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以纳米技术为基础产生的记忆改变技术,是在研究十五年前突然在世界上蔓延开来的新型阿尔茨海默病的治疗方法时极速发展的。以记忆的修复,保护为目的而开发的这种技术的用途,逐渐的向虚构记忆的方向改变了。
结果,比起想取回过去的人,想要重塑过去的人压倒性的多。即便那只是虚构的记忆。
过去无法改变。但是,未来可以改变——这种说法也随着记忆改造技术的普及而逐渐落后于时代。
无法知晓未来,但是可以改变过去。
最初,纳米机器人写入的虚假记忆,一般被称为〈伪忆〉或〈疑忆〉,是虚假记忆,疑似记忆的简称。但是近年来,〈义忆〉成为了主流。即使玩弄了名称,假货还是假货,似乎是想要消除伴随着〈伪〉〈疑〉等文字的坏印象。随之,在义忆中登场的虚构人物被称为〈义者〉。这里用的「义」是义肢或者义齿的「义」,可以看出其意图终归只是想要强调弥补缺陷的意思。
不过,什么才是「缺陷」呢,这是争论的分歧点。事实上大部分的人类都可以视为人生经历不完整的重症患者。没有任何缺陷的人生是不可能的。
无论如何,义忆对人类非常有益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不用说,在消除丧失体验,犯罪被害,受虐经验等心理创伤时,用虚构的记忆进行认知重塑,抹掉经曆本身这种方法是很有效的。根据某个报告,把品行或者性格有问题的孩子作为实验对象,移植了〈Great Mother〉(译注:原型是荣格心理学原型之一)的义忆后,约四成的人格出现了积极的变化。另外在一个实验中,给反覆自杀未遂的吸毒上瘾者移植了〈spiritual〉(译注:基督用语,源自拉丁文的「灵魂」)的义忆,结果据说那个人变成了一个虔诚,禁慾的人(到了这个地步,就有点亵渎的感觉了)。
虽说还不至于体会到义忆给社会带来的恩惠,那其实是因为记忆改变用纳米机器人的使用者不喜欢公开那个事实。他们的社会地位地位最接近于国内的整容者。实际上,也有把改写记忆讽刺为〈记忆整形〉的人存在。
人无法选择出生的环境。因此需要义忆一类的救济措施。这是记忆改变推进派的主张。虽然对义忆怀有抗拒感,但我觉得他们言之有理。否定派的过半人员,与其说是根据哲学的问题意识,不如说只是因为生理上的不安而拒绝义忆。
此外,关键的问题,因新型阿尔茨海默病丢失了的记忆的恢複手段至今没找到。有一种叫做〈Memento〉(译注:原型为01年的一部欧美电影,中文译名「记忆碎片」)的记忆恢複用纳米机器人,只有部分地修复由〈lethe〉消除的记忆这种程度的力量,对新型阿尔茨海默病的记忆丧失则完全没有效果。
虽然也设计了将义忆作为备份的使用方法,但这进展也不太顺利。
即使植入一段与消失的内容相同的义忆,也无法在大脑中扎根。而另一方面,如果插入了与事实不同的义忆,则比起前者残留的时间更长。由此推测,新型阿尔茨海默病并不是并不是破坏记忆的疾病,而是解除记忆的结合的病。而且在记忆中,也有着容易解开的部分和难以解开的部分。只有情景记忆集中性地丢失,说不定因为那是最具有合成性质的记忆。
刚醒后的一段时间,什么也想不起来。虽然从十五岁时偷偷喝了父亲储藏的酒开始,直到现在也在喝酒,不过出现记忆消失的经验还是第一次。难道真的是喝酒喝到失忆?我慌了。确实,我听过这种经历很多次,但一直都以为不过是一种夸张的措辞,或者是在酒席上掩饰失态的权宜之计。
这里是哪?现在是早上还是夜晚?自己什么时候进了被窝?为什么头痛欲裂?什么都不知道。只是靠从胃的底部涌上来的酒精的味道,才明白是酒的原因。
闭上眼,一件件的,好好的回想一下吧。这是哪?是自己的房间。早上还是夜晚?从窗帘中透出的白光判断是早上。什么时候进了被窝?思考在那里停住了。不要焦急。最后的记忆在哪?我记得我喝酒喝得烂醉,被赶出了店外,错过了末班电车于是走回了公寓。为什么我会喝得烂醉呢?对了,是因为我认错了人。把站在公交车站的穿着藏青色浴衣的女孩误认为是夏凪灯花。那样的自己实在太不像话了,于是进入酒馆如同淋浴一般地猛喝。
点和点之间连接起来了。被赶出酒馆后走了三个小时以上,好不容易到达了公寓(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腿部的肌肉慢慢的痛了起来)。费尽心思打开了门锁倒进了房间,之后做了个奇妙的梦。大概是认错人产生的影响吧。做了一个夏凪灯花出现的梦,梦见她搬到了隔壁。
梦与现实的连接,是从我到家时开始的。为什么你会在这里?明明你是不存在的人。对于这样态度恶劣的我,她以不可思议的目光注视着。
「千寻君,难道是喝醉了?」
