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成似乎没预料到昌浩会提起这种事。
「昌浩大人,关于敏次的哥哥的事,你到底是听谁说的……」说到这里,行成微微浮现苦笑,说:「对了……他跟成亲大人是好朋友吧?」
「是的。」昌浩点点头,又补充说:「真的方便说再说,没关係……」
行成轻轻挥手,眯起眼睛说:
「没什么,我只是有点惊讶,因为今天早上才刚跟敏次谈过这件事。」
昌浩微微张大了眼睛。
早上刚到阴阳寮时,看到敏次正在跟行成交谈。所以,应该就是那时候。
然后,他想起出现在敏次脸上的面相。
那应该不是不好的面相,但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思考中的昌浩,脑中突然浮现表情扭曲的敏次的模样——握紧拳头,肩膀颤抖的模样。
小怪发现昌浩的神色不对,疑惑地看着他。
「昌浩?」
它叫昌浩一声,用白色尾巴拍打他的膝盖。
昌浩猛然回过神来,眨了眨眼睛。
行成和昌亲、吉昌,都有点担忧地看着心不在焉的昌浩。
「昌浩大人?」
看到行成不解地歪着头,昌浩慌忙谢罪。
「对不起,我在想一些事……」
行成看到他那样子,把眉头一皱,压低嗓音说:
「是不是有什么事?」
语气听起来特别凝重,所以昌浩不禁张大眼睛盯着行成。
向来柔和的行成的表情,不寻常地紧绷起来。
「啊……没啦,就是……」
昌浩欲言又止,昌亲猛然把手伸到他前面说:
「等等。」
在惊讶的昌浩面前,昌亲平静地提议说:
「行成大人,这里随时有人会进来,我们还是换个地方比较好吧……尤其是要谈关于康史大人的事。」
昌浩和小怪的视线,都集中在昌亲身上。表情温和的二哥昌亲,对弟弟淡淡一笑。
「我也见过康史大人很多次啊,都是被大哥拖去的。」
不过,仅止于相互问候的程度,并没有特别深谈过。
即便如此,昌亲还是清楚记得藤原康史这个男人。
昌亲转向吉昌说:
「博士,失陪一下。」
因为这里是职场,所以昌亲对父亲吉昌是行上司的礼仪。这个安倍家的次子,比起长子、三子,脑筋稍微硬了一点。
「啊,已经到结束的时间了,你们直接回家吧。」
「咦,可以吗?」
昌浩不由得叫出声来,吉昌沉稳地点个头说:
「我们也收到命令要参加今晚的宴会,所以,值夜班之外的人待太久,也会造成阴阳头、阴阳助的困扰。」
原来如此,说得也是。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昌亲行个礼,站起身来。
「那么,吉昌大人,稍后见了。」行成说。
吉昌对他点个头,又看一次昌浩交给他的信,小心地折起来。
信不是写给天文博士,而是写给安倍吉昌个人,委託他替前几天出生的儿子占卜未来。
吉昌的占卜术虽然不及晴明,但也有一定的评价。
天下的父母都一样。替孩子占卜,若出现厄卦,就施行消除厄卦的法术,若出现好卦,就祈祷好卦会更好。
吉昌看着儿子们离去的背影,回想起往事。
九年前藤原康史猝死,跟他是好朋友的儿子成亲非常沮丧。父亲晴明看到孙子那个样子,喃喃说了一句话。
——我这双手只能保护少数几个人。
晴明应该知道什么,但假装不知道。
吉昌并不想责备这样的父亲。他自己若处于相同的状况,也会做出跟晴明同样的选择。
自己不是万能,没办法扛起所有的事。光应付上门求助的人就来不及了。即便察觉什么、发现徵兆,只要不会牵连到皇族、家人,除非事情重大,否则他绝不会主动介入。
晴明、吉昌、成亲、昌亲都知道如何放手。
「力不从心的懊恼,永远也不会消失呢。」
吉昌喃喃自语,深深叹息。
走出天文部,来到面对庭院的外廊时,太阳已经完全下山,西边天空残留着红色余晖。月亮还没出来。酉时过半后,应该就能看到满月。还要稍等一下。
现在是收工的时间,结束工作的地下人,都神情愉快地踏上了归途。
昌浩边斜眼看着他们,边等待行成开口。
坐在昌浩肩上的小怪,表情也非常严肃。站在旁边的昌亲,看着小怪的背部,悄悄做着深呼吸,让心情冷静下来。
小怪的原貌是腾蛇,很可怕。但是,前几天,兄弟和神将们救了他的女儿。那时候,他发觉腾蛇渐渐改变了。
然而,想到小小的白色异形是腾蛇的化身,胸口还是会紧缩起来,可见人的意识没有那么容易改变。
「昌浩大人,你为什么突然想知道康史的事?」
昌浩思索着该如何回答行成这个问题。要从哪里说起才好呢?
被神隐的源真纯。与源真纯的父亲繁起争执的纲基。纲基的侄子文枝在雅乐寮工作。文枝最拿手的是笙。在雅乐寮,居首席的笙笛师是繁。
栖宿在源家宅院的付丧神们,听见繁的悲痛嘶喊。
——竟然做出这样的事……他就这么、这么……!
