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岁,春天,失去工作。
吃饭,毫无烦忧的睡觉。仅仅如此,感情的触手已然带上了圆滑。我知道身体里的毒素在一天天的被排出。也没有想要出门,只是圈养在家中。没有内容的空壳。空壳就要像个空壳的样,那就乾脆贪溺在倦怠的生活中正好,赌气般尚且存在的自意识,让我无论去哪都会在意别人的目光。什么都不做又会觉得不好意思,心有愧疚,到超市的卖场碰到熟人就马上逃之夭夭的离去。
也不知道吹得哪门子的风,以MIYUKI为首,引起问题的孩子们开始到我家来玩了。这次的班主任是五十岁后半经验丰富的女性。她一定也是才异动过来,什么事情都不了解就接手了这个班吧。「就交给新人不正好嘛」SAKURAI老师那不负责任的脸谱顿时浮现在脑海。
「那个阿姨超级多嘴的」
「和老师您完全不能相比的多嘴诶」
「老师您回来吧」
孩子们一边抓起薯条一边满嘴说着新班主任的坏话,这让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接话。女生们骚乱一番后,就打闹着离去了。
也许只是搅乱局面,只是想要看到大人们狼狈的样子也说不定。成长过程中普遍的,不足多虑的事情。然而,这种根底让人悲哀。在考虑为什么孩子们的心会如此不稳而暴躁之中,我自己的心也荒芜了。理解她们的冲动,将其往正确方向引导的技量和经验,在我身上显着的欠缺。
那之后不多久,获知了自己之前所带的女子篮球部举行比赛的消息。我一个人,前往会场。不管是对于部员,家长,还是对接替我的指导老师都无颜面对,就坐在二楼的席位上默默观战。
MIYUKI也被选为首发。不断看着指导老师的眼睛,快速做出交流和反应。本身也像个六年级的样子,时而给后辈做出指示,叫出声音。用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传球给我的那个时候的她再也不见了。
果然不交给我比较好,心里这样想着一阵刺痛。我的教学方法太过于放纵耽误了孩子们。整个团队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很弱,但队员的态度明显改变了。有喊出声了。脚步变得更快,积极的进行争抢。成为一个团队了。我是个多么不可靠的老师啊。不想见任何人。终场哨声响起前,我就早早离开。
对于没有身份,只是无职的我,母亲提的要求是「早点给我生孩子」。
妈,老公的JJ插不进去。
两亲,妹妹,同学,还有以前一起共事过的人,见面之后都会问「现在干什么呢」。我也清楚的知道这种问题里没有丝毫的恶意。真的只是纯粹的在问现在在干什么。我则「什么都没干」这样回答。我说的是实话。接着「怎么可能什么都没干。那今天白天在家里作什么了」再次问道。虽然限定了时间,果然我还是什么都没干。「就一直待屋里」这么说道后,对方终是一副苦笑不再追问。
点心上被刻上【无能】的烙印。薄薄的外皮piu的冒起白烟收缩。端到客厅,被一堆想要烧鳗鱼的客人围住。不想再被别人问。不想再焦躁不安。在时刻被这种妄想的刺激下,从小学退职半年后开始作为临时讲师开始工作。
身体上异变开始显露是在退职后一年多的二十八岁的某个清晨。
醒来之后,全身如石头一样僵硬。彷彿被人定身了一样。用胳膊和膝盖用力想要起来的时候,有种被针扎一样的刺痛游走在全身。连翻身都不可能。
「有点不舒服。我再睡一会」
「你睡吧,早饭不用了」
「唔嗯」
我在被子里恍惚的看着老公剃鬍子,整好领带。
「一路顺风」
看着老公走远,疼痛的波动一瞬间释放而来。这种事情还是第一次。完全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等了一会手脚的麻痹感缓和了一些后慢慢的像是爬行一样移动到客厅。所有的关节犹如铅块一样沉重。想着先看一下电视来平复心情朝遥控器伸手,然而连这也抓不住。只是一晚上的时间自己的身体已经完全无法控制。
差不多一小时后,全身的痛消退下去。遥控器也可以毫无问题握住,可以起身走了。早晨身体的异常到底是怎么回事。晚上在被子中虽然百思不得其解,第二天早上又发生了同样的事情。醒来之后身体僵住,白天恢複。每天这样往複。这样的癥状自己没有一点头绪,只是觉得有点后怕。
