去的那一瞬间,这里就骨折了。」
源吾拍了拍自己的脖子。他全身上下已经脱得只剩下一条内裤。
「跳进去……真的要从这里跳进去吗?」
「我们是为了跳水而来。你不也是打算那么做,才跟我们来的吗?」
「不,欸,是那样没错,但是,我没想到这么深……而且比我想像中更高。少说也有两丈(译注.,约三公尺)吧?」
「胡说。不到一丈啦。只是岩石尖端突出来,水又深,所以才会觉得高,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怎么会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们的目测错误,绝对有两丈多。」
源吾故意重重地喘了一大口气。
「樫井,这里是我们从小玩到大的地方,就像自家后院一样,不可能会弄错吧!你这家伙真是的,为了一点小事就鬼叫。嗯?还是说……」
「还是说什么?」
「你怕了吗?」
源吾咧嘴一笑。他的笑容看起来像是在嘲笑透马、表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也像是在激透马。或许是因为源吾的人格,儘管露出那种笑容,也散发着令人舒服的气氛,不会讨人厌。
「潭水深度让你害怕了吧?嘿嘿,真没用。」
马上调侃别人,是源吾少数的坏习惯之一。他本人没有恶意,也很少令对方不愉快,但揶揄就是揶揄。
林弥的脑海中浮现野中充血的眼睛,受到自己的自尊与自负束缚的男人眼神。林弥一点也不认为樫井透马和野中是同一种人,但是剑道天分有时会使男人钻牛角尖,甚至使心胸变得狭窄。个性变得完全无法容许别人揶揄。
「没错。」
透马爽快地同意。
「我没办法从这里跳入潭中。好可怕、好可怕。」
因为透马太过爽快地同意,反倒是爱调侃人的源吾无法多说一句。他只是嘴唇蠕动了下,陷入沉默。
透马依旧是个老实的家伙。
老实得有趣。林弥不禁放鬆嘴角线条。
透马似乎毫无封闭自我、想要隐藏内心想法的念头。即使曝露自己的脆弱或胆小,他也不以为耻。为何不觉得丢脸呢?无论是剑术或其他能力都拥有超凡入圣天分的人,不必封闭自我、隐藏弱点、伪装自己。难道是因为这样吗?
「再说,我从小就怕高。我完全拿高没辄。我连爬梯子都不喜欢。从前,我很想当消防队的掌旗手,但是就算能够忍受火星,我也没办法爬上屋顶,所以死心了。」
「消防队员啊……我有一阵子也曾经想当消防队员。」
源吾打着赤膊,双臂环胸。胸膛和上臂都长了厚实的肌肉,那副身躯大概不是光靠道场的练习练就的。从他身上散发出成熟男人的气息。
源吾已经和女人发生过了关係。
有过男女关係之后,说不定绝对多少会改变男人的身体。
林弥从源吾身上别开视线,仰望高空。自己好像在想不合时宜的下流事情,感到难为情。
「因为那看起来确实很帅气、高人一等。」
「对吧?令人嚮往吧?不过,如果爬不上屋顶的话,不管再怎么努力都没用。」
「就算爬得上屋顶,家老的儿子也不可能成为消防队掌旗手吧。」
和次郎委婉地插嘴道。
「没错,不可能成为消防队员或裱框师傅。」
林弥接着这么一说,透马夸张地皱起眉头。
「生为家老的儿子并非我愿。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生为裱框师傅的儿子。」
「天底下没有人是如愿出生在某户人家的。」
「我没有抱怨半句。源吾跟和次郎也没抱怨。只有樫井一个人不停地发牢骚。」
「我当然会想抱怨。我母亲曾是裱框师傅的女儿。她是进出小舞藩六万石俸禄的大名(译注:江户时代各领地的掌权者,地位相当于中因古代的诸侯)别墅的工匠女儿。而且是独生女。如果诸事顺遂的话,裱框师傅的女儿之子应该也会成为裱框师傅。但是在因缘际会之下,她却成了家父来到江户之后第一个纳的妾。」
「哇,原来是这样啊。这么说来,令堂想必长得相当漂亮。」
源吾挺身上前。
「大概是家父喜欢的那一种美女。欸,既然正妻是那个老狐狸精,八成任何女人看在家父眼中都是美女。」
「她去世了吗?」
「嗯,那正是所谓的红颜薄命。从工匠的女儿摇身一变成为武士的妾。想必是因为忧劳成疾。真是的,染指进出家门的工匠女儿,最后还令她丧命,简直是甘拜武士下风之徒。」
「樫井,是不配当武士。甘拜下风要做什么?况且,他好歹是家老,我认为『之徒』这种说法未免失礼。」
和次郎还是委婉地劝戒透马的语气。但是受劝的一方好像一点反省的意思也没有。
「对,他是不配当武士的家伙、无可救药的登徒子。害我也落得备受其扰的下场。」
透马毫不隐瞒对亲生父亲的愤懑。
「唉,够了,别再说了。」
源吾把手当团扇似地擂一揭,打断透马继续说下去。
「如果再听樫井抱怨,我们会在岩石上晒成肉乾。热死人了。我先跳啦!」
