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大本的信封寄到了我这里。里面装有灯花的〈履曆书〉和她写给我的一封简短的信。
我先将信浏览了一遍,然后读起了〈履曆书〉。信的内容十分简洁,只写了她身患新型AD的告白以及对企图利用义忆欺骗我的谢罪。与此相比,〈履曆书〉的分量十分庞大,想要读完得花上四个小时。
我废寝忘食地将其反覆阅读,就像她作为义忆技工士时把委託人的履曆书熟读到能背诵为止一样。
那里有所有的答案。〈履曆书〉里只写了她十八岁的事情,之前我只能靠想像她是经历了什么以至于会拟定出〈青梅竹马计画〉。但在了解了她的半生的现在,想要知道这一点并不困难。
她从名为天谷千寻的委託人的〈履曆书〉中感受到了一种命中注定,基于「如果两人七岁时相遇」的假设製作了义忆,通过植入彼此的脑中来拯救了回忆中的二人。不仅如此,为了将这份虚伪化为真实,她还在我面前扮演成了青梅竹马。
想把自己的余生,作为〈夏凪灯花〉而活。
恐怕,这就是事件的真相。
心理不由得觉得她真傻。即使不用这种拐弯抹角的手段,只要将〈履曆书〉交给我,告诉我「我们是命中注定的一对」,然后一切都好说。明明只要打一开始就让我看看她的〈履曆书〉,我就可以放手爱她了。就算没有虚伪的记忆加以牵引,我们也最初就是命中注定的一对。
她到最后都只能相信虚构的力量,我想这十分可悲。过分沉迷于追求如同肥皂泡一般模糊不清的幸福,却对眼前的切实幸福视而不见,这份愚昧实在是令人倍感悲哀。
但更主要的是,我诅咒着因为过于害怕受伤,而忽略了她的求救信号的我自己。
我做了无法挽回的事。
我,只有我才能拯救灯花。我完全理解她的孤独,完全理解她的绝望,完全理解她的恐惧。
没错,我之所以没有喝下〈lethe〉,是因为我通过喝下了假的〈lethe〉,知晓了失去记忆的恐怖。那是彷彿自己会消失一般,世界从脚下崩塌,深不见底的恐惧。
她一直和那恐惧战斗着。不依靠任何人,没有任何理解者,也没有人安慰她,一直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祈祷着我回心转意。
然而我却……
我是应该接受灯花的谎言的吧。就像被约会商法欺骗,高价的名画被倒卖,儘管如此也一直相信池田这一同学真实存在的冈野这个男人一样,无论怎样都应该保持乐观。然后在她的手掌心幸福地跳舞就好。
不然的话,就应该索性像江森那样对义忆进行彻底的调查。这样的话,或许我早晚会发现关于灯花的採访报道。就算不到那个地步,至少知道有十几岁的义忆技工士存在的话,说不定我能凭自己的能力调查到自己的〈greengreen〉的製作者就是她。如此一来,哪怕只有一点点,说不定可以缓和她的孤独,痛苦与绝望。
但是,我做了最坏的选择。既没有相信她的话,也不积极地解决疑问,草草调查后,就把谜团置之不理。为什么?因为虽然害怕被骗,但另一方面,我也不愿意从梦中醒来。我在在信任与不信任之间的「说不定」待得更久一些。在绝不会受伤的安全圈内,若无其事地享受灯花的爱情。
然后她忘记了一切。就连前几天发生的事情也想不起来,失去了同我一起度过的夏天的记忆。已经认不出我是谁了。
前几天在公寓的走廊再会时灯花投向我的视线,让我想起了与用〈lethe〉捨弃家庭记忆的母亲再会时投向我的视线。我问她是否还记得我,她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我没有涌出到底发生了什么的疑问。
只是想着,啊啊,我又被重要的人给遗忘了。
灯花拿着大提包走出了房间。恐怕是为了住院的準备才回来的。我在阳台上目送着她的背影。想追上去说话,但脚却不听使唤。再一次沐浴在那种漠不关心的视线中,已经没有保持冷静的自信了。
再过两个月,她就会忘记走路的方式,进食的方法。忘记如何使用身体,不知道怎么说话,呼吸的方法也会忘记吧。在那尽头存在着无法避免的死亡。
即使想要道歉,道歉的对象也不在这个世界了。所以至少,把剩下的一切献给灯花吧。不仅是这个夏天,我的余生也毫无保留地全给她。即便是在她离开这个世界之后,永远,永远。
