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也是一起床就已经是傍晚了。
真衣在昏暗的房间里醒来:心头一惊,一看枕边闹钟,时针已指着四点。
她心想,这要是凌晨的四点该有多好,她闭了一下眼睛祈祷。只不过,现实世界不同于游戏世界,就算祈祷了,奇蹟的魔法也不会启动。
(……早知道在游戏中不要去什么「古煤矿场边的草原」那种鬼地方,下线不玩,早点睡就好了。那么今天,就是今天,就可以出去找打工机会了。)
她躺在床上,望见从窗帘缝隙间露出的淡蓝色天空。
都睡到这么晚了,还是没睡饱的脑袋上的獃滞眼睛里,帘外天空看起来好像是异世界的天空。
(……登入画面上电脑绘图的天空的颜色。)
「无尽线上」登入画面的背景音乐在耳蜗深处响动。
这是真衣从以前就一直玩到现在的线上游戏。游戏里头,她是一个高阶圣职者、神官。不管遇到什么样的伤患,都能够用医术魔法的力量将其治癒的高阶神官。在那个游戏世界中,真衣已经是玩家之间名满天下的英雄了。游戏人物也设计成拥有漂亮的爽朗笑容、银髮碧眼的俊俏青年。
(真实的我和那家伙完全不一样。)
真正的她,是个又矮又瘦又多病的少女。
当「古煤矿场边的草原」出现很多魔怪,害很多冒险者受伤,而从其他玩家那里听到消息的真衣就强忍睡意前往那个传说中的草原,为很多冒险者施出医术魔法「救人」。医术魔法还具有神圣力量,能杀死形体像死尸的魔怪。真衣操纵的神官角色,弹指间就将草原上的活尸类魔怪扫蕩无余,博得在场众多玩家的感谢,赢来满堂喝采。
从昨晚深夜到今天早晨的真衣,就像这样,是虚拟世界里的英雄。
夜尽天明,现实的她当然不再是什么银髮英雄,而只是一个在昏暗的房间中,在堆满故事书和游戏软体,在堆满游戏机和电脑配件,在电线纠缠如涡漩之中躺着的,十七岁少女而已。
(而且还是闭居家中不出门的十七岁。学历,国中毕业。在现实社会中的角色肯定是属于底层最弱势族群吧……)
她用手指把睡乱的短髮梳拢上去,挤出一个虚假的笑脸。这头髮还因为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外出,所以自己剪成参差不齐的髮型。
她忽然想到,如果这个世界也有圣职者这种行业就好了。当然不是和尚或神社的神职,而是施展魔法力量治病疗伤,和伙伴们一起做冒险之旅,和死灵进行战斗,大显身手的人。
(拯救人类,打倒殭尸,在世界各地获取经验值和金币……)
真衣看着自己粗糙细瘦的手指,她幽幽想起,自己这些手指,事实上根本使不出什么狗屁魔法。
真实的她,什么事也做不成,什么力量也没有,就连朋友也没有。在游戏里,则很受欢迎,如果只是讲讲话,她也会和大家「哈啦」一下。但是真实的她,却是害羞腼腆的少女,和人说话要不了三两句就接不上话;有人找她说话,则会紧张而低着头。
她抬起睡得过多而头疼的脑袋,悠悠晃晃地起来。家中静悄悄的。她和母亲两个人一起生活。在电脑软体开发公司上班的母亲,是一位技术高超的系统工程师,每天都要工作到很晚才回家。有时候工作做不完,甚至到天亮都还没回来。
虽然如此,妈妈还是妥善操持家务,打扫房间,準备三餐,看起来很愉快,总是笑容满面。
打开房门,就看到那里有可口的三明治,用保鲜膜包着,放在乾净的盘子上。一旁有装在可爱信封里的信。这封信她不看也知道内容是什么。信里应该是妈妈轻鬆而带点玩笑,感觉像若无其事写下的充满爱心和激励的话。
(妈妈从来都不责备我。)
(也不叫我要去上学、要工作。)
应该是妈妈早上去公司之前,放着给真衣当早餐的三明治,已经变得又干又硬,她连同盘子拿到房间里。麵包和火腿、高丽菜都已经乾巴巴了,但还是很香、很有味道,肚子都咕噜咕噜叫了。刚睡起来还乾乾的喉咙虽然好像快噎到了,她还是大口大口塞进嘴里。
眼泪不知何时流出来了。
(妈妈,对不起!妈妈。)
她知道妈妈有多为她操心,多么爱她,也知道妈妈相信她终有一天能振作起来。而她更知道,妈妈一个人时在深夜的厨房哭泣,这些真衣全都知道。
(妈妈,对不起!对不起!)