去了附近的小诊所做了检查也没有结果。到了第三间医院接受血液检查后,知道了是一种自我免疫疾病。关节的破坏已经到了相当严重的程度。那段时间我的手脚是不问昼夜都红肿起来,步行也变得困难。
「会死吗?」
低头看着躺在沙发上的我,老公这样问道。
「死应该不会,但不管的话手脚都会猥琐最后可能只能一直躺着了」
「这是最坏的情况啊」
「唔嗯,最坏的情况」
但说起来,我们对于这个状况抱有一种置身事外的兴趣。突然身体变得异常,饶是缺乏一种现实感。
因为这是来源于免疫的异常,也就是本来应该抵御外敌的淋巴球和抗体,开始对于自己的组织发起攻击。自己攻击自己。还真是一种适合我的病症。原因虽然不明,但过度的压力据说是一种诱因。我的话应该就是这种原因了。早晨七种,晚上三种葯按时服用,也很快开始反覆的入院出院。
工作都完成不了之上,连家事都无法插手。虽然患上这种对日常生活具有绝大影响的病症,不可思议的是并没有悲观或者整天嚎哭。得上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只是如这般淡淡的接受了现实。
然而,唯有一次喷薄出了感情。
去看望孱弱卧病在床的姥姥的时候。
「你姥姥因为肺炎住院了」母亲在电话里这么说,我马上赶来的时候,带着浅绿色氧气罩的姥姥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一年不见的姥姥的脸庞还有肩膀都好像比以前笑了一圈的感觉。在旁边照料的是母亲和伯母。
「看看,你孙女来看你了哟」
伯母摇动姥姥的肩膀,姥姥稍稍睁开眼睛。
「姥姥,我来了」这样叫道。就见姥姥从被子中伸出皱巴巴的右手,瘦骨嶙峋的无名指上,戴着稍微褪色的银色戒指。这是一直都戴在手上的吗。直到握手前我都没有注意到。
姥姥顺势摸过我因为病而肿胀的手指以及关节,「还这么年轻,就变成这个样子,真可怜。真想代替你。你的痛苦全部移到姥姥身上就好了」这么说。如施与咒法一样,紧紧握着我的手。被直面死亡的人说「真可怜」了。
「到底哪边才是病人哟」
母亲和伯母笑了。
这是我的台词才对,姥姥。
虽然想要这么说,泪水已经堆积在眼眶,现在说出来的话眼泪肯定会溢出来的所以不能说。我拚命抑制住眼泪,陪着母亲和伯母一起笑。
「很忙吧,还抽时间来看我」
这个时候姥姥还是笑着。
我哪里有忙。身体不好去医院以来就没工作了。早晨獃獃的看着电脑屏幕,晚上赶紧收拾一下去超市买东西。做简单的晚餐。我【做的事情】只有这些而已。打扫只在髒的时候,洗衣服只在洗衣筐都堆满了的时候才做。虽然一整天都在家里,但比那些在外面忙的不可开交的女性做的家事还要少。看到对于这样的我用一点没有恶意反而顾及我心情的「很忙吧」来问候的姥姥,让我心更痛了。
姥姥,我以生病为理由,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做。最近甚至觉得能用生病来作为理由真是太方便了这么想。只在于自己不利的时候展现出病人的想法毫无疑问存在于自己自身之中。忙什么的,根本没有。
虽然什么也不能说,但在心中想说的事情满溢将出,我们在病房里长久的握住手。
姥姥在四天后去世了。
连日的大雪让人心情烦躁的二月中旬,从一年前退职的小学来了毕业典礼的邀请函。给我準备了来宾的位置。都已经这个季节了。
代我的位置照顾起这一帮孩子们的经验丰富的女教师,也来了一封信。
【大家都想跟老师您见面呢。请一定要来毕业典礼】
因为自己的原因而辞职的现在,我要以什么面貌去见孩子们和家长呢。烦恼到最后,在【欠席】上画上记号然后把明信片投进邮箱。于此同时,说明了会在典礼开始前去学校一趟。因为在那一天,我有必须要给孩子们的东西。
那是以【给毕业的自己】为题写的一沓信件。
五年级生的时候,让学生给要毕业的自己写一封信。时间是七月五日。孩子们的暴言和暴动,班级开始暴乱的时候。想像一年后的自己,再比对自己现在的生活。就这样全班学生的信件被我收集起来。各自的信件用胶水封好,里面封入了怎样的思绪我也不知道。
实际上这个时候,我也面向未来的自己写下了信件。
