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在数码相机普及以后,幽灵的数量显着减少,但其中一部分似乎是花了数十年的时间移居到了电子空间。以某一时期为界,网路上到处都能看到电子幽灵的目击证词。大部分只是编造的故事或恶作剧,但还是有一些事件即使成为了大新闻,也没有查明真相。
最为广为人知的电子怪谈,应该是〈茅野姐妹〉中的一件事吧。有一位女性谈起她的亲身经历,说是五年间每天都会通话的朋友实际上两年前就去世了。此外,这个怪谈是有好好的结尾的。正如题目中的〈姐妹〉一样,那个女性朋友有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妹妹。妹妹代替了去世的姐姐,这便是事情的真相。
与善于交际的姐姐相反,妹妹性格消极,除了姐姐以外没有亲近的人。失去了唯一的谈话对象而渴求对话的茅野妹妹,装作姐姐的样子回应从姐姐的朋友那里打来的电话。然后就这么成了扮演死者的代演者。装作姐姐的样子通话,装作姐姐与女性见面,装作姐姐继续更新SNS。茅野姐妹的脸和身材都一模一样,而且妹妹对姐姐的事什么都知道,所以女性完全没有注意到两者的替换。持续了两年的谎言某日以极小的契机为由而暴露了,不过,此后二人好象重新成为了朋友关係。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也不过是个暖人心房的故事,但却有着令人反胃的后日谈。生前茅野姐姐使用的SNS账号上留有她本人最后的投稿与引人注目的消息,这一留存的文章引起了波澜。乍一看只是篇不得要领的文章的,但根据捕捉信息角度的不同,也可理解为「被身边的人盯上了性命」。这条报道是由第三者从档案库存储器中挖掘出来的,原报道被茅野妹妹亲手删除。引起了很大的骚动。妹妹想要将姐姐的朋友变成自己的东西而杀害了姐姐这样的传言被煞有介事地传开了。
结果茅野妹妹有关此事没有做任何说明,账号也被置之不理了。如今成了web上有名的试胆地。
*
雨持续下了三天。像是敷衍一般插入了一个阴天后又下了三天雨。如此恶劣的天气赶在一起,都要使人忘记蓝天的颜色了。据天气预报报道,大规模的颱风正在接近,只要撑过这次颱风后,天气就会放晴。
回想起来,这个夏天不可思议的多雨。虽然很少下大雨,但是像雾一样的细雨却一直下个不停。拜此所赐,我陷入了在投币式洗衣房和公寓间多次往返的境地。幸运的是投币式洗衣房里开着空调,把洗好的衣服挂在烘乾机上的这段时间,我可以阅读旧杂誌和报纸来悠閑地度过这段时间。
在那一周里,我弄丢了一把伞,被风吹折了一把伞,还有一把摺叠伞被偷了。扔掉了发黑的凉鞋,买了一双新的。把除湿剂扔进了壁橱里。雨给我的人生带来的影响也就仅此而已了。原本就是除了打工以外空无一物的日常。雨天的租赁录像店客流量比平时更加稀疏,简直像在深山里的礼品店工作一样。店内散发着阴沉的霉味,但店主却丝毫不在意。
一次也没有联繫过江森。除了他以外没有朋友的我,必然要一个人生活。一直以来都是如此。这就是我的日常。
不打工的时候,就去县立图书馆阅读有关义忆的文献。虽然没有特别想知道的事情,但是比起读不感兴趣的杂誌,阅读不感兴趣的学术文献多少更有意思些。