真衣自己也厌恶现在这样的自己。她很想改变,很想跳出这种困境。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房间书桌上经常摆着从网路书店买来,高中同等学力鑒定考试的参考书和试题集,只要通过鑒定考试就可以报考大学。如果能够成为大学生的话,从闭居家中的处境来看,就是形势大扭转,妈妈也会安心,并感到高兴吧。
(就是从家里蹲「跳槽改行」。)
(这是为了这一目的的试炼。)
(只要用功,就一定能考过。)
真衣也在考虑,準备考试和找工读机会两者要同时并进。她在网路上找了几个可以打工的店家,也想要实际去那些店试一试,希望他们能够录用。她的準备工作已经进行到这样的阶段了。
(能找到肯履用我的店就好了……)
比起只是在家里看书,能有工作多少赚点钱的话,妈妈更能放下心上的石头吧?
真衣从小就很会操弄机器。她清楚地知道,比起一般大人,自己似乎拥有更多关于电脑的知识技术。她心想,那么,这种能力或许会受到一些店家的欢迎、喜爱,能派上用场吧。
(到外面去吧,出社会去吧!)
(一定做得到的。)
(活着,却成天关在屋子里是不行的。)
(不能在这里停住不前。)
(或者说,是我很想工作。)
(不到外面去是不行的。)
(打开门吧!)
听说真衣的父亲本是一个健康又有活力的人,但在她还是婴儿时,因工作过度,得病身故了。家里只剩下他面带笑容的照片。听说他是一个技术高超的软体工程师。他爱好工作,喜爱人,也因此即使过于劳累也还是认真过度工作,以至于在一年夏天的某日,突然死了。
真衣很担心妈妈会不会哪一天也因为工作过度而死亡?实际上,妈妈最近老是叹气,好像也变瘦了。
(至少,我可以走出这个房间到外面的话,妈妈也会比较轻鬆吧。)
而且如果通过考试,哪一天成了大学生,那妈妈会有多么高兴,绽放笑容呢?一定会精神焕发吧。
只是考试準备实在没有太大进展。一想到万一鑒定考试失败,就读不下去。也没有勇气走出房间去外面开始打工。即使自己很会用电脑,可是应该不会有哪个店家愿意僱用一个像自己一样,既害羞腼腆,又不善言辞,还瘦巴巴的,而且一点也不可爱的十七岁少女吧。她觉得全世界不管哪个地方都不会有吧。
(假如没有任何地方要用我的话该怎么办?)
如果努力想回到光明世界却失败了呢?