*
虽然想儘早去见灯花,不过在这之前有几件事要做。我去美容院剪掉了乱糟糟的头髮,上街买了几件新衣服。模仿义忆中的天谷千寻,做成了高雅的髮型与着装。回到公寓沖了个澡,换上刚买的衣服,这样才算準备完成。
我站在镜子前,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脸。虽然想不起来最后一次认真照镜子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但是和相比从前,感觉表情好像不再那么僵硬。当然,是受了灯花的影响吧。
我坐巴士前往她住院的医院。虽然是万里无云的晴朗天气,但是酷暑早已过去,车内也非常舒适。车窗外的绿意渐渐增加,巴士绕过水坝的外围坡道,穿过较短的隧道后,来到了小小的向日葵田前停下。我在那里付钱下了车。
巴士驶离后,周围一片寂静。我停下脚步四处眺望周围的风景,被密林环绕的土地上,孤零零地建着破旧的民房。凉飕飕的空气里夹杂着潮湿的泥土气味。
医院在我们骑车双载时曾多次到访的公园的对岸。我并没有灯花就在这里的确凿证据。但是如果真是如此的话,我想就可以说明她为什么会如此关心这家医院了。
站在正门的玄关前,我无意中抬头望向二楼,发现有人正站在窗边。
我盯着那个人的脸。
发现那是我的青梅竹马。
这回不会再搞砸了,我想。
病房里充溢着死亡的气息。不是说尸体的腐臭或是线香的芬芳。而是说那里存在着什么会被错认为死亡的气息的东西。可以说是缺少了活人生存应有的气息吧。
灯花就在那里。离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才过了一周,她看起来却消瘦了一些。不,可能只是射入房间的死亡的阴影才导致看起来这样。
她站在窗边,一如既往地眺望着外界的风景。她没有穿平时那件纯白色的睡衣,而是身着暗蓝色的病服。可能是尺寸不合适吧,袖子和下摆都卷了起来。夹在腋下的蓝色笔记本,那恐怕是她的外部记忆存储吧。也就是说病情已经刷到这种地步了吗。笔记本的封皮上什么也没写,只是挂了一只便宜的圆珠笔。
我止步于病房门前,长时间地凝视着灯花的身姿。似乎是在病房找到了安居之所,在这种煞风景的空间里,她显得十分轻鬆。而病房也十分自然地接受着灯花这一存在。
那种协调感,让我有了一种她再也不会踏出这里的强烈预感。而且这份预感恐怕是正确的,如果她拥有再次离开医院的机会的话,那个时候的她,就已经成为了不是她的某个东西吧。一想到这一点,我就无法在迈出脚步。
灯花接下来将会迎接第二次死亡。
我一直都没能出声招呼她,没有勇气插手她与这病房的亲密关係。而且,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就这样一直在离她稍远的地方注视着她。毕竟我这是第一次见她一个人独处时的样子。
不久后,灯花慢慢地转过身来,发现了来访者的存在。侧过头来拂去额头上的刘海,凝视着我的脸。随后,用沙哑的声音呼唤了我的名字。
「……千寻君?」
并不是她还留有记忆。她只是在义忆中的〈天谷千寻〉与眼中的我之间发现了共同点,从而做出了自然的判断而已。这和我初次见到灯花时也反射性地说出了她的名字相同。出现与义忆中的见调相重叠的情况,也会促进联想吧。
「灯花。」
很自然地,我呼唤了她的名字。那声音平和得不像是从自己的喉咙发出。即使不去故意扮演,我也似乎已经成为了<天谷千寻>,成为了<夏凪灯花>的<hero>。
灯花以难以置信的目光凝视着我,就像是在说「这不可能,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一样。她四下张望,寻找幕后黑手的身影。但是在那里的只有我们二人。
她不知所措的问道。
「你是谁?」
「天谷千寻,你的青梅竹马。」
我把放在房间一角的圆椅放在床边,坐在那里。但是灯花不肯离开窗边。在床的对面满脸警惕地盯着我。
