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规定的上学时间是早上八点十五分,只有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一时间不同。
每个月第一个星期一早上八点,所有学生必须在体育馆整队,倾听校长、训导主任和学务主任的训诫。
一年召开整整十次全校集会,这还是去除开学典礼、结业典礼,以及其他大大小小典礼的数字……这次数不会太多了点吗?需要在台下集合的我常有这样的念头,说不定每个月必须思考新话题也很痛苦。
而且「每个月第一个星期一」这种制定方式也很扰人,朝会日期每个月不同,导致我的生理时钟迟迟无法习惯这样的作息。这三年内,我不晓得在朝会上迟到了多少次。
今天也不例外。
(啊!朝会!)
进入静怡无人的教室后,我终于惊觉。这么说来,从校门口附近到鞋柜、走廊和楼梯都没有见到半个人影,原来大家早就到体育馆集合。到教室之后才发现这件事,可见我这个人的神经大条到什么程度。
胡乱扯下大衣和围巾,我把这些衣物和书包往座位方向一扔就冲出教室,在走廊上全力奔跑。
我当然一点也不想参加朝会,一站就是大半个小时,天气又冷,单纯是苦行而已。不过也不敢直接跷掉朝会,要是缺席,之后会遭到导师冗长的训斥。如果撒「我有出席啊」这种谎,「那么你把今天朝会上师长说的话从头到尾全部讲一遍!」导师诸如此类的要求将使情形变得更加严重。尝试过一次之后,我暗自发誓绝对不会再试第二次。就算迟到也要儘可能参加朝会,总比不出席轻鬆多了。
我冲到从校舍通往体育馆的走廊上,脱下大衣的身体寒风刺骨,吐出的气息有如火车蒸气,在眼前接连冒着白烟。多云的天空也一样纯白,彷佛随时会滴下冰冷的牛奶。
为了避免引起注意,我偷偷摸摸走进体育馆。校长在台上致词,欢乐的朝会开始了。
排队顺序从前面依序是三年级、二年级和一年级,宽敞的体育馆里,男女生的脑袋瓜挤得密密麻麻。要穿过两个学年的人群走进班级的队伍非常困难,我不得已只好站在一年级的最后面。「我在这里!」我想这么嚮导师表示,可惜老师们的队伍离这里太过遥远,实在不可能注意到我,看来今天只能像这样混在一年级的队伍里了。
讲台上的话题还是一样枯燥,校长是农村出身,「关节这一带会像这样裂开」,所以冬天皮肤乾裂的状况非常严重。不过,这个话题真的值得一早特地把全校师生召集到体育馆,交换各自身体培养出来、种类丰富的病菌或是流感病毒吗?
我忍耐了一会儿,老实站在体育馆里聆听这些话,之后我再也忍受不住,朝旁边打了个呵欠。
也正是这个时候,我注意到斜前方的一年级学生间有异状发生。
(……他们在做什么?)
在一个娇小的女孩子背后,有好几个人不知道往她丢了些什么。
恐怕是在丢纸屑吧,像是捲成一团的面纸之类的,反正就是一些垃圾。丢纸屑的人有三个,不对,是四个男生,如果再加上在一旁笑闹的男女生,人数更多。
没有任何一位老师注意到窸窸窣窣的低笑声,讲台上的校长也讲得很起劲。
没有人出面阻止,被当成箭靶的女孩子脚边已经掉了好几坨垃圾。
(霸凌吗?)
这念头一出现,彷佛喝下黑色毒液的感觉瞬间在体内蔓延。
在比外面寒冷空气更加冰冷的笑声中,女孩子一动也不动地强忍。恶意的纸团接连扔向她的背、肩膀和头。虽然不足以造成伤害,但总不是赏心悦目的一幕。
居然一大早就看见如此恼人的景象,我不自觉别开双眼,不过又不是假装没看见就能让心情变好。再次望过去的时候,有个笨蛋把其中一只室内鞋砸了过去。
室内鞋划出抛物线,悠然飞过空中,发出「砰!」的怪异声响,砸中女孩子的头顶。
「……」
鞋子翻过来掉在女孩子脚边。我好像听见了微弱的惨叫声,然而「噗……」「是谁丢的?」「这下她一定会发飙」「超好笑……」惨叫声随即消失在控制不住笑意的窃窃私语声中。
可是我听见了,我绝对听见了,那声微弱的惨叫确实传到我耳中。
或许是也想製造笑点,我眼前的另一个家伙脱下室内鞋。往后拉的手臂恐怕是为了把鞋子丢出去,我从背后反射性地用力抓住他的手臂。
吓得转过头的脸庞十分稚嫩,稚气的模样让我不禁屏息,原来只差两岁看起来会这么像小孩子。
「住手。」
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只有这句话,我一时间讲不出什么有意义的话。嗓音嘶哑,也想不出接下来要讲的话。不过,我十分认真且严肃地盯着他的双眼,向对方表示别做这种事情,这不是应当的行为。
那个一年级生摆出懵然的表情,像是在问你是什么人,接着看见我校徽上的颜色,察觉我是三年级的学生。粉饰的笑容忽然浮现,「只是开个玩笑,对不起。」他耸耸肩,稍微低下头。其他学生注意到我们的对话后转头过,低声笑闹着说:「被不知道哪里来的学长警告了。」几个一年级学生讪笑着,互相碰着手肘看向我。他们交头接耳,然后又笑了起来。
虽然疑似受到嘲笑的感觉让人不太愉快,但总之已经没有人再向那个女孩子丢垃圾。
那个时候,被人当成箭靶的被害人将头往我的方向转,看着我的脸……我有这种感觉。
长长的浏海隙缝间,只有一瞬间感觉到视线,目光又立刻别开。
集会结束后,体育馆顿时乱鬨哄的。
从体育馆有四道门可以回到校舍,同样穿着深蓝色制服的学生随人群边聊边走,然后向彼此道别,从最近的出口走到外面。
宛如阻挡人流的小石子,遭到欺负的女生蹲在地上。
她一个人默默捡起朝自己丢来的纸屑和室内鞋(所以那个人现在一脚没穿鞋吗?)实在是相当悲惨的景象。再加上经过她身旁的女同学们「这家伙在搞什么」「超烦的」「别在这里挡路!」恶狠狠地瞪着她,纷纷吐出恶言,就像掷出恶意的石子。刚才那个样子还不够他们宣洩吗?