(因为我……是一个没用的家伙啊。)
真衣自己也知道,客观看来,自己软弱又缺乏斗志,不但没有体力,更是毫无魄力。
(「精神力」的数值一定只有个位数。)
她担心如果将这贫乏的精神力全部用出来,拼尽全力努力,结果却失败的话,就再也无法重新站起来了。
(游戏结束……)
真衣每天独自待在房间里,虽想去找工作却又走不出去;虽想看书,却又无心翻开参考书。
她在书桌前蜷缩着身体,两手抱膝坐在椅子上,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抱着像石头般僵硬而动不了的身和心。
这种时候,真衣总设法活动起她的手指,打开电脑的电源。通过家里的电脑,到「无尽线上」的世界去邀游。
里面是所谓的虚拟空间。全日本形形色色的人都完全化身成自己所创作的帅气勇土或剑客侠士、可爱魔女、妖精,在广阔的异世界中冒险,与他人邂逅、相互交谈。
(这里才有我的「容身之地」……)
真实世界中,没有人会对闭居家中的真衣说话。
但在游戏世界里,则会有人亲切地和她说话。他们并不知道真实世界的真衣是什么样的人,但会招呼她,邀请她一起旅行,一起冒险。
成天窝在家里,哪儿也没去,而没有在读书的时候(现在变成几乎都是这种时间了),真衣在「无尽线上」的角色人物就不断增加功力。成为高等级玩家的真衣,已有能力使用强力魔法了。不论是受伤、生病或状态异常,都可以用作为咒语的文字和充满电脑画面的耀眼光芒,在转瞬间即予治癒。
真衣就这样帮助了很多受伤的人,受到很多玩家的感谢和尊敬。游戏中遇到的人看到真衣的角色人物的等级、技能的数值、稀有道具和装备后,都会很惊奇而大为讚歎。
(不过,我自己知道真相。)
在游戏世界里,只要长时间泡在那个游戏里,玩得够久等级自然就会提高。也就是说,真衣的角色人物之所以那么强大,只不过表示她浸淫电玩的时间够长而已,就只是这么回事。只不过是放弃了本该在现实世界度过的时间,逃避现实而进入乍看光明、令人目眩的电脑世界的暗处中玩而已。只不过是浪费的时间够长而已。
曾经有路过的玩家丢下一句话:「喂,你在现实世界应该是个『废人』吧?」
这句话刺伤了真衣的心。
(没错,我——小野真衣是一个「废人」。虽然活着,却无异于垃圾的人。)
活着,呼吸着,但在社会上却不被人需要,形同什么也没做、毫无用处的人。既不能朝未来前进,也不能退回到过去,只是一直闭居于当下,蹲在阴暗中的人。
(「网路游戏废人」这个词,说得真好!)
真衣表情僵硬地笑了。
(我真难为情!)
用游戏世界的状况来打比方,就好像是孤伶伶一直呆立迷宫入口的门前而不进去的角色人物。真衣苦涩地想着,那个人就是自己。
打开门走进迷宫不就好了吗!或许就能因此找到宝箱呢。
当然,那是神秘的迷宫,不知里面会有什么。所以,说不定有魔怪或怪物,有艰辛的战斗等待着;说不定埋伏着很多圈套、陷阱。但是,经历了这些还能生存下来,打赢战斗,等级就会升高。活下来就能前进。
而且,迷宫深处的门的那一边,一定有比「这里」更光明、更幸福的世界。真衣心想,应该会有的。
(可是——我在这里动不了……)
成功的话,幸福一定在前方等待着。可是,万一失败呢?……现在心中唯一存在的希望之光可能就此蕩然无存。
真衣紧紧抱着自己,彷彿想紧抱着微弱存在于自己胸中那看不见的光似的。
(失去这希望,就会死掉。)
(这次灵魂真的会死掉。)
她想,如果那样,就乾脆死了算了。
(……咦?)
她发现自己刚才的想法好像哪里出现了矛盾。但头脑昏沉沉的,无法好好思考。
只是想,死了也没什么不好。
真衣已经对于在迷宫前却害怕前进,只能蹲伏在那里的日子感到疲倦了。也对要和因为失去希望而无法重新振作的未来的即将到临而心生的恐惧交战感到疲倦了。也对觉得自己是垃圾、对觉得对不起母亲感到疲倦了。
也对厌恶如此软弱的自己感到疲倦了。
(没错,死了,就不用出房间了。可以永远关在这个房间里。)
(哪里都不去也行。)
(死了的话。)
她忽然想到了。
(就连妈妈也是,比起有一个将自己关在房里,没志气,身体孱弱容易发烧的我,如果我死了、消失了,她反而会更幸福吧,一定是。)