「我没有青梅竹马。」她总算憋出一句话。
「那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刚才你叫了我『千寻君』吧。」
灯花微微地摇了几下头,将左手贴在胸前深呼吸。然后像是说给自己听一样开口道。
「天谷千寻是义者,只存在于我脑海中,是虚构的存在。因为新型阿尔茨海默病,我的记忆被完全清除。现在还残存在我脑海里的,只有冒牌的记忆。的确,我还记得天谷千寻的名字,但那也就证明,天谷千寻并非实际存在。毕竟将实际存在的人作为义者的原型是被禁止的。」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之后,她又问道,「我再问一遍,你到底是谁?」
新型AD会夺走的只有记忆,这一说法好像是真的。有关义忆性质的知识还留在她的脑海中。也保留着正常的判断力。
当然,我事先设想过这种情况,也考虑过用某种理由来欺骗她的选项。但是想到头来,我还是放弃了。
我想用与她同样的方法,重塑我们的一切。
将她的<青梅竹马计画>原封不动的继承下来,证明她的构想并无错误。
「我就是你的青梅竹马,天谷千寻。」于是我又重複了一遍。
她像一只警戒着与对手距离的野猫那样瞪着我。
「不用相信我也可以。只是,希望你能记住这一点。」我借用了她在失忆前曾说过的话,「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是灯花的伙伴。」
*
经过一晚上的反覆考量,灯花似乎得出了与曾经的我相同的结论。
「就我的推理来看,你是个盯上了我遗产的欺诈师。」
第二天一见到我,她就如是说道。
我没有否定,而是问她经过怎样的思索才得出了这种结论。
「我问了监护人才知道的,自己好像很有钱,你想给失去记忆的我下套,骗取我的财产吧?」
我忍不住苦笑起来。那时想要欺骗我的灯花,一定也是这种心情吧。
「有什么好笑的?」她满脸通红地瞪着我。
「不,只是突然怀念起以前的事而已。」
「请不要糊弄我。你能证明自己不是欺诈师吗?」
「证明不了。」我老老实实答道,「不过,我要真是如你所说是个瞄上你财产的欺诈师,我就不会扮演天谷千寻这一义者本人。我觉得要是扮演与天谷千寻相似的某人,更能牢牢地抓住你的心。」
就我的反论考虑了一会儿,她冷冷的说道。
「倒也未必。说不定是以为我已经无法区别义忆和记忆了呢。毕竟一般人不知道义忆对于新型AD的忘却有抗性。又或者说,觉得我的心已经脆弱到无所谓虚幻与现实了吗。」
「又或者,我高估了义忆的影响力。」我抢先补充道「不然的话,就是可能有不得不扮演青梅竹马本人的理由。」
「想唬我是没用的喔。总之,天谷千寻不是现实中的人。」
「就算出示驾照或者保险证,你也不会接受吧。」
「是的,那种东西,无论多少都能伪造。况且,就算你是天谷千寻本人,也不能证明你就是我的青梅竹马。说到底这个义忆本身说不定就是为了骗我而製作的。」
我叹了口气,说真的,感觉就像在看过去的自己。
「还有呢,就是那个。也有愉快犯的可能啊,这世上也有玩弄人心,在背后笑话他们的人啊。」
「你也太悲观了吧。比如说,曾经被你拯救过的男子现在来向你报恩,之类的,想像不出来吗?」
她果断摇了摇头。「我不认为自己有那么大的人望。明明被宣告自己命不久矣,来看望我的家人朋友同事却一人也没有。我一定是度过了毫无意义的人生吧。相册或日记之类的一个也没留下,也是因为我的过去丝毫不值得回忆吧。在死前失去了所有的记忆,说不定这样更好。」
「的确,你的人生可能无比孤独。」我认同到,「但是,绝不是毫无意义。因此我才会在这里,也就是说,你是我的<heroine>,我是你的<hero>.」
「你是傻子吗?」
那之后,类似的对话又重複了多次。
「你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的吧?」灯花的声音在微微颤抖,「就算只是虚构,对我来说<天谷千寻>的记忆也是唯一的依存。说他就是我的世界也不为过。你现在正在玷污那一神圣的名字啊。你为了吸引我的注意而假冒那一存在,但那只会起到反效果。我痛恨假冒天谷千寻的你。」