疲于追逐文字,小憩一会。去休息室的自动贩卖机买罐咖啡喝,抽两根烟后回到阅览室。在告知到了五点的『晚霞渐淡(译注:夕焼け小焼け)』响起后,阅读告一段落,离开图书馆。归途中买罐啤酒,一点一点地喝着,漫步在从车站到公寓的乡间小路上。然后一边看电视或听收音机,一边吃着作为晚餐的杯麵。洗个淋浴来沖刷掉一天的汗水,洗到半夜又开始喝杜松子酒,在天空开始泛白时入睡。
通过烟灰、空罐、空瓶这些东西,我勉勉强强体会到了日期的变迁。如果没有那些的话,恐怕连昨天和今天的区别都不会弄清楚吧。我的日常一点都没有得到改善。也好好无法回忆起一年前这个时候在做什么。
证据已经备齐。父亲和桐本希美的证言。毕业相册的班级页。夏凪灯花这一青梅竹马,果然是不存在的。我的记忆没有错。她是义者,不过是由义忆技工士创造出的虚构人物。
然后就是把那些证据摆在欺诈师面前,让她承认自己的败北了。一切都会结束。喝下藏在柜子深处的〈lethe〉,给这一连串的愚蠢事态画上终止符。
本来是这么打算的。
然而,自从没说「晚安」便离开房间的那一天起,自称夏凪灯花的女孩就再也没出现过。到了晚上房间的灯会亮起来,所以应该还在那里,但也没有其他明显的动静。
是打消了诓骗我的念头吗?还是在做些什么複杂的準备吗?要说不在意是不可能的,但也不打算由我这边主动打招呼。如果打算就这样草草结束,那就这样吧。如果说正在研究新的对策,那么就下次来的时候报复吧。像这样子以某种形式告终时,才符合我喝下〈lethe〉的时机。
那天也一直喝到早晨,像昏死一般睡了过去,八小时后才被风声唤醒。暴风雨来了。从窗户的间隙里传来如同哨声般的鸣响。我打开收音机,正好在播报颱风登陆的消息。
头和喉咙感到很疼。是宿醉次数和烟抽得太多了吧。我用昨晚残留着杜松子酒香的玻璃杯把水灌入胃里,加热了预先泡好的咖啡,慢慢地喝完后,站在换气扇下面抽烟。吸完两根烟后,我倒在被子上,倾听着收音机的声音和雨声。
降雨是一种喜好。同样,大家也都会有困扰的感觉,只要两者平等就好。虽然能否享受晴朗的天气因人而异,但大家都很少能适当地享受暴雨。充其量只能一边在房间里喝着热饮,一边在安全区域内享受着暴风雨所带来的非日常感罢了。
对收音机感到厌倦,我便在窗边垫上坐垫,打开了昨天从图书馆借来的书。这是一个在从未听说过的领域创造了闻所未闻业绩的传记。对我来说,阅读的选择最好是与自己无关的书。这样可以忘记现在在这里的自己。至于突然想看什么书,大概是受前几天见到的桐本希美的影响吧。
保持着三十分钟休息一会的状态,我一点点地读着这本书。时不时地会颳起格外强的风,响起雨点敲打窗玻璃的声音。时间正以惊人的缓慢速度流逝着。
大概是下午三点左右。
不经意的,一股强烈的空腹感袭来。
彷彿剥夺人性一般,凶暴的饥饿感。说起来,起床后什么也没吃。正当我这么想着时,好像麻醉断了一样,胃里传来了剧痛。
我把书放下打开了水槽下方,但是杯麵一个不剩了。当然,冰箱也是空的。打消了吸烟的念头,但刚才吸的是最后一根。看来只能出去买东西了。
雨伞看上去没有什么用,于是我带好防风衣的帽子遮住眼睛,穿着凉鞋迈向了暴风雨中。外面昏暗得让人难以相信是三点多钟的样子,道路上散落着都是被风刮跑的垃圾、树枝以及折断的雨伞。因横潲的雨而无法睁开眼睛,每次狂风袭来,身体都变得摇摆不定。
超市里一反常态,显得十分冷清。我买了最便宜的杯麵和香烟,把购物袋的口绑得严严实实的离开了。雨越下越大。
彷彿要躲避暴风雨一般,我沿着围墙前行着。突然,我停下了脚步。有什么从面向道路这边的窗户窥视着这边。
那不是人类,是一只猫。而且是在附近见过好几次有印象的虎皮色的猫。我原以为那是野猫,但似乎有主人的样子。它带着「在这样的雨天出门真是个好事的家伙」的神情凝视着这边。我靠近窗户皱起了眉头,可是猫完全没有动,像一尊雕塑般凝视着我。
