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柳濑。」
我一开门,工藤先生就跟我打招呼,熊谷则马上把视线移开了。我首先站在间宫太太面前。
「上次实在是对不起,我说得太过分了。」
间宫太太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好像要看清其中的圈套似的。
「我倒不是想说母性是一种错觉。我正反省呢。大概……」
儘管这样有点狡猾,反正要说谎,倒不如找个更加合适的理由反而让人觉得亲近。我想了想,继续说道——
「大概是我失去了母亲,所以才会那样说。」
「你失去母亲了?」
间宫太太反问道。她稍微放鬆了警惕,僵硬的脸上又恢複了表情。
「我母亲被人杀了,在我上高中二年级时被我父亲杀了。」
熊谷抢在间宫太太前面倒吸了口凉气。
「怪不得呢。」
间宫太太微微一笑,恢複了平时一贯的笑容。那是可以
包容一切的母亲式的笑容。虽然笑容背后隐藏着另外一张脸,但这种笑容并不是装出来的。
「我才该向你道歉呢。你身上有这种事,我竟然不知……」
「不,是我的错。对不起。」
「好了,算了吧。」
间宫太太站起来,笨手笨脚地拥抱了我一下。没想到她的肩膀是那样的小。
「对不起。」
我把手放在她肩膀上真心向她认错。当我的身体和间宫太太的身体分开时,我的视线正好和坐在对面桌子上的熊谷的视线相遇,可是还没等我说话呢,她便立刻把视线转移开了。
「间宫太太,」渡校长隔着办公桌喊道,「下午的课,麻烦你多盯会儿。」
间宫太太点点头。渡校长站起来,拉着我走出了教员休息室。
我们走进学院对面的咖啡店。直到我们点的咖啡端上来,渡校长都没说一句话。老闆把咖啡放在我们面前,然后回到前台,过了一会儿店里响起了加利福尼亚的爵士乐。
「可以重新考虑一下吗?」
渡校长往咖啡中加了牛奶和砂糖后,边搅拌边说。
「重新考虑什么?」
「你打算辞职?」
「我不太清楚。」
我苦笑道。渡校长也苦笑着。
「昨天应该上班,却无缘无故地没看到你人。本来今天不该来的,你却突然在午休时间出现,原来是为了向间宫太太道歉。接下来你是怎么打算的?」
「对不起,我太不遵守纪律了。」
「如果是为了良二那件事,你不必感到自责。你做的很好。我真的这么认为。」
「我不是为了那件事。」我说道,「我是真的有其他不得不做的事情。」
「不得不做的事?"渡校长说道,「那件事不能跟咱们这里的工作同时进行?」
「不行。实在对不住了。」
我低头向她道歉。今天早晨我给立花樱家打了个电话,结果她还没回家。我想她会不会到我这里来呢,于是我整个上午都待在家里耗着。在电话里听立花氏的语气,我感觉他们为了寻找女儿实在是累得不行了。在教授帮不上忙的今天,好像再也没有别人可以去找她了。
「如果是别人的话我也就不强求了,因为把一个不愿乾的人留下来,他也做不好工作。但是柳濑君你就不一样了。哪怕是强留,我也希望你在这里做下去。因为你可以为学生做些事情。每天一见到这些学生,我就会愈加明白,现在你要走了,我都快后悔了。你可以为他们做一些我们做不了的事。你说对吧?」
我没有回答,而是低下了头。
渡校长好像为此焦躁不安,不断用手指敲击桌面。逐渐加快节奏的敲击声终于随着渡校长的一声短叹停了下来。
「为什么呢?」渡校长喃喃自语,「我知道柳濒君你不是坏人,但世界上很多人明明不是坏人,那些学生却对之关闭了心扉,唯独对你不同,当然,也不能说对你敞开了心罪。但是,他们对待你的态度确实跟对待别人不同。他们对待我、还有间宫太太的态度不同于你。那是为什么呢?你能告诉我吗?」
「可能……」我整理了一下思绪,「可能因为我们有相同的味道吧。」
「相同的味道,」渡校长说道,「那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呢?」
我又略做思考,然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不完整性。」
