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季节宛如飞逝般更迭。天空的蓝更加艳丽,云层薄透。风声变得轻盈,伯劳鸟的啼叫声穿透风,青蛙已不再呜叫,蝉声也停了。
小舞的冬天来得早。
再过一个月的话,人呼出的气息便会凝成白雾。再过些时候,片片雪花就会翩翩落下。
林弥好久没在道场以竹剑和源吾对打。明明才打了一小时多,源吾却马上出声示弱。
「慢着、慢着。投降、投降。」
源吾一面扭动身体,逃开林弥的竹剑,一面伸出手掌。
「搞什么……才刚开始耶!已经不行了吗?真没用。」
「不行、不行。我已经不是你的对手了。」
源吾反覆两次深呼吸。
「林弥,你的功力进步好多。令人大吃一惊。」
「该不会是你的功力退步了吧?我看是你花天酒地玩过头了,对吧?」
「我才没有花天酒地呢。你少挑我毛病。不是我退步了,而是你进步了。别说我了,连和次郎……不,说不定连佐佐木师範也不是你的对手。」
源吾的口吻中没有一丝开玩笑的语气,他是说真的。
「总之,我没办法当你的对手。从明天起,如果师範不行的话,就去拜託石野先生或牧原先生!」
源吾一面说出道场高徒的名字,一面擦拭冒出大痘的额头。
「林弥,我期待你在下次的排名会跃升到哪一名。」
说完,源吾咧嘴一笑,但是旋即恢複严肃的表情。真诚地称讚:
「看得出来你持续进行了相当艰辛的锻链,真是了不起。」
倘若如此,都是拜樫井之赐。
林弥如此认为。
这一个月,透马几乎每天担任练习对手。他不会主动邀约,但如果林弥要求,他也不会拒绝。
有时候以为他回去樫井家,忽然消失,但是过不到两天又现身,躺在充当寝室的一坪半和室中。在新里家的时候,他天天都会做劈柴、汲水、烧洗澡水的工作。前几天,他除了将客厅的纸拉门重新糊上漂亮的门纸,还在厨房安装坚固的厨柜、重新製作碗橱。样样都是行家的精湛杰作。七绪频频过意不去,但是美禰拍手叫好。这一阵子,透马受到的待遇虽然比不上和次郎,但也受到了美禰差强人意的对待。
「我原本以为他是厚颜无耻的野猫,没想到是只会捉老鼠的猫。真是太好了。」
透马是如假包换的家老之子,却被美禰随口比喻成猫。儘管七绪斥责她「不可无礼。说话小心」,她也完全不为所动。对于美禰而言,人的价值不在于身分和出身,而在于人品和对日常生活有何种程度的作用。透马似乎终于得到了及格分数。
大概是在这样的日子中,林弥获得了足以令源吾讚歎的实力。
林弥又想。
如今,如果认真和樫井一较高下的话,自己能够获得一胜吗?
一个月前,被透马戳刺的痕迹仍残留着,化成了淡红色的印记。自己如今跟得上他变幻莫测的动作吗?
还不行吗?还差得远吗?
不知不觉间,眼前浮现的不是大哥的剑,而是变成了透马的剑。
还比不上他。但是,半年后、一年后……
我会追上他。我一定会迎头赶上。
赫然回神,源吾已经开始準备回家了。
「咦?你已经练习结束了吗?」
「我有很多杂事要办。」
「喂,你该不会这么早就要去猫头鹰小巷了吧?」
「笨蛋。别那么大声嚷嚷!」
「你果然要去。」
「才不是,你不要误会!因为我父亲回来了,所以忙东忙西的。我请示过师範,确实获得了早退的允许。我总觉得之所以这么忙,似乎也和我的元服仪式有关。」
「噢,是喔……」
生田清十郎的脸庞和声音掠过脑海,另一张微白的侧脸重叠其上。林弥硬将叹气吞下肚,哽在胸口好不沉重。
「那么,我先走一步了。」
源吾在门口施行一礼,走进了秋意正浓的阳光中。他走出去时,看起来像是对和林弥并肩而立的和次郎笑了。林弥总觉得他的眼角和嘴唇动了一下。
林弥,再会啦。
秋天晴朗的阳光太过美丽,令人为之目眩。
「源吾这家伙,好像融入了光中。」
如同和次郎事后所说,林弥和源吾本身看起来也变成发光体,和光融为一体。
「师兄,恳请赐教。」
赤田平太的声音令林弥回过神来。门口不见人影,唯有尘埃在光中飞舞。
耳边传来吊钟的钟声。
从遥远的远方传来。
侧耳倾听,彷彿听见了锣鼓大作、响板喧天的声音。
「林弥。」
从走廊上发出七绪的声音。烛台的光线将她的影子映照在纸拉门上。剪纸枫叶从影子的肩膀散落到胸部。
「你醒着吗?」
「是的。」
林弥并没有睡着。
「火灾吗?」
林弥打开纸拉门,雨窗阖上的走廊一片漆黑。烛台的黯淡光线朦胧地使七绪的上半身浮现在黑暗中,她的打扮和白天一样。
「刚才我派与助去看了,他大概再过不久就会回来。」
七绪的声音好像比平常略为沙哑。林弥打开雨窗,仰望天空。月色迷朦。吊钟的钟声清晰地传入耳中。
「这……很近吧。」
「好像是马宿町一带。」
「马宿町……」
那是俸碌五百石以上的高级武士的宅邸林立的区域,源吾的家也在其中。
「其实事情发生在半小时左右前,与助说他在大街上看到了步枪组。」
「步枪组?这个时间吗?」
「是的。而且,所有人身穿护胸,三步并作两步。与助说,后来他又遇见了一队长枪组。」
武装轻便的步枪组和长枪组在街道上跑。
这是怎么一回事?
