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的宫中活动连续不断,所以昌浩今天可能不会来了。
彰子有事想跟他商量,可是知道他很忙,不能太依赖他。
多么晴朗的一天啊!很适合一年的开始。清澄的天空高爽蔚蓝,去年的烦忧彷彿都被冰冷的风一扫而空了。
彰子坐在西对屋的琴旁。因为开着板窗,让光线和风进来,疏通了沉澱的空气,室内彷彿被清爽的寒气清洗过。
她把视线转向琴的另一端——阳光照不到地方,看到昨晚那个女人还低头端坐在那里。
等待的人没有来,所以流着泪弹琴的女人缓缓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彰子。
『……』
不管怎么竖起耳朵专心聆听,微弱的喃喃细语还是没听见就消失了。所以彰子主动问她:『你是不是有事想拜託我?』
女人点点头,伸出苍白的手指想碰触琴弦,但是直接穿透了琴弦。
『……我……』
请代替我弹琴。
『弹就行了吗?』
彰子知道吹笛子的年轻人,因为她昨晚梦过。
悲哀地看着这间西对屋的年轻人,曾发誓过要连续来一百天,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完成誓言,从此消失了蹤影。
女人责怪自己,应该早点回应他,应该早点让自己的琴声与他的笛声和鸣。如果两人的心也因此相结合,说不定就不会遭到这样的背叛了。
让你的琴声与我的笛子合奏——
她怎么也忘不了这句话。
因病香消玉殒的她,再也碰不到琴弦。彰子和昌浩听到的弦声,是残留在她心中的绝望乐音。临终时留下这么悲戚的乐声,让她痛彻心扉。
『……』
如果他再出现,请代我弹琴,我希望能把我的心意传达给他。
这是只留下这分心意的我,最后的愿望。
女人的身影化作一缕轻烟消失了。
彰子忧伤地看着哀痛的心所依附的琴。
应该是自己唤醒了她长久以来沉睡的心,所以,自己必须完成她所託付的心愿。
宫中活动告一段落后,昌浩就溜出了皇宫,但是,申时已经过了大半,天空开始染上黄昏色彩。
杂事堆积如山,他是再三央求上司才出来的。从明天起,绝对没得休息。
『哇,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昌浩往家里的方向全速奔跑,在他旁边轻轻甩动耳朵和尾巴,跟他一起奔跑的小怪说:『你不是要去七条吗?』
『嗯,要去,可是去之前要先拿一样东西。』
据付丧爷说,竹笛君被牛摔出去时,弄丢了心爱的横笛。
可能是有人趁乱捡走了,也可能是折断了。不管怎么样,年轻人为了实现对琴公主的誓言,一定需要笛子。
据付丧爷说,每年除夕夜的御魂祭,年轻人都会回来这里寻找遗失的笛子,但是,怎么样都找不到,不知如何是好,就在那座宅院前茫然地伫立好一会,然后消失不见。
『所以我想要先做好準备。』
原来如此,小怪点点头,跳上昌浩的肩膀。
『可是,昌浩……』
『什么事?』
昌浩看小怪一眼,小怪半眯起夕阳色的眼睛说:『你準备了笛子,要给谁吹呢?』
『那当然是……啊嗯……』
昌浩说到一半,开始支吾起来。
没有实体就不可能吹奏乐器,他并不排斥把自己的身体借给对方依附,但是有一个问题。
那就是他吹奏横笛的本事,只到能吹出声音的程度。
昌浩从唐柜里挖出很久没拿出来过的包着横笛的布包后,难得戴着乌纱帽就出门了。身上穿的也是特别为新春订做的直衣。
『今天是吹什么风啊?』
小怪瞪大眼睛看着他,他用横笛敲敲肩膀说:
『没有啦!我想这种场合还是穿得正式一点,心情上会比较好吧?』
『嗯,说得也是啦……』
既然这样,去找彰子时,也打扮得体面一点嘛!