纲基做了什么?企图做什么?要为谁做什么?
棋子都齐了。把这些棋子统统放在线上,就能看出端倪。
但是,再怎么样都脱离不了「猜测」的範围。
犹豫不决的昌浩,最后只能把自己知道的事统统说出来。
「我看到源繁大人与藤原纲基大人在雅乐寮吵架,当时成亲大哥跟我在一起,就告诉了我康史大人的事……」
昌浩说到这里时,行成的脸色骤变。
脸色发白的行成逼问昌浩:
「为什么会在那时候提起康史这个名字?昌浩大人,成亲大人为什么会提起康史的名字……!」
行成伸出手,抓住小怪坐在上面的昌浩的肩膀。及时跳开的小怪,翩然着地后,诧异地皱起了眉头。
「行成?干嘛突然这样……」
小怪说的话,行成当然听不见。昌亲介入替它说:
「行成大人,你怎么了?」
昌浩吓得说不出话来,昌亲把行成的手轻轻从他肩上移开。行成被昌亲这么一问,才惊觉失态,叹了一口气。
「啊,对不起……我想成亲大人对纲基大人应该有所了解吧。」
行成想说什么,昌浩和小怪都能清楚理解。他们瞄一眼昌亲,看到他也露出了谅解的神情。
「九年前……康史隶属于内藏寮,上面的人都称讚他机灵、工作认真勤快,非常看重他。」
昌浩细眯起眼睛,心想跟现在的敏次很像。不愧是兄弟,这种本质非常相似。
可能是想起当年的事,行成浮现淡淡的微笑。
「可是,他说他在大家看不见的地方也会偷懒呢。我跟康史年纪相仿,所以经常会聊到彼此正在做什么工作。」
说到这里,行成看看昌亲再看看昌浩。
「康史说不定有些地方很像成亲大人。」
「像哥哥…?」
昌浩瞪大了眼睛。行成对他点点头,遥望着某处说:
「外表长相当然不一样。但是,他们的性格、散发出来的氛围等等,就是给人相似的感觉。」
行成知道。
有时在阴阳寮的一隅,看见安倍三兄弟聚在一起时,敏次的眼睛总是会泛起一点点难以言喻的凄凉。
这时候的他,会以难以形容的眼神,看着昌浩露出自己再也不可能有的「弟弟」的表情。
敏次自己可能没有自觉吧。当他发现凑巧经过的行成,不知道该如何招呼他而獃獃杵在那里时,就会赶快露出笑容,抹去那个表情。
应该没有其他人知道吧?恐怕敏次自己也没有察觉,那是对再也得不到的东西的悲情憧憬。
「啊……对不起,偏离主题了。」
行成甩甩头道歉,昌浩和昌亲无言以对。连平时对敏次总是不掩饰敌意的小怪,都露出了複杂的表情,默默抓着脖子一带。
「九年前,藤原家的儿子跟康史一样进入了内藏寮……就是纲基的儿子。」
小怪的动作突然静止了,摇晃着长长的耳朵,把夕阳色的眼眸缓缓转向行成的脸。带着厉色的眼眸闪闪发光。
从建筑物流泄出来的光线,在行成脸上形成了阴影。
「他比康史小两岁。自从他入寮后,康史的状况就越来越奇怪。」
他的脸色一天比一天差,经常露出沉思的表情。
但是,再怎么逼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都是支吾其词不肯回答。
「康史去世没多久后,我就听说原本由他负责的工作,全部都被转移给纲基的儿子了。」
内藏寮的主要工作,是管理收藏宫中宝物及皇上装束的仓库,责任重大。只要当上内藏寮的什么官,俸禄就会暴增。
「纲基大人曾经很骄傲地说,他的儿子将来可能会当上价长4,掌管市场交易买卖。」
稍作停顿的行成,发出沉重的叹息声。
「但是,那之后,在某次的宴席上,有权势的长官、次官透露,他们正在考虑的未来的价长人选是……」
行成只说到这里,后面是昌浩用力从喉咙挤出来的名字。
「康史大人……」
不用力就发不出声音来。
昌浩握起了拳头。
成亲说过,纲基好像僱用了通晓妖道的术士。
在内藏寮受到重视的康史,某天在被褥里变成了冰冷的尸体,纲基的儿子就取代了他的位子。
「行成大人,也就是说……」
昌亲的脸都白了。
行成无力地摇摇头,露出断念的笑容。
「但是,没有任何证据。」
昌浩的心脏狂跳起来。
——我不是说过吗?没有确凿的证据。
这么说的成亲,也是露出封锁一切的眼神,平静地笑着。
「这些都是臆测。所以,没有人可以制裁纲基大人。他好歹也是藤原一门的贵族,光靠臆测动不了他。」
昌浩闭上了眼睛。
成亲也说过同样的话。对方是殿上人,所以上面的人不会因为身为地下人的成亲有所怀疑,就採取行动。
然而,身为殿上人的行成,即使有所怀疑,没有确凿的证据也一样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