够了快回答我的提问。我想逼问她,但是脚底不稳,想办法用手扶着墙壁才没摔倒。可能是气血上涌,或者是闻到了从门缝里透出的自己房间的气味而感到放鬆,导致视野摇摆不定,没法好好的站着。连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姿势都不清楚。
夏凪灯花担心的问到。
「没事吗?肩膀,借给你吧?」
我不太记得之后发生了什么。
似乎是受到了细心周到的护理。
不论如何,这都是因为酒精而看到的梦不会错。身心俱疲,导致抑制心理失效了吧。我从未梦见如此诚实的愿望。
简直就像小学生在床上的空想。邻家搬来了自己喜欢的女孩子,照顾着虚弱的我。
很不像是一个成年男人应做的梦。
昨天下定了决心,要改变这样可悲的自己。
今天一定要喝下〈lethe〉。
爬出被窝,一边因头疼而皱着眉,一边用杯子喝乾了三杯水。嘴边洒下的水流过脖颈。脱掉有异味的衣服,洗了个长时间的淋浴。吹乾头髮刷好牙,又喝了两杯水之后躺在了被褥上。在那期间感觉好些了。虽然头还是很疼很噁心,但是那种已经越过高山的实感令我心情舒畅。那之后我落入了浅浅的睡眠。
只睡了一个小时左右就醒了。这种像是胃被勒紧一样的感觉是饥饿的原因吧。这么说来,昨晚吃的东西全都吐出来了。虽然没那个心思,不过是时候该吃点什么了。
慢吞吞地站起来,来到厨房看了看水槽下面。本应在附近的超市趁着打折买来的杯麵一个也没剩了。我扭了扭头。记得至少还有五个啊。总觉得最近健忘得很厉害。是不是酒喝多了?
我打开冰箱的冷冻库,看看有没有剩下的麵包,然而只有杜松子酒和保冷剂这两种物品。试着窥视製冰皿的下面,不过,除了冰的碎片以外什么都没找到。
一开始就没期待冷藏库。从半年前开始,那里就变成了啤酒储藏库。自己嫌做饭麻烦,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除杯麵,便当和冷冻食品以外的东西都不买了。
儘管如此,说不定还能找到一个小菜。
这样期待着,我打开了门。
异物存在于那里。
保鲜膜盘子里漂亮的装着莴苣和西红柿沙拉。
「不吃点正经的食物可不行哟。」
并附上了这样的手记。
决定了购买〈lethe〉,最初开始打工的职业是加油站的员工。一个月就被解僱了。接下来开始在饮食店打工。这里也是一个月被解僱了。哪一边都是态度不好的原因。要说是哪方的话,应该不是对待客人而是与同事的接触方法有问题。只要工作做好就没问题了吧,这样的态度好像很让人讨厌。
由于知道了不适合持续和同一个人接触的工作,因此在一段时间内通过大学生协会介绍的日工工作挣钱。但是这里也有这里的不好,每次都要和初次见面的人从头开始建立关係很麻烦。虽然总的来说交流能力有人际关係的构筑能力和维持能力,但我好像没有平均的共同拥有这两种能力。
正苦恼于有没有和麻烦的人打交道无缘的工作时,正好看到附近的出租录像店贴出了打工募集的布告。试着应聘了一下,没有面试就被录用了。大概是没有除我以外应聘者吧。
在现在的出租录像店中,这种店铺是很少见的,是个体经营的小规模店铺。内部装修、外部装修都很破旧,看上去随时倒闭也不奇怪的样子,但因为多少还有一些好事的固定客,多亏如此才能够勉强维持下去。或者可能只是因为小财主的兴趣而不考虑收支的店。店长是一位年过七旬、寡言少语的谦恭的男子,经常叼着不带过滤嘴的香烟。
客人非常稀少。那也是理所当然的。现在还会用出租录像店的,也就只有老人和一小部分录像爱好者了。说起来,现在这个时代有多少人会拥有录像带播放机之类的古董呢?年轻人每月来一次或两次,其中大部分只是来嘲笑的。
因为都是温顺的客人,所以工作很轻鬆。可以说忍受睏倦是最好的工作。虽然工资很低,但是对于不想要同伴、干劲、提高技能的我来说,这大概就是理想的职场。
虽然两个月之内我就攒够了买〈lethe〉的钱,但我知道只要有了閑暇时间,酒量就会增加,所以后来我也一直在那里工作。也有单纯是心情好的原因。从过去的时代残留下来的那种寒碜的空间,不可思议地使我的心平静下来。虽然不能很好地表达出来,但有一种「这里的话我可以被容许存在」的协调感,想着要不要在这种地方寻找自己的居所。
今天也没有客人。我呆立在收银台边忍耐着哈欠,边茫然地思考着今天早上在冰箱里找到的东西的含义。
手制沙拉,附带手写的笔记。
假设昨晚发生的事是梦的话,那么料理和笔记都是出自烂醉的我之手。也就是说,到变得神志不清为止,酒后吐到胃变空之后用了3小时艰难地走回公寓。在那之后用不知从哪里筹来的莴苣、西红柿和洋葱製作了沙拉,用乾净的保鲜膜包好放入冰箱,洗凈收拾好烹调用具后,用女孩子一般可爱的笔迹,给明天的自己留便条后就寝,之后就忘记了一切。
如果这不是做梦的话,那么料理和笔记就是出自夏凪灯花之手。也就是说,原本以为是义忆的记忆的很大部分其实是真实的,夏凪灯花这个青梅竹马其实是实际存在的,偶然搬到了同一间公寓的隔壁后,不辞辛劳地照顾着醉倒的我,甚至连早饭都给我做。
无论哪个假说都是一样的愚不可及。
难道没有更实际的解释吗?