蹲在地上的娇小背影,不发一语地垂着头。要阻止自己向那样的背影搭话,我做不到。
「欸。」
我轻轻呼唤那个可怜的女孩子。
「我都看见了。平常他们就这样对你吗?你找导师商量过吗?」
没有回应。
女孩子没有抬起头,只有手动个不停。体育馆吵吵闹闹的,也许她没有听见我的声音。
「我说啊。」
我轻轻碰触她的背,力道真的很轻,只是想让她注意到我在她背后。我只是像大家平常做的那样,用绝对不会弄痛人的力道,在对待陌生学妹的常识範围内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背,就像个提醒而已。
可是——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是怎么回事?
对方忽然放声大叫。
「……」
我只能僵在原地,一点办法也没有。
难不成我碰触的地方不巧是爆炸开关吗?难道是冲击产生了危险的化学反应?还是我碰巧用这只手接触到治疗中的化脓或是伤口?虽然不明就里,但我疑似犯了某种过错。
在我碰触到背部的瞬间,她忽然尖叫跳起,像陀螺炮一样到处乱转、引爆。双脚往后用力一跃,跳了足足有一公尺远,背高高躬起看着我。双眼直视着我,一直看着我……她盯上我啦!
然而,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愣愣地让她盯着。有生以来,这还是我第一次遇见像这样又叫又跳的人。她这种莫名其妙的举动太可怕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种情形。我如冰雕般杵在原地,与她四目相对,甚至忘记该怎么呼吸。冷汗沿太阳穴往下滴,我想拨起贴在脸上的浏海,一举起右手的瞬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二波尖叫声来了。
疯狂尖叫再次从正面向我袭来。
「……」
我依然无言以对,整个人僵硬,事态极度混乱。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变成这种情形?为什么?到底是怎么搞的?这下子该怎么办?我也该跟着大叫吗?难不成她希望有人可以陪她一起尖叫吗?不过这简直是强人所难,忽然提出这种要求一般来说根本不可能做到。再说这只僵在半空中的右手该怎么处置?
顺带一提,第二波尖叫到现在仍拉着「啊啊啊啊」的尾音。也许是没有伴随身体的跳跃,这声尖叫拖得异常地长。瘦削的肩膀颤抖,她彷佛将留在体内的氧气全部挤出来,「……啊啊啊!」终于结束这声尖叫。她大叫完,结束得也很俐落。
总之,我看应该没问题,为了避免刺激她,我尽量慎重行动,终于成功把右手放了下来。只是她的双眼依然紧盯着我不放。
在这种状况下直接逃离现场恐怕相当危险,如果我背对她忽然跑了起来,说不定反而会刺激她的本能追过来。话虽如此,装死也一样危险。万一她想咬一口试试是不是食物,搞不好会造成致命伤。话说回来,我怎么会想起遇到熊的逃生方法。这简直是恶梦一场。我只能站在原地回望着她,甚至无法确定可不可以移开视线。
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这样的状况——
(……糟糕透顶……)
起先,看见她背影时没有特别的感触,不过像现在这样面对面一瞧,光看一眼也知道她这个人不好惹,而且是很不好惹。
一头骯髒又油腻的黑髮直披到上衣胸部下面的位置,像老人一样的驼背站姿,黑色厚丝袜上起满毛球,摺痕消失的裙子过长,垂下的浏海遮住大半张脸,脸庞异常苍白,勉强能看见的尖下巴线条没什么肉,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该有的平滑饱满轮廓像是用刀还是什么东西削过。甚至能感觉到头盖骨本身的薄弱,彷佛只要一点小撞击就会轻易粉碎。我绝对不会做出那种事情,可是万一她被人揍了,恐怕会比玻璃还易碎。
然后是眼睛,她的双眼炯炯有神。
张大瞪着我的那双眼睛异常地大且眼神锐利,眼球的弧面闪烁着危险,散发骇人光芒。光是眼神就带着足以让人判断这个人非常危险的气息,她的危险化成眩目的光柱,彷佛冲破体育馆的屋顶直达高耸的天际。
不知不觉间,我们周围出现一块完全凈空的圆形空间。我独自留在禁止进入的危险区域内,「好可怕」「怎么又是那个家伙……」「太糟糕了」的窃窃私语声传入耳中,却没有一个人出面解围。
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在重重的迷惘过后——
「……对……」
我发出连自己也觉得凄惨的嗓音。