虽然这样想很难过,却有一种突然解放了似的轻鬆感觉。
一直都在思考是否能够替妈妈做些什么事情,却经常为自己什么都做不成而感到绝望,竟没想到这么简单就可以达成——只要死了就好呢。
真衣将三明治的空盘子留在背后,转过身来打开电脑电源。
虽然感到自己好像从指尖开始腐烂了起来,真衣还是很想赶快回到游戏世界里去,彷彿不呼吸那个世界的空气,就会痛苦窒息似的。
就在那时,启动后的电脑画面伴着悦耳音乐,出现了「十月三十一日。秋姬,祝你生日快乐」的讯息。
真衣想起了许久以前,曾在行事曆软体上记下表姐的生日,还想起了今天是十月三十一日,是万圣节。
电脑画面上,「万圣节快乐」的文字也发着光摇摆,以坟场为背景,妖怪、魔女、黑猫快乐的东弹西跳舞动着。
(秋姬的生日是万圣节……)
她想起来了,感觉已是很久以前的某一天,还是中学生的表姐在电话那一头的说话声。因为电话费很贵,所以她们很少讲过电话,居然……哦不,也许反而就因为这样,那时候的声音忘也忘不了。
用讨喜的声音捧腹大笑的表姐带着琉球腔说:「我自己每年都在自问:生日是万圣节作何感想?万圣节就好像是西洋的盂兰盆节吧?给人一种鬼魂或魔女围着圈圈跳舞的印象。这样的日子,却是我的生日,感觉很恐怖,总觉得既不可爱又不有趣,是吧?」
真衣说:「喔……可是,你不是很喜欢恐怖小说吗?像史蒂芬·金、丁昆士、萨基的作品,这些人的小说……不有趣吗?」
同年的表姐妹两人,虽然同样喜欢看书,但真衣却对秋姬的兴趣有些不敢领教。真衣本来就对可怕的、血花四溅的、疼痛的、尸体、幽灵、死后遗恨作祟等等都很害怕,所以,表姐觉得有趣而推荐给她的书,也是勉勉强强才能把它看完。虽然因为是少有的好友、很喜欢的表姐所推荐的(有时还用宅急便寄来呢),也总是苦恼地硬着头皮在阅读。
秋姬斩钉截铁地说:「恐怖小说虽然不可爱,但那是我的兴趣。然而生日很恐怖,即使同样是不可爱,却不美,也不可原谅。」
真衣说:「你好奇怪。」
秋姬说:「才不奇怪哩!」
秋姬捧腹大笑的声音到现在也还留在真衣的耳朵深处。总觉得是像金丝雀一般的声音。带着琉球腔调的说话方式,如同宽畅地歌唱,总是精神十足。有时候则听起来像是念咒语
(很美的声音哪。)
真衣开始回想,从她还是小学生时的一个冬天,在远野地区的一个遥远北方小镇的外婆家,第一次和秋姬见面的时候。
清澄高亢又响亮的笑声,和留着长发,像公主般体态优美的那个女孩,秋姬很相配的声音。
(是呀!现在已经是秋天了啊……)
想到这,游戏里的世界也已经是秋天了。背景和音乐已经换成了秋季版,感觉好像到公园去就有落叶飞舞,黄昏的草原则是芒花摇曳。可是在真实世界足不出户的真衣,实在想不起到底什么时候现实世界的夏天已经结束了。
(不知不觉就已经十月了引)
(对了,她的生日是万圣节,是在我妈妈生日的前一天呢。)
竟然忘了。会被秋姬骂的,真衣笑了。
在不常回去、位于东北地方岩手县,积雪覆盖着的妈妈的老家——外婆家迎接的一个新年,真衣和秋姬表姐第一次见面。那是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因为住在海的那一边的沖绳,秋姬也说她不常来外婆家。
两人在一起坐着的大被炉矮几席上相见,望着窗外下个不歇的美丽飘雪,慢慢开始聊起来。谈着谈着,谈到生日上去,谈到了真衣妈妈的生日是紧接在秋姬的生日之后这件事。好像因为这个话题而起劲地聊着,腼腆的真衣也罕见地和秋姬谈了很长时间的话。在离别之际,两人交换了电邮住址,成了电邮笔友。
秋姬也是很喜欢书、电脑和游戏世界的女孩。因各自的周遭都没有可以在这些方面聊得深入的人,所以两人感情变得很好。
口拙的真衣,用电子邮件交谈倒是很轻鬆。因为不用着急,她就可以慢慢思索字句来表达自己的意思。秋姬则看真衣的电子信看得很高兴,说她认为「像这样思考深入的人,我不知道除了你之外,还有谁」。
她们的确很要好。但秋姬是和真衣完全不同的女孩。她开朗、健康又乐观积极。她参加空手道社团,是可以撂倒霸凌者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