经过深思熟虑,我终于想到了第三种可能性。
想起了前天江森先生说的,伪装成旧识来接近目标的欺诈师的事情。
『最近非常流行这种古老的诈骗手段。据说孤独的年轻人最容易成为目标,天谷也有可能被他们盯上。』
比如说,我的义忆的内容以某种形式从诊所泄漏的话?
如果那个情报,传到怀有恶意的第三者手中的话?
与幻觉说和实在说相比,这个假说多少有点真实感。欺诈说。昨晚相遇的与夏凪灯花一模一样的女孩,不过是为了骗我而由欺诈组织準备的冒牌货,扮演〈夏凪灯花〉这一义者的陌生人。
当然这个假设也有漏洞。不如说儘是些大漏洞。如果义忆的登场人物突然出现在眼前,无论是谁都会比起高兴先感到奇怪。这样的事不可能发生,是不是谁打算陷害自己——如此警戒着。那种程度的事,对方也会预测到的。假装是实际的旧识还好,特意装作义忆的登场人物根本没有好处。彷彿是在说请怀疑我。
不,或许我低估了人的潜在愿望。据江森先生说,受欺诈的名叫冈野的这个男性,在不断被实际不存在的同学说『你是我的同班同学』的期间,就相信了那件事不是吗?
虽然江森先生推测『希望她说的是真的』这一愿望促成了记忆的变化,但如果说这种心理倾向是一般性的话,的确,与其说义者是老朋友,不如说是适合欺诈的题材。为了填补由程序的深层心理分析成为浮雕的精神的缺陷,用义忆技工士的手描绘出的栩栩如生的义者,看上去就像人的愿望结晶。在梦寐以求的异性面前,能冷静客观地看待自己的人又有多少呢?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对于欺诈师来说,没有比义忆持有者更容易对付的对象了。江森先生不是也说过吗?『他们不是利用回忆作为突破口,而是利用没有回忆来乘虚而入』。
虽然如此,还是残留着许多疑问。假设昨天的女孩子是伪装成夏凪灯花的欺诈师,会特意花费搬到隔壁房间的工夫来陷害我这样的一介学生吗?说到底,与义者相似的人那么简单地就能找到吗?难道说只是为了骗我才接受整形手术的?