「……对不起……」向她道歉。
我不觉得自己做了坏事,只是觉得就算只是口头也要向她道歉,拜託她原谅我,可见我现在有多害怕这个女孩子。
万一她的回覆是再次尖叫怎么办?我不禁屏气凝神静待事情发展,不过料想中的情形没有发生,只有让人窒息的沉默维持了数秒之久,状况陷入胶着。
……难不成她没有听见我的道歉吗?我还是靠近一点,再向她道歉一次吧。
我战战兢兢地尝试接近她,让脚趾头缓慢前进。几乎在我发现她锐利的视线看向脚趾头的同时,有东西往我砸了过来。
「哇啊!」
我吓了一跳往后退开,可惜来不及闪躲,脸部遭到直击。有东西发出「啪嚓!」「咚!」的声音,落在我脚边,往下一瞧原来是纸屑和室内鞋。
她将用双手环抱的纸屑和单只室内鞋丢向我,也就是之前砸向自己,具体呈现恶意的那些东西,她居然往我丢了过来,往我丢了过来。
接着,那个女生像头野兽一样迅速转身背对我,跑了出去。「啊,这是我的。」有人从我脚边拿回掉在地上的室内鞋,可是我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像是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根本没人在乎我的存在,穿着制服的人群持续流动,形成奔向出口的深蓝色洪流。
——我没有期待道谢啊,况且我也不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向她搭话。我没想过要回礼,我的事情真的不重要,一点也不重要,可是啊……
(……什么……?)
怎么搞的,一般都会这么想吧。我做了什么事情得罪你吗?
我和垃圾一起杵着,无意义地反覆眨着眼睛。手脚像是麻痹,身体也沉甸甸的。我拨开浏海,像是为了嘲笑无言以对的我,一张碎纸片飘到我的鼻尖。
她沉默着承受别人欺负,甚至没有对任何人叫骂。
(却对出手帮助的我做这种事情……?)
遭到欺负的家伙也有不对的地方,我最讨厌这类的理论,可是遇上这种蛮不讲理的情形我实在——不行、不行不行。我实在无法认同,虽然无法认同,但至少我应该有权力怜悯自己现在的下场。呸,我把嘴里的灰尘还是什么东西吐在手背上。可悲、空虚、悲哀、气愤。
「清澄!」
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我一转过头,就看见田丸。
「你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用手臂架住我的脖子,和我闹着玩。我站不稳脚步,轻吁了口气。终于恢複平凡的日常生活,异常的事态总之告一段落。
「……我迟到了,只好站到一年级后面。」
「是吗?那你怎么傻乎乎地站在这里。」
「结果我看见了疑似霸凌的事件。」
「咦,真的吗?」
「我警告他们『住手』。」
「噢噢,满有一套的嘛。」
「到头来搞成这个样子……那到底是怎么回事,真的是莫名其妙,搞不懂是什么意思……简直糟糕到了极点……」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再说你的肩膀上头怎么有面纸,脏死了,难不成你用这张面纸擤鼻涕吗?啊啊,地上也掉了这么多纸屑,你真是个脏小孩。」
田丸完全没有目睹事情始末,以为往我脸上砸过来的垃圾是我乱丢的,于是弯下腰捡起了几张纸屑。不过——
「哇啊!这是什么鬼!」
他忽然把纸屑丢到地上。我反射性地望过去,险些没惨叫出声。
揉成一团的纸屑是便条纸,上面用硕大的字体清楚留下恶意的证据。
去死,上面明确着这两个字。
一看就有可怕的感觉袭来。
刚才的女孩子也很可怕,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感觉比那时候更加强烈。
常见的两个幼稚文字里,隐藏的恶意让人惊恐。
朝会后那几分钟的恶梦田丸碰巧没看见,不过似乎还是有几个人目睹整件事
情的经过。然而,这也不是会引起大骚动,让教室里的话题全由我独佔的事件。
「那家伙很不妙。」
只是还是有女同学跑来给我忠告。
中午休息时间,我一如往常在田丸的座位閑聊、吃便当时,尾崎往我们走了过来。
尾崎拨弄着蓬鬆的秀髮,莫名高傲地俯视坐在椅子上的我们。敞开的衬衫领口间,可以看见把表示自己死会的戒指特地做成的项錬,看上去实在让人厌烦。既然是戒指就该戴在手上,那么做究竟是要向谁炫耀?虽然真的真的真的很烦,「不妙是什么意思?」难得她提供意见,我还是洗耳恭听吧。
「一年级。」
「什么?」
「不是有吗?」
「有什么?」
「妹妹。」
「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