源吾起身伸了一个大懒腰,直接脚蹬岩石。
「呜啊!」
透马叫道。同一时间,听见水声。
「那家伙,真的跳下去了。」
「因为我们是为了跳水而来呀。那,我也要跳了。」
和次郎迅速脱掉衣服,也跳了下去。和次郎比同一辈的任何人更擅长跳水,能够让身体笔直伸展,自然地没入水中。水声不如源吾跳水时响亮。
「你也要跳吗?」
「那还用说。」
「你不害怕吗?」
「我习惯了。再说,挺美的唷。」
「美?」
「嗯,很美。从潭底往上看水面,会感到不可思议。从陆地上和河中看四周景色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你没有从水中抬头看过天空吧?」
「没有。」
「既然这样,你不妨试试看。你会游泳吧?有些景色要把牙一咬跳进去才看得见。」
「嗯……,原来如此。好像有点意思。」
「而且很凉快。」
「原来如此。好。」
透马一点头,拔出腰刀,解开裤裙。
「我也跳。但是,你要牵着我的手。」
「什么?!」
「手啊。牵手。第一次还是会怕。拜託你。」
透马伸出右手。
「你脑袋有问题吗?开玩笑也要适可而止!你几岁?两个男人牵手成何体统?噁心。」
「那,你把我当成女人不就好了。我是第一次跳水。一个人跳,心里会不安嘛。」
透马一脸认真。他似乎是真的在说服林弥。
不对劲,林弥打从心底感到不对劲。
昨天和透马面对面时的威觉,仍深深地留在林弥心中。
那种速度、那种份量、那种轻柔。
那种程度的使剑高手毫不害臊地说他内心不安。大白天,光天化日之下,发自真心地拜託我牵他的手。
奇怪至极。
「喂~,林弥。」
源吾一面踩水,一面呼喊。
「你在做什么?快点跳下来!」
「我这就跳下去。不过,樫井要先跳。对吧?」
「咦?对什么对?我不要一个人跳。」
透马耸肩缩背,林弥用双手往他的背推了一把。
「呜啊!新里,混蛋,住手!我叫你住手!呜哇~!」
透马发出惨叫,落入潭中。林弥也调整呼吸,头下脚上地跳入水中。
受到日晒发烫的身体被水包覆。或许是姿势不正,胸部和腹部重重击水面。然而,就连那种冲击也令人愉悦。林弥儘可能地往下潜,改变身体的方面。一口气从嘴里跑出来,化成气泡往上漂。
从岩石俯瞰时,水面黯淡淤塞,但是从潭底往上看,却是明亮清爽的湛蓝。这是鸭跖草的花瓣颜色。宛如一整片湛蓝色的玻璃天花板在头顶上。
对了,那支发簪……
林弥忽然想起了发簪。
大哥去世的很久之前,七绪头上插着一支圆头的小玉簪。玉簪一照到光线,就会发出淡蓝色的光泽;配上大嫂一头丰盈的黑髮,美艳动人。
或许是意识到林弥看得入迷的视线,七绪羞怯地笑着告诉他:
「这是玻璃发簪。也叫瑠璃玉。」
原来女人会在头髮中插上如此美丽的物品。
掠过心中、旋即忘却的思绪复甦。
这么说来,那支发簪……大嫂怎么处理了呢?
收进某个地方了吗?给谁了吗?丢掉了吗?如今,七绪头上的髮饰是一把原木色的小木梳。
喘不过气。
林弥拨水,想要浮上水面。这时,一个黑影在视野角落移动,潭水缓缓摇曳。
咦?
林弥不小心张开嘴巴。体内剩下的空气跑走。好痛苦。林弥拚命地用双手拨水。湛蓝色的天花板迅速靠近。头露出水面的那一剎那,地面上的各种声音纷至沓来。
水流声、风声、蝉呜声、在河滩嬉戏的孩童欢呼声、鸟叫声、竹林的树叶摩擦声。林弥感到惊讶,这世上竟然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声音,而河水流动的声音掩盖一切,更是令他啧啧称奇。
不过话说回来,那个影子是?
「你这家伙!」
随着这一句话,头被压入水中。水从鼻孔灌进去。思绪顿时停摆。
林弥拨开按住头的手,让头露出水面,深吸一口气。
「樫井。突袭很卑鄙唷!」
「听你在放屁!亏你好意思讲那种大道理。真是的,居然把人踢下水。」
「我哪有踢你。我只是轻轻推一下而已。」
「不管是踢还是推,你都是卑鄙小人。我差一点就没命了。」
「真会夸大其词。跳一次之后,就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了吧?」
「嗯……是啊。」
「而且,你跳得很好呀。又很会游泳。」
「废话。我出生第一次洗澡用的是大河的水,泳技比起一般河童厉害多了。」
「别在河里跟河童比赛,小心被夺走三魂七魄。」
源吾从岩石上探出头来,嘻嘻傻笑。他似乎打算再跳一次。潭水冰凉,无法长时间浸泡,所以林弥他们会爬上岩石,待身体充分回温之后再跳入水中;一再反覆,直到厌倦为止。
「说到河童,我刚才看到了奇怪的东西。哎呀,是我眼花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