林弥一回到房间,马上开始更衣。七绪绕到他面前,动作自然地协助他。
「你要出门吗?」
「我去看看。说不定发生了什么意外。」
「不等与助吗?」
「嗯。」
林弥心急如焚。钟声比任何时候听起来更不吉和。
「路上小心。」
七绪的手指抵在林弥身上,脸色苍白地面向林弥。原来她也感到了莫名的不安。
出门之前,林弥窥探了透马的房间一眼,原本以为他会听见吊钟的钟声起床,但他发出轻轻的鼻息声,睡得很熟。
「樫井,起来!」
「……嗯,干嘛。已经早上了吗?我总觉得刚吃完宵夜而已……」
「笨蛋。快清醒!发生火灾了。」
「哪里发生火灾?」
「源吾的家一带。而且城邑的情形有点奇怪,步枪组和长枪组似乎到处跑来跑去。」
透马坐起身子。
「原来如此,吵死人了。」
他一嘀咕完,马上开始整理服装仪容。林弥等不及地冲到外面。
看见与助跑过来的身影。
「林弥大人,事情……严重了。」
或许是去到火灾现场附近,赶紧沖了回来,与助上气不接下气,头髮倒竖;面如白纸,隐隐发出烟味。
「上村大人的宅邸……烧起来了。」
林弥停止呼吸。然而,与助说出了更令人惊愕的话。
「我、我不知道这是否属实,但是有人说,是上村大人自己对宅邸纵火的。」
「什么……?!」
「而且,上村大人的宅邸附近的道路禁止通行,戒备森严。」
林弥没有听与助说完,跑向马宿町。越跑,吊钟的声音越大,钻进耳膜。宛如脑袋中有针在扎。
源吾,他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风平息了。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夜晚的空气浓重。似乎是被云层覆盖,先前的迷朦月光和星光都从天空消失。
漆黑的天空染上了胭脂红。在竹待町和系切町等商人城镇,人们身穿睡衣指着异常的天空吵嘈不休。
「喂,悠悠哉哉地隔岸观火不要紧吗?」
「不要紧啦。不用担心会延烧到这里来。」
「唔—好冷。要是因为看火灾而感冒的话,那不可是闹着玩的。」
冷眼旁观的对话穿插在吊钟的钟声之间,传入耳中。
为了防止商人城镇起火延烧,马宿町有一块防火地,除此之外,设置了引柚香下川水的渠道。渠道加宽,连接包围城堡的护城河。除非相当大的强风吹起火星,否则不必担心延烧。林弥想起都势说过:接近二十年前,竹待町的商家起火,适逢一阵风吹,一瞬间变成了吞噬大半座城镇的大火。然而,儘管竹待町引发熊熊火势,马宿町也若无其事,黑压压地鸦雀无声。
讽刺的是,今晚那块防火地和那条渠道保护城镇民众免于灾祸。
「林弥。」
有人从背后叫他。
和次郎跌跌撞撞地靠了过来。他似乎也是全速冲过来的,气喘如牛。
「……我听说马宿町起火了……没想到……」
「是上村的宅邸。源吾家起火了。」
林弥喊道。他一面吶喊,一面告诉自己:是哪里弄错了吧。与助是个耿直、有胆量的男人,但是性子急了点。
一定是与助贸然误判了……
林弥穿越防火地,渡过架在渠道上的桥。明明烈焰冲天,但是高级武士的宅邸林立的区域却悄然无声。
脸颊冰冷。
是雨。
依旧无风,开始下起了雨。并非火焰唤来雨水,但是雨势逐渐增强。
林弥开始看见避难的人们。
「啊~」
和次郎大叫一声。透马抓住他步履蹒跚的身体,支撑住他。
上村的宅邸起火。虽然距离尚远,但是绝没看错。那是源吾的家。受到源吾邀请,几度经过的大门窜起火焰。
有人在叫:快逃、快逃!
林弥想要继续前进,受到拒马阻挠。
「不行过来!」
拒马内焚烧篝火,几名男子一字排开站立。人人身穿护胸,绑起袖口,手持长枪。其中一人目光锐利地望向林弥他们,像在赶虫子地挥了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