「不完整性。」渡校长重複着我这句话,「是呀,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吧。但那不是每个人都有的吗?我也是一个不完整的人啊!这种不完整都快让我彻底厌倦了。」
「快要彻底厌倦了,所以才不一样。不是吗?」
「什么?」
「他们不是快要彻底厌倦了,而是已经彻底厌倦了。人都是不完整的,这是没错的。但大部分人都是在某些方面在同自己的不完整性互相妥协的情况下生活着。他们拥有的是跟大部分人不同的本质。那种本质不允许他们妥协。他们从内心感到厌恶。如果说我和他们之间有共通点的话,我想也就是这点吧。」
渡校长手指插在短髮里,她在整理思绪。划了两三个圈后,渡校长把手伸向杯子。
「可是,」她喝了一口咖啡,说道,「可是如果我说想救他们呢,你会不会笑话我啊?」
我本想说「不会笑话」的,但是没说出口,因为我感受到渡校长的波长了。在感受到她的波长的瞬间,我的波长便开始同步。
我们的桌子周围包围着一圈淡淡的影子,彷彿灯光只照在这里似的。作为主音的小号声扭曲了。「啪」地一声,前台传来老闆打碎玻璃杯的声音。老闆赶紧道歉说「对不起」,但我们谁都没朝他那边看一眼。
「我不会笑话你的。」我淡淡说道,「只不过,我认为你在撒谎。」
我的语调全无抑扬顿挫,彷彿只是平静地呼唤那里本就存在的事物。
「撒谎?」
渡校长看着我,重複着我的话。不知何时她的视线已经失去了焦点。
「你为什么要开办那家学院?」
我的声音逼问道。渡校长有点动摇,她的波长稍微震蕩了一下。但我的声音连这点微弱的震蕩都没放过。
「没关係的。」
我的声音乘虚而入。
「这里既没有学生也没有老师,我也即将消失,今后不会再和你发生任何接触。你今天在这里说的任何话,对你的今后都不会产生影响。所以……」
我的声音完全包围了渡校长。
「所以请你说出来。」
渡校长求助似的把脖子转向老闆,但她的视线却始终没能从我身上移开。
「你开办那家学院,是四年前的事了。」
我的声音说道。震蕩变得剧烈起来,渡校长还是想移开自己的视线。这次我的声音没有允许她这么做。
「四年前发生了什么事?」
「我的父母……」
渡校长刚说了个头便剧烈地摇起头来。
「你父母他们怎么了?」
「他们被杀害了。四年前,他们在光天化日下,在大街上被路过的初中生给杀害了。」
渡校长背台词似的说道。说完,她深吸了口气。她的手伸向杯子,刚伸到一半又放回到膝盖上。
「太可怜了。」
我的声音温柔地抚摸着渡校长的后背。
「可是,那个学生为什么会杀人呢?」
「据说他在考试前感到焦躁不安,于是他想伤人,不论是谁,只要是看上去很幸福的人就行。当时他就是这么供述的。当时我父母正好经过那里。那天是他们结婚三十五周年纪念日。为了纪念自己结为夫妇,他们一起去看电影、吃饭。」
渡校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再次把手伸向杯子。她曾一度拿起杯子却又放回盘子里,这次她拿起装满水的玻璃杯凑到嘴边。
「只是看上去很幸福。就因为这个理由,我父母被人杀害了。」
她的情绪稳定了些,她把玻璃杯小心翼翼地放回桌上,继续着她的叙述。
「父亲后背被刺了很多刀,母亲为了保护摔倒在地的父亲而趴在他身上,结果被刺中喉咙。罪犯才十三岁,甚至都不能成为刑事处罚的对象。他应该会在不久的将来被放出来吧,或者他已经被放出来了。」
我的声音安慰似的轻声问道:
「你不能原谅那件事,不能原谅那样的社会吗?」
「不是,我只是……」渡校长说道,「我只是希望不要再次发生此类案件而已。于是我用父母留下的遗产创办了这家学院。我坚信一定会有办法的。即便是那个杀害我父母的初中生,也一定会有办法让他不必这么做便能够排解焦躁的,一定会有办法的。」
「真的有办法吗?」
我的声音反问道。
渡校长没有回答我。
「也许会有办法制止那个初中生。然而即使他不这么做,也会有人这么做的。即使你的父母不被杀害,也会有人被杀害的。仅凭你一个人的力量是无法改变整个社会的。」