【现在,学校的班级里发生了不好的事。我要怀抱着怎样的思绪迎接毕业典礼呢。辛酸痛苦的事情,在回顾的时候一定也会变成好的回忆吧。相信这点的我唯有努力和坚强吧。和孩子们能够好好交心,让他们顺利毕业对吧。如果能越过现在的话绝对会变强的对吧】
二十六岁的我,以一种想要抓住什么的心情写下这些。把希望寄託于一年之后。混乱之中,没法和任何人沟通,想要一个人扭转整个班级局面的我,全身全心写下的信件。不是想让孩子们写,也许只是我想被救赎。封印柔弱的心绪,稍稍能够向前看的那天。
无法作为班主任见证你们的毕业典礼抱歉。抛弃掉一切藏在家里抱歉。变成现在的我抱歉。我不顾二十六岁的自己逃到了安全的地方。
前往体育馆的长长走廊下设置着以樱花为趣的装饰。打听到毕业生集中室是在二楼,于是小心翼翼的上去。上这个楼梯的时候,心里一直悲苦。我在这里好吗,没错吗,就这样前进好吗。今天也是以一样的心情,一级一级的前进。
打开等候室的门,孩子们都是一副灿烂的笑容小跑过来。兴许是穿着制服的原因,只是一年的时间,每个孩子的神色都变得成熟了许多。「想和老师一起毕业「这么说的女孩也有。
我下意识的找寻MIYUKI。但好像不在教室里的样子。我承认自己鬆了口气。因为不知道如何去应对MIYUKI来自正面的感情冲击。
我把一年前写的信一个个发到孩子们手中,对着我的继任老师深深低下头,早早的走出教室。
只是一年,为什么当初没有坚持下来呢。心里有对自己的责备。但这一年是多么漫长沉重,一天一天轨迹般的生活会是多么痛苦的事情我自己又是最清楚的。一直都在重複这样的事情。从过去逃离,从眼前不断发生的事情中也逃离。
「老师已经要走了吗?不参加毕业典礼了吗?」
把我送到走廊的孩子们问道。
「抱歉,老师还有事情」
有比自己教的孩子的毕业典礼还要重要的事情吗。只是参加不了典礼。没有参加的资格。
站了一下,就见MIYUKI从走廊那边走了过来,心脏的鼓动顿时高鸣。MIYUKI和母亲紧紧的拉手走来。
这样的光景在一年前也经常看到。授课参观日,运动会,学园祭。MIYUKI把来学校参观的母亲的手一直紧紧握住。成为高年级学生的话,和自己家长手拉手不是会觉得害羞吗。何况还是在同学和老师的目光之下。第一次看到的时候,虽然觉得有些不常见,但【学校活动的时候是父母唯一可以堂堂从教团中出来的机会吧。那孩子只要能和父母在一起当然会觉得很开心】SAKURAI老师的一席话又攫住了我的心。
「老师您来啦」
「恭喜毕业。制服很合身呢」
「别这么说,我可最讨厌穿裙子了」
MIYUKI一副害羞的样子笑了。旁边的母亲也和蔼的笑了。说话的时候MIYUKI手也丝毫不离开母亲。紧紧握住。虽然经历过很多事情,现在的MIYUKI是最好的。果然鼓起勇气来学校来对了。感觉自己也能从过去毕业一样。
二十九岁,还是没有职业的日子依然持续。正确来说因为是专业主妇,说是没有职业可能有些奇怪。但没有孩子,身体各处如被倾轧一样无法完成家事的我其实跟【无】很相称。我什么都不做。没有对任何人有帮助。老公的JJ也插不进去。无法找到存在的意义,就这样只是任时间流过。
那天手脚的关节也涨热无法随意动弹,消肿之前就穿着睡衣,怔怔的看着电视机。中午临近。频道换来换去都是购物的。
那个时候门铃响了。亲戚以外,几乎没人会到我们家。是快递员吗。在睡衣上披上一件外衣,一边拖着沉重的步伐打开门一看,是未曾想到的对象。
MIYUKI。一头短髮及肩。脸变得圆滑,一下子长高了不少。已经是中学生了。制定运动服的胸前綉着姓。看到那让人感怀的【偏旁】和【走之底】的瞬间,那种彷彿被拉回过去的冲动又更加激烈了。
我们在毕业式的那天挥手笑别。心结本应该被解开,我的胸口却在瞬间被苦痛侵蚀,无法呼吸。教室里瓷砖的排列和学校花坛盛开的白百合,还有孩子们欢闹的笑声突如其来的浮现在眼前。这就是所谓的Flash back吗。明明只要在家中就好了的,明明不去学校就好了的,我的心里,作为教员生活的最后一年,还在持续。
MIYUKI是跑过来的吗,肩膀还在起伏,这么长时间没见面,慌张的连招呼都忘记打了。
「没赶上部里活动集合的时间,去往活动场地的车,好像已经走了。怎么办,老师能帮帮我吗!」