回到公寓后,我把湿衣服扔进洗衣篮里,沖了个淋浴。走出浴室,正打算烧水时,才发现如此紧张逼人的空腹感像谎言一般复原消失了。
我躺在榻榻米上,细细品味着刚买来的香烟。房间里很凉爽,榻榻米粗糙的感觉也很舒服。雨绵绵不绝倾注于街道中,沖刷着各种的事物的意义与价值。我回想起了飘窗的猫,然后接着想起了义忆中那飘窗的幽灵。
*
七岁那年的夏天,我见到了幽灵。
接下来要讲的是个不值一提的荒唐故事。第一,这个故事中登场的幽灵并不是真正的幽灵。第二,这原本只是义忆中的故事。这时已经失去了作为怪谈的价值。
幽灵居住在附近的古老日式住宅里,一直在一楼凸出的窗户后监视着大街。那是一个长发少女的幽灵,身形纤细,气色苍白,无论何时看起来都洋溢着忧郁的气氛。每当我路过附近时,她就像贴在窗户上一样探出身子盯着我。
一定是那个家庭以前死去的孩子吧。我怜悯她,同时也害怕她。说不定她嫉妒活着的同龄孩子,想让我成为她的同类。虽然她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我,但在那没有颜色的瞳孔深处说不定正燃烧着对生者的憎恶之焰。我害怕和少女幽灵见面,每次都会快步穿过那条路。
正巧那时才看过夏天的灵魂特辑。听到了这附近几年前有孩子失蹤的传闻。少女穿着一件白得不自然的连衣裙。由于几个因素重叠在一起,我把那个只能从窗户里眺望街道的病弱少女误认为了幽灵。与其说我感性丰富,不如说是缺乏知性。
那年夏天,我去了游泳班。说是去了,其实是被迫去的。小学的暑假时,母亲对整天呆在家里的儿子感到厌烦,为了委婉地将我赶出家门而给我报名了短期游泳班。在距自己家十分钟步行路程的游泳池里,除我以外的学生只有五人。那五个人好像本来就是朋友,只有我被排除在外。不过,这种疏远感从出生开始就一直在家里品尝着,所以现在这样也没什么问题。我只对幽灵感兴趣。
游泳池建在僻静的土地上,有一条无论如何也避不开的路,幽灵住宅的窗户正好面向那条路。没有父母的接送,也没有一起往返的朋友的我,总是一个人走向前方。去的时候还很明亮所以还好,但回去的时候多半是傍晚的时候,在微暗中和少女目光交汇时,如同身体被冻僵一般的恐怖袭来。儘管如此,每当我离开视线,又会觉得那个间隙好像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我走过窗户后又多次转过身来,确认了少女仍在那里(没想到她会把它看作是好意的证明)。
日复一日,目击到幽灵的频率在增加。如果要揭开其中的秘密的话,一定是少女掌握了我路过这条路的时间段,但我却将这一变化当作不吉利的徵兆接受了。我想,恐怕她心中正在进行着什么计画吧。
那个预想在某种意义上是正确的,不久后,只要幽灵一看见我的脸就会在窗户对面微笑起来。虽然是天真无邪的笑脸,但在我那被恐怖所笼罩的眼中,却成了捕食者冷酷的笑脸。而且那笑容似乎是只对我展现,其他孩子路过时她并不会改变表情。因此我的不安变成了确信。
那是恶灵。虽然借着可爱少女的身姿,真身却是应该挑选人的灵魂吞食的饥饿猛兽。而且我——不明不白地——被那个恶灵盯上了。