昌浩总是在紧要关头反应不过来。
两人搭乘车之辅横越逐渐转暗的京城,在七条附近下车。
『需要时再叫你,拜託你了。』
车之辅像平常一样垂下车辕回覆,暂时散步去了。
沿着走过好几次的道路向前走,就看到了虚弱、沮丧的年轻人。
竹笛君发誓的最后一晚,就是三十年前的元旦。宴会结束后,他匆匆赶往琴公主府,结果中途丧命了。
昌浩把笛子的布包夹在腋下,整顿呼吸,拍了拍手。
年轻人停下脚步,回过了头,看来似乎是现在才发现有其他人在。因焦虑与绝望而憔悴的脸庞,还残留着些许他本性中的温和。
昌浩双手结印,低声念起神咒。
天一黑,寒气就增强,冷得刺骨。
彰子摩擦冰冷的手指,从敞开的板窗望出去。
琴已经移到靠近外廊的地方,她只靠着灯台微弱的光线,把手放在琴上,做了一个深呼吸。
真的很久没弹琴了,她怀疑自己能不能弹得跟琴公主一样好。
她把手移到胸前,握住衣服下面的香包。
抿起嘴巴,静下心来,开始弹奏梦中听到的曲子。
颤抖的音色重重叠叠,编织成美丽的旋律。手指比想像中更不听使唤,彰子使出了浑身解数。
坐在她后方的天一和玄武,静静倾听着乐声。
神将们没有碰触过乐器,也没什么兴趣,但是,美丽的音乐会深深打动人心。
闭目聆听着音乐的玄武,耳朵捕捉到踩过枯草的鞋声。
他半蹲下来寻找声音来源。但是一确定入侵者的身份后,又没事似的闭上了眼睛。
不久后,配合琴的音色,响起了横笛的乐声。
彰子一阵愕然。她感觉到女人依附在琴上的心,欢喜得跳跃起来。
不绝于耳的笛声,在夜空中缭绕,那是彰子从来没听过的优美演奏。
弹到最后一弦时,她知道女人被囚禁的心从此解脱,离开了琴。
同时,她看到苍白的手从黑暗中伸出来,是那个在墙外哀伤地望着西对屋的年轻人。
『我等你好久了……』
女人总是流着悲叹泪水的脸庞,第一次露出笑容。原本哭丧着脸的年轻人,看到她那样的表情而笑了起来。
『是啊、是啊……真的让你等太久了。』
跟年轻人手牵着手的女人,一度回过头来,微微向彰子行注目礼后,身影就被迷濛的燐光包围,逐渐消失了。
笛声中断。
两人的灵魂就像以此为出发信号般,去了遥不可及的地方。
望着黑暗好一会的彰子,站起来走到外廊。
穿着直衣的昌浩,正抱着一边膝盖坐着,仰望着天。旁边的小怪也跟昌浩一样,抬头看着天空。
彰子在小怪的另一端坐下来,跟他们一样追逐星光。
『他们去哪了呢?』
『他们会一直走、一直走,渡过河川。我听爷爷说,会有船来接他们。』
那是自古流传下来的黄泉之旅。
『心中还有眷恋,不肯渡过河川的人,就会在御魂祭时回来。』
『那么他们一定不会再回来了。』
『嗯,应该是。』
听着两人对话的小怪,悄悄往后移动,移到玄武他们待命的地方。
『哟,怎么了?』
『我可不想被马踢16。』
听到小怪说话的语调,天一噗哧笑了起来。
玄武也一副完全同意的样子,猛点着头。
『可是天气这么冷,没必要去坐在外廊上吧……』
『如果你现在有勇气去跟他们说这种话,就去吧!』
『饶了我吧!』
『我也不要。』
昌浩和彰子完全不知道神将们正悄悄谈论着他们,继续聊着无关紧要的话。
彰子突然看到昌浩手中的笛子,不解地问:『昌浩,刚才吹笛子的人是你?』
『不是我,是依附在我身上的竹笛君,他不愧是横笛师,吹得太好了。』
昌浩深感自己完全没有那种风雅的才能,怎么样都不可能比得上他。
彰子眨眨眼睛,心血来潮地说:『对了,昌浩,你吹吹看。』
『咦?』
昌浩发出惊叫声,偏过头去,看到彰子正开心地双手交握着。
『我好想听喔!你之前答应过我的。』
『咦!?咦……啊!不,嗯,我是答应过你。』
要在刚才的完美乐声之后,做极不成熟的演出,让他觉得自己在这一瞬间是全世界最不幸的人。
彰子的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他只能硬着头皮吹了。
脸在笑、心在哭的他,勉强拿起了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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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由眼角余光,他看到好几个身影陆陆续续出现在主屋的外廊上,这才想起没带说好的糯米饼来给它们。不难想像,它们一定会压扁他,不断逼问他什么时候拿来,所以,他想过这几天得做好準备,但是想归想,却一直在逃避现实。
小怪听到吹出来的笛声,张大了夕阳色的眼睛。
『哟……这声音……』
昌浩的能力应该只到能吹出声音的程度,现在听起来却很悦耳。
他自己似乎也暗自讶异,边注意手指不要按错,边扬起眼睛望向天际。
八九不离十,这应该是竹笛君留给他的礼物吧?
他看看彰子,彰子正闭着眼睛听得入神。
『……』
嗯,也好啦!
昌浩感恩地收下礼物,继续吹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