「没错,那是你无比重要的记忆。」我紧抓她的言辞,「所以才奇蹟般的避免了忘却,你不这么认为吗?」
「不认为。如果说重要的回忆会残留下来的话,应该会有多个先例才是,拥有比我美好的回忆的新型AD患者会有很多吧。」
「但是,没有人会像你这样执着于一个人的回忆,不是吗?」
数秒的沉默,比雄辩更有力的说明了她内心的动摇。
即便如此她还是嘴硬到。
「不管你怎么说,这份记忆肯定是义忆。作为故事来说,过于优秀了。每一个记忆都如此的令人舒畅。感觉就像是按照我的愿望书写下来一般。这确实是按照我的履曆书所製作出来的义忆。在阴暗的人生中一路走来的我,至少在虚构中得到过救赎吧。」
当我正要反驳时,院内响起了宣告探病时间结束的音乐。
『萤火虫之光』
我们中断了对话,侧耳倾听。
毋庸置疑,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与我同样的光景。
「的确,这是一种诅咒呢。」我笑着说道。
虽然灯花无视了我,但是我并没有看漏她那由僵硬变得柔和的表情。
「差不多该回去了,打扰了,明天见。」
我起身离开,她开口道。
「再见,欺诈师先生。」
虽然是不亲切的口气,但从中感觉不到敌意。
我回过头,留下了一句「明天我会早点来」便离开了。
这之后的几天,灯花一直称呼我为「欺诈师先生」。无论我怎么说,都不理会我的花言巧语,只是对我冷嘲热讽「今天也工作辛苦了」。
但是很快,我就发现这只是她的演技。比我要聪明的她,比我更早地意识到扮作她的青梅竹马没有任何好处,还有我对她的真心应该也注意到了。
看起来灯花并不害怕被我欺骗,而是害怕与我变得亲密。作出冷淡的举动,是为了与我划清界限吧。在快要与我变得亲密时,把我当做欺诈师,隔开二人的距离,约束着自己。
我能理解这种心情。已经确信自己近期会离世的她,不想再增加包袱吧。对于现在的她来说,「现在得到的东西」就是「将要失去之物」。生的价值越高,死的威胁就越大。她想把自己的生存价值保持为零,乾脆的死去。
话虽如此,她还没达观到能让我完全捨弃的地步。我一在病房露脸她就明显一脸高兴,我一离开她就显出露骨的寂寞,曾有一次,我非常激动的拥抱她时,她完全没有抵抗,当我放开她时,还依依不捨地咬着嘴唇。偶尔会变得鬆懈称呼我为「千寻君」,然后又慌慌张张地改口「假冒千寻君的欺诈师」。(译注:这里原本应该是先称呼「千寻君」,后接上「假冒的欺诈师」中文看起来奇怪,但原文语序是这样的)
为了能更多地陪伴在她身边,我向学校递交了休学申请,辞去了工作。不在病房的期间,我就去查阅新型AD 的文献。虽然知道这毫无意义,但我还是一点点摸索着延长她寿命的方法。当然,这些努力都以无果告终。
*
当我询问灯花要不要在病房听音乐时,她的脸上染上了一层阴霾。
「我没带过来。我拥有的音源,全都是唱片。反正要带也只能带一小部分,我就全留着了。」
「现在后悔了?」
「有一点点后悔。」她肯定到,单人房间白天安静是好,但是晚上就安静过头了。」
「我想也是。」
我从口袋里取出随身听交给她。
「你喜欢的歌,全都存在里面了。」
灯花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来接过它,摆弄画面确认操作方法,插上耳机按下了播放按钮。
之后不久,她听得入迷起来。表情虽然没有什么变化,但从身体的微摇中可以看出她正乐在其中。看起来十分满意。
为了不妨碍她听音乐,我打算稍微出去一趟。轻轻地从椅子上起身,她像是被弹起一样抬起头,迅速摘下耳机叫住了我。
「那个你要去哪?」
我说我想吸根烟,她说「这样啊」出了口气,又插上耳机回到了音乐的海洋中去。
遵从了随口说出的谎言,我来到了室外的吸烟区吸烟,只吸了几口便灭了火,靠在墙上闭上眼睛,想起灯花刚才想要挽留我的事情,一个人静静地感受这份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