恐惧一点点侵蚀了我的生活。怎么做才能让那个幽灵放过我呢?我一直考虑着这种事。无论睡着还是醒来,少女的脸总是浮现在脑海中。这样的话简直就像是因单相思而焦虑的少年,但本人却打心底里感到恐惧。她随时都有可能来迎接我不是吗?当那扇窗户打开时,会不会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态呢?每个夜晚我都被噩梦缠身。
我曾数次有过找人商量一下的想法,但碰触到她的存在这件事本身就似乎会招来灾祸,所以无法下定决心。而且,没有朋友又不被父母理睬的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可以商量的对象。
恍惚又漫长的一个月。不过,终于要结束了。
最后一天的课程结束了,我跟两位游泳教练告别后离开了游泳池。由于长时间的游泳,身体疲惫不堪,但脚步轻盈。这下子终于解放了。再也不用经过那扇窗户了,再也不用和幽灵女孩见面了。这么一想心里就感到高兴。
幽灵的住宅进入了视野。我不禁心跳加速起来。因为夕阳的原因,在远处看不清窗户另一侧的景象。即便如此,我还是明白的。今天她也在那儿吧。大概是在凸出的窗边缘上撑着腮帮,心不在焉地望着远方,找到我的身影后探出身子,然后露出笑容吧。
果然,幽灵就在那里。
但是今天的她好像哪里不对劲。见到我后丝毫没有动,也没有露出笑容。就像我第一次路过这里一样,她只是机械地用视线追随着我。为了读出她的表情,我凝视着她。
当我发现幽灵在哭时,花了一个月建立的认识被彻底颠覆了。那个转变只是一瞬间。能够威胁到我的幽灵已经不复存在,现在在那里的,只是一个有人情味的女孩。
哪里是什么幽灵。在窗户另一侧的她,只是因为某种理由被关在家中,嚮往着外面的世界而贴在窗边的被囚禁着的可怜少女。她那纤细的身躯,彷彿变得小了一圈。我之前在害怕如此弱小的女孩吗?真是太没出息了。
同时,我的脑海中也涌出了一个单纯的疑问,为什么她在哭呢?威胁已经消除了的现在,我的心中残留下来的只有对之前小题大做的胆怯的羞耻以及对少女纯粹的好奇心。
隔着飘窗与道路的水泥墙最多只有一米多高,很容易侵入。我先把略带氯味的包扔进去,然后翻过围墙,在地基上着陆。然后,站在了至今为止只是从远处眺望的窗户前。
她獃獃地望着我一连串的行动。我轻轻敲了敲窗玻璃,她像是被雷击中一样挺直背脊,慌忙解开锁,打开了窗户。然后我们第一次以这种极近距离对视着。
八月的黄昏时分,寒蝉鸣叫着。
少女的眼中充盈着泪光,悠然一笑。口中流露出的却是介于「欸嘿嘿」与「嗯呋呋」之间的声音。
虽然已经对她的怀疑消散了,但我还是不得不这么问。
「你,不是幽灵吧?」
轻轻地眨了几次眼,她噗嗤地笑了出来。随后她像是为了确认心跳一般把左手按在心口,微微侧首,说到。
「暂时还活着哟。」
那便是我与夏凪灯花的相遇。往后的十年里,我因为那个愚蠢的提问被她反覆取笑。而她那天哭泣的理由,最终还是没有告诉我。
在年仅七岁的我的耳中,无论是〈哮喘〉还是〈突发癥状〉都如同遥远异国的言语一般迴响着。即便如此,我还是大约理解了少女患有慢性疾病而被父母禁止外出这件事。
「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作,所以我必须尽量呆在家里。」
是习惯了说明病情了吗?还是在反覆听父母和医生交谈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学会了呢?在谈论哮喘的时候,她的语调非常流畅,接二连三地出现了与七岁儿童不相称的辞彙。
「因为不可以给别人添麻烦。」
那句话怎么想都不是她自己想出来的,想必是父母最先教给她的吧。