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一口气吐出上面的话。
「明白了。那赶紧去追吧。上我的车!」
情况紧急。手脚疼痛都已经忘记了,身体只是依靠反射移动。拿上车钥匙和钱包就往外沖。让她坐在副驾驶上,一边看着部里活动的日程表一边开向会和活动车辆会合的地方。
不经意的一句【上我的车!】虽然是很帅气没错,但身着水色睡衣就像是连帽衣那种不像样的服装手握方向盘。再加上脸也没洗。突然反应过来,偷偷擦眼屎。
「这什么打扮啊老师」
回覆平静的MIYUKI注意到了我的穿着,哑然失笑。这可是紧急事态。没有换衣服的空閑。
「唔嗯,刚才刚起来」
「老师每天在做什么啊?」
「碌碌无为」
「这怎么行」
「不行对吧」
这样看来,到底哪边才是大人呢。我偷偷看向MIYUKI。面露酒窝,大口的笑着。是了,她那现身于嘴角的有如句号一般的酒窝太让人怜爱。接手班主任之后经常看到这样无邪的笑容。但是那个夏天之后,在我的面前就不再怎么露出笑容,酒窝的存在也直到刚才都完全被遗忘。
两年前,没能救出陷入愤怒泥沼中的MIYUKI。但现在能够去除她的不安。这种事情也许其他的任何人都可以做到,但我想由自己完成。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第一个举手站出来。
清爽的夏日阳光。打开窗户,青青夏草的味道吹进窗内。没有履行作为人的角色带来的羞耻感,让我从来都是避免去热闹和人多的地方,像这种大白天的外出也是很久没有的事情了。
虽然到达国道旁边作为合宿巴士休息地点的车站,却没看到目标车辆。像是已经出发了。
「去买点喝的吧」
我递给MIYUKI零钱。
「老师不去吗?」
「我穿着睡衣所以」
MIYUKI笑嘻嘻的走向自动贩卖机,买了芬达葡萄和芬达橙汁然后把葡萄那瓶给了我。
我们直奔向两百公里以外的营地。路旁的树枝不安分的伸展,营造出深绿色的【隧道】。
「为什么来找老师了?」
「因为我只知道老师的家嘛。那边也回不去」
那边就是MIYUKI平时所在的宗教团体的设施吧。
「部里活动的老师联络过了?」
「没有。中学的老师马山就要骂人的我不想说」
「但是不打电话会担心你的」
「所以现在赶上去就好了」
说的一套一套的。我不过是MIYUKI需要的时候一个工具而已然而,会想到去找一个从学校逃出原来的班主任还是让我很高兴。我不奢求了。
芬达的碳酸沁入空空如也的胃里。MIYUKI的头髮随风摇晃,哼着鼻歌。红颊映色。像是脱离了什么凭附一样自然的神情。是和母亲能够自由的见面了,还是说一个人克服了那些苦难呢。
退职之后仍绕惦记着MIYUKI的事情。如果我能更加亲身负责的话结果就会改变了吧。宗教设施的关係者即使呵斥让我【回去!】,我也应该坚持恳求让我见到MIYUKI母亲不是吗。想到当时就会责备自己。退职并不意味着心情上的平复和整理。
然而,停滞的时间又像这样再次发动。现在,眼前铺陈开的和MIYUKI的时光以及会话,我想重重堆积在旧日的记忆上。这是种自我中心主义吗。这么想的时候,尖锐的声音从副驾上传来。
「老师,您开车太不小心了。要好好看着前面」
「刚才真的好危险」
太靠左边,差点就要开上人行道的台阶。
好好看着前面。
这句话,彷彿就是置于我生存方式的一剂爆葯。
耽于过去则什么都开始不了。现在的我心里稍稍有了余裕。神经绷紧,出勤也变成一种折磨的那个时候我的确看漏了什么东西。即使只是一点一点,我也在渐渐改变。好好看着前面。想想这之后的事情。和她再会的仅仅几小时的时间里,我考虑了相当多的事情。然而却没有往时那种思路阻塞的情况。
地方都市的外围,有些年头的营地处放下MIYUKI。
从家里出发,零零总总也快三小时的时间。
「啊啊得救了。谢谢老师。bye」
她纯真的笑了,没有回头的直朝向玄关。不留一点味道的背影。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直往前面看去。
我能做到的只有这些。但遇到困难的时候希望你总能想到来找老师。对着那年轻,跃动的背影,我这样祈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