「所以我就应该袖手旁观吗?难道不正是因为人们这种不负责的态度才造就了现在这个社会吗?哪怕每个人都做一点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这个社会也是可以改变的,没有初中生杀人的社会也是可以实现的。」
「你说得很对。」我的声音说道,「但是据我所知,人类并非是按照正确的理论採取行动的。支待你行动的也不是正确的理论。如果你那种正确理论是唯一绝对的理由,那么良二事件发生时,你应该会更加动摇,应该会受到伤害。可是当你得知那件事时,当你得知良二真的是犯人而被警察逮捕时,那时的你……"
我听着自己的声音,脑海中回忆起渡校长递给我报纸时的样子。对,那时的渡校长……
「毫无疑问,当时你终于放心了。」
渡校长的波长剧烈震蕩起来。
「你为良二事件的发生而感到放心。当时的你,想过要拯救他吗?所以你在撒谎,你并没想过要拯救良二。」
「那,为什么,」渡校长说道,「为什么我要开办这家学院呢?」
这是渡校长最后的抵抗。我的声音温柔地抓住渡校长试图负隅顽抗的手腕,然后又离开。
「你是为了说服自己。」
我的声音深入浅出地慢慢解释道。
「无论社会如何,无论周围的大人们如何,那帮初中生的存在总是令人感到无奈。你只是为了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事实而已。如果不这么做的话,你就不能接受你父母的死。那是没办法的事情。那种事是没办法阻止的。正因为你自己是这么想的,所以你才开办那家学院。」
「我……」
渡校长的波长离开了我。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弱的阳光照在我们之间的桌子上。小号的旋律过后,是轻快的钢琴弹奏。在我面前的是无力地靠在椅背上、既不想说话也不想听别人说话、双眼紧闭的渡校长。
「姑且算你是那么想的吧,但是……」
明知道这样的安慰没有任何作用,但我却不得不这样说。
「但是我觉得你从事的事情还是很有意义的。实际上这些无处可去的孩子们,都集中到学院里来了。」
渡校长摇了摇头,不想再听我说下去。
我没理会她,继续说道:「我不说社会意义,也不说渡校长你的意愿,我只说这是一种责任。你有责任把学院坚持到最后,对吧?请你继续将学院开下去。」
渡校长应付地点了两下头。我再逗留下去只会令她徒增烦恼。于是我连最后要说什么话都没想好,便无奈地站了起来。
「我可以期待你某一天会回来的,对吧?」
渡校长望着已经站起身的我说道。
她在说谎,她明明知道我并不想那么做,我也知道她并没有希望我回来。
「不,我想我不会回来了。所以请你另请高明吧。」
「我知道了。」渡校长再次黯然闭上眼睛,「那太可惜了。」
我没理由请她,也没理由让她请客,所以我把自己那份咖啡的钱放在桌上后,走出了咖啡店。隔着玻璃,可以看到店内双唇紧咬、双目紧闭的渡校长。恐怕我不会再跟她见面了。至少她绝对不希望跟我再见面了吧。
走在通往车站的路上,我隐约想起了从前的一些事情。
——你小子在学校里没有朋友吧!
「根本没有,爸爸。」
我不禁自言自语道。
——我们果然被诅咒了。
我没有睡沉,这种似睡非睡的状态不知持续了多久。我在远处传来的救护车警笛声中睁开眼睛。朝窗外一看,外面早就黑了。我慢吞吞地站起来,打开电灯,拉上窗帘。打开冰箱一看,里面却没有东西可以充当晚餐。我坐在那里,犹豫着是不是要出去买点东西呢。我背对着冰箱,不知道发了多久的呆。这时门响了。我不去理会,我谁都不想见。见谁不见谁,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你在家吧?」
门再次被敲响,门口传来熊谷的声音。
「我数十声,你还不开门我就把门弄坏。」
一、二、三……熊谷开始大声数数。
——吵死了!
附近不知道谁吼了一嗓子,但熊谷没有停下来。
四、五、六、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