「外出就会发作吗?」我像是为了尝试刚记住的词语般问道。
「只是偶尔呢。像激烈的运动啊,吸了不干凈的空气啊,心理变得不安啦,就容易发作的样子。也不是呆在家里就没事。」少女再次说了一句附带引号的话,「总之,在外面发作的话,会给人添麻烦的。」
理解了她的说明后,我又询问到。
「为什么,一直看着窗外?」
她立刻沉下脸默不作声。然后如同努力忍住眼泪一般死死地咬着嘴唇。看来是我触及了不该提及的话题。
于是我向她提出建议。
「我说,现在去某个地方走一趟吧。」
少女慢慢地抬起头,以一副这个男生有没有好好地听我说的话啊的表情微微地歪着头。
「你不用走,我来运你。」
留下一句等我一会,我匆匆忙忙地跑回了家。随便把包丢在玄关,我骑上自行车返回了幽灵宅。少女以目送我时的姿势等待着,看到我回来,她鬆了一口气露出了笑容。
我停下自行车,指着后座。
「坐到我后面来。」
「但是,擅自出去的话妈妈会生气……」她感到犹豫。
「没关係的,很快就回来,你不想去外面吗?」。
她把头摇的像拨浪鼓。
「我想去外面。」
少女从玄关拿来鞋,轻轻地从窗户上跳下来,险些着地。小心地跨过围墙,拘谨地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抓着我的肩膀。
「那就,请多指教咯。」
我点了点头,接着突然意识到还没有问过她的名字。
「你的名字是?」
「灯花。」她回答到,「夏凪灯花,你呢?」
「天谷千寻。」
「千寻君。」
她口齿不清地重複了一遍那个名字。虽然有点奇怪,但那时好像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见有人叫到自己的名字。
在那之前,我讨厌自己的名字又毫无办法。我觉得这个名字像女孩子一样软弱。可是灯话说出「千寻君」的这一瞬间,我打心底感谢我的名字叫做千寻。
千寻君,听起来很棒不是吗?
现在回想起来,只要她能呼唤我,无论什么名字都会带有美妙的感受吧。
「準备好了哟。」灯花在背后说到。
我提心弔胆地踩着踏板,一点点地用脚注入力量。载着两个人的自行车,缓缓地开动起来。灯花发出了并非悲鸣或欢呼的尖叫,紧紧地抱住了我。
「没关係吗?」我没有回头问到。
「不,高兴得快要发作了。」
我急急忙忙地握住剎车,她发出了之前那个介于「欸嘿嘿」与「嗯呋呋」之间的声音。
「骗你的哟,完全没事。再拿出点速度也可以的。」
我感到很生气,故意把自行车骑的歪歪扭扭,她紧紧的抓着我的肩膀,一脸幸福地笑着。
*
义忆是按照委託人的潜在愿望而製造的,但是如果不经加工就把那愿望原封不动地编入的话,记忆和义忆之间就会产生不和。将明显不切实际的义忆写入脑海中,是却无法固定在记忆中的。只会被当作他人的故事来处理。
所以,义忆这种东西,採取了比梦话稍微现实一点的「最佳可能性」的形式。发生了也不足为奇,但是绝不会发生的事情,应当发生的事情,想要发生的事情。
我被植入的义忆,大部分都是由真实的过去改写而成。比如说我七岁的时候去游泳班是事实。恰巧路过飘窗时有什么在另一侧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这也是事实。不同的一点是,那并非同龄的女孩,而是上了年纪的黑猫。