思考陷入了僵局。目前判断材料太少。现在在这里得出结论还为时过早。回到公寓后,首先去隔壁的房间拜访吧。然后质问她你究竟是什么人?我想虽然对方不会老老实实回答我,但至少也能得到一条线索,能够抓住推测对方战略的头绪吧。
如果,她真的是个欺诈师。
我想,不让对方吃点苦头可不算完。
*
打工结束后,顺便到车站前的超市买了一套泡麵。因为想早点儿回公寓,所以对那个以外的食品看也不看。看着这满满一袋的垃圾食品,我心里有点不安,如果持续这样的饮食生活,总有一天会搞坏身体的吧。但是一想到像我这样的人要过上健康的饮食生活之前需要做的事,一切都感觉无所谓了。
造成不健康的饮食生活的理由还有一个。十八岁之后,吃什么都觉得不好吃。也不是味觉麻痹了。感觉应该是味觉信息和报酬系被分离了。在那之后过了两年的现在也是,连『好吃』是一种怎样的感觉都想不起来了。只要是有鹹味的加热食品,剩下的就无所谓了。
因为没去看病,所以不知道原因。可能是心理疾病之类,也可能是营养不足。又或者是大脑的某处有血栓或肿瘤。目前还没感觉哪里不方便,所以就放着不管了。
其实本来对吃饭就没什么讲究。母亲是个对饮食漠不关心的人,据我所知,别说做菜了,就连厨房一次也没去过。除了烹饪实习和林间学校等例外的情况,我几乎没有吃过手制料理。从小的时候,就经常只能吃现成的便当和在附近的快餐店进食。
是因为反映了那样的过去吗,义忆中有几个让我吃青梅竹马的手制料理的情节。灯花看不下去我只吃有害身体健康的食物,『不吃点正经的食物可不行哟』如此担心我着,邀请我到她家里吃饭这样的义忆。
突然在这里,我注意到了一个吻合点。说起来,冰箱里残留的便条上所写的文字也使用了完全相同的句子,「不吃点正经的食物可不行哟」。一字一句都不差。
果然那个女孩已经掌握了我的义忆的内容。我再次振作了精神,不小心可不行。她知道诓骗我用什么战略才有效。她具备了所有使我为之心醉的必要资质。
可还是——像是反覆提醒着自己——说到底夏凪灯花什么的女孩子是不存在的。
不要被迷惑了。
回到公寓了。
站在202室门前,按下电铃。
等了十秒,没有反应。
为了慎重起见再按了一次,但结果是一样的。
她如果是欺诈师的话,应该会积极响应我的来访才对。
如果在家的话,为什么不出来呢?
敢于使我焦急的话,目的是削弱我的判断力吗?又或是在做欺诈的预先準备?
毕竟也不能一直站在那里,所以决定暂时回到自己的房间。
因为我经常忘记锁房门,所以当我发现门锁开着的时候,没有感到多惊讶。
即使发现灯亮着的时候,也没有感到惊讶。毕竟我也常常忘记关掉房间的灯。
即使发现系着围裙的女孩子站在厨房里,也丝毫没有惊讶。因为有个经常会为了我穿上围裙站在厨房里的女孩——
那个是义忆中的故事吧。
购物袋从手中滑落,里面装着的杯麵滚到了门口。
听到那个声音,女孩子回过了头。
「啊,欢迎回来,千寻君。」她的脸上露出了微笑,「身体的情况如何?」
意外地见到擅自侵入我的房间还若无其事地使用厨房的可疑人物,我的脑袋里最先浮现出的不是「报警吧」也不是「抓住她」也不是「快叫人」,而是想着「房间里没有放着什么被女孩子看见会很糟糕的东西吧?」
自己也觉得不对劲。
不过,更不对劲的女孩子就在眼前。
房间的主人出现了,她没有逃跑,也没有解释,而是悠然自得地品味着锅里的东西。料理台上摆放着她带过来的调味料。
从味道来看,她似乎在做土豆炖肉。
的确是义忆中青梅竹马做的料理。
「你在干什么……」
好不容易地,我询问到。之后我马上意识到这是毫无意义的问题。非法入侵,製作料理。正如我所见的那样。
「在做土豆炖肉。」她盯着锅里回答道,「千寻君,喜欢土豆炖肉吗?」
「你怎么进到房间里的?」
这个也是答案很明显的问题。昨晚照顾我的时候偷了备用钥匙吧。房间里只放了最低限度的东西,稍微找一下应该马上就能找到。
她没有回答我的第二次质问。
「因为堆积了很多要洗的衣服,所以全部洗好了哟。还有,我认为被子要更频繁地晾晒才行。」
向阳台望去,堆积了一周的洗好的衣服正被风吹拂着。
我感到头晕目眩。
「你……是谁?」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今天没有喝醉吧?」
「好了快回答我。」我加强了语气,「你是谁?」
「问我是谁……灯花哟。青梅竹马的脸,不记得了吗?」
「我没有青梅竹马。」
「那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呢?」她的脸上笑容与困惑交织「你昨天不是叫我灯花吗?」
我摇了摇头。如果乘着对方的步调就完了。
做了个深呼吸,我果断地说到。
「夏凪灯花是义者。只能存在于我脑海中的虚构人物。我分的清现实和虚构。虽然不知道你是不是欺诈师之类的,但是迷惑我也是没用的。不想我报警就出去吧。」
她微微张开的嘴唇发出了呼吸声。
「……这样啊。」
关上煤气灶的火,她向我靠近。
她更加靠近了不由自主地后仰的我,说到。
「你还是这个样子呢。」
我没能反问那是什么意思。
说不出口的话,大量地堵在了胸口。
无论怎么用意志的表层去抗衡,在我的大脑中更根源处却错误的认知着「与五年前分离了的最爱的青梅竹马再会了」,无可奈何地因喜悦而颤抖。
爱你,爱着你,一不留神就想抱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