初中三年级运动会上,我被选为班级对抗接力赛的最后一棒也是事实。然而没有过什么鼓励我帮我消除压力的女孩。接棒的时候,我的班级是最后一名。而我也没有超过任何一个选手,而是保持着最后一名的成绩跑到了终点。没有应援,也没有慰劳的话。说到底同学们一开始就对接力赛的结果不抱希望。我只不过是被强加给了处理战败的任务……这样的事例数不胜数。
义忆中的很多小故事是以「如果夏凪灯花这个青梅竹马存在」为前提而进行的缜密的模拟实验。在那里描绘的不单单是胡说八道。谎言被控制在最小限度的同时,义忆中我的举止和言行在现实的我看来完全没有违和感。如果自己处于这种情况的话,的确会做出这样的反应吧,像这样子很自然地接受了。这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只要旁边有夏凪灯花的话。
真要说的话,那是属于幸福的平行世界的我的记忆。或者说,是明明条件一样却生活得比我充实的双胞胎兄弟。所以说,义忆是非常真实——也只有那一点是残酷的。从一开始就知道得不到的东西,很容易就能放弃。但是,只差一步就能得到的东西,会一直对其恋恋不捨。我通过义忆明白了幸福与不幸只有一纸之隔。相遇还是不相遇?那一点的差别如同天国与地狱的差距。
我应该早就放弃了平淡的幸福才是。但是,被告知「明明这样就好了」,以这样明确的形式摆在眼前的话,会让人深切地意识到自己一点都不想放弃这一事实。本以为自己下定了决心,但实际上只是为了不让愿望进入视野而盖上盖子而已。
现在我明白了。我想向某个人倾注无条件的爱情,但是在此之上,我更想成为某人的英雄。
我试图抹去六岁到十五岁之间的记忆,是为了逃离这双手中的缺失感。没有插手「明明这样就好了」的余地,希望彻底接近零。这样一来就能一个不留地堵平这些分歧点。
虽然没有涌出食慾,但空腹感又开始折磨我的肚子了。我熄灭了手中的烟站在厨房里,把水壶座在火上。在水烧开之前,我毫无意义地望着从炉子里喷出的火焰。确认水壶开始吐出蒸气后,关上了火。正要从水槽下取出杯麵而弯下腰时,我发现了掉在地板上的那个东西。
那一个小纸片。起初我还以为是收据,可是捡起来一看,上面写着手写的文字。是谁写给我的便条,不用想也知道谁。
是她一边哼着小调一边写下的吧。可能是因为我回来很晚,所以才打算留个笔记回自己的房间吧。不过,她刚写完我就回来了。然后粗暴地推倒了自夸自信料理的她,夺取了钥匙(这时候的笔记大概是掉在地板上了),把手制料理扔在了製作者本人的面前,命令她马上离开房间。所以笔记没有被收回而是留下了。
笔记上这样写着。
「希望千寻君可以精神起来。」
我手里攥着纸片,一动不动地站着。
不经意间,我想像出了并非〈她〉,而是〈夏凪灯花〉写下这些字的光景。
紧接着,令人窒息一般的深切悲痛袭来。
喜悦、愤怒、爱意、空虚感、罪恶感、失落感、各种各样的情感交织在一起。那些感情剧烈地撕扯着我的胸膛,剜取,切碎,细緻地蹂躏着每一块肉片。然后在被刺穿的胸口的洞中所留下的,只有赤裸裸的悲痛。
喝完水再看看自己,真是太不像话。
矮桌上摆着两张开封了的分包纸,玻璃杯里已经空了,我往那里倒入杜松子酒喝了一口。因为没有发现服用纳米机器人时不能摄入酒精的注意事项,所以大概没有问题吧。
既没有担忧的后悔,也没有期待的成就感。这下子总算能解决一件麻烦事,小小的安心感涌了出来。
把杜松子酒喝乾后,我倒在了榻榻米上,等待着〈lethe〉扩散到整个大脑。虽然没有克服对消除记忆的恐惧,但是现在立刻就想忘记这种痛苦的心情略胜一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