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抵说来,每个故事最后总要有个称为「结局」的奇妙情节,或是用煽情又廉价的幸福划下句点。然而现实世界中的问题却不能如此,生活的一小部分片段,跟整个人生比起来,重量很明显地大不相同,于是……中村的生活,还是日复一日地持续着。
时间是下午一点,吃完便利商店饭盒的中村,正趴在桌上跟睡魔交战,他觉得午后温暖的阳光一定有安眠药的成分。半眯着眼浏览整间教室,石渡的座位空着,他从田泽死后到现在,都还没来上学,想必是受到相当大的打击。这也难怪,任何人看到好朋友被炸死的惨状,一定都会萎靡不振的吧。如此说来,为什么中村可以若无其事呢?那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所谓的好朋友。
孤独的中村,接着观看黑板下展开的小小战争——樱江两手拿着沾满了粉笔灰的板擦,用力拍打秋川的脸部,每打一次,秋川的脸就越来越白,只有脸部正中央特别红,大概是流鼻血的关係吧,周遭围观的群众,都浮现出愉快的笑容。
在精神上已经以须川绫香自居的香取羽美,站在一步远的距离外观赏,唇边带着优雅的微笑……真了不起,完美的演出。她的确就是香取羽美,不是其他任何人,然而那只是外在的社会定位,是地理上跟物理上的说法,跟内在层面毫无关係,况且……以上这几点,都不可能影响到她的思想跟意志。
取代须川绫香的香取羽美,是无敌的,但是香取羽美要守护的人——古川千鹤,却一直都在请假当中,原因不明,恐怕跟石渡一样是心理方面的问题吧。不过每个人在精神上都具有自动复原的机能,所以往后的发展并不会有太多困难。
唯有一件事情是无法解读的——就是镜稜子。在那之后,镜稜子就消失了,在事件发生五天后的今天……已经七月二十日了,依然下落不明,本地警察以及中村背后神秘的上司们,都找不到镜稜子,她成功地隐藏了自己的行蹤。
应该不会去自杀吧,镜稜子不是会自杀的人,姑且不论她是强是弱,至少中村认为她的性格不是会自杀的那种。一定是潜伏在某处,等待反击的时机吧,那双永远冰冷的眼眸闪耀着光芒伺机而动……对,这样才像她,她是一匹理智的野兽,这个机率比自杀高得多了。
跑掉一个镜稜子真是损失惨重,现在的二年B班,恐怕已经没有预言者存在了吧。即使镜稜子的预言能力并非完美,这还是一大损失,想必要付出很多代价,说不定会赔上自己的命……算了,拿命去抵也没什么,反正是下位者嘛。
没错,反正他是个下位者,不管在教室里如何耀武扬威,不管再怎么掌权,一旦出到外面的世界,立刻降级为小螺丝钉,充其量只是个被指使的角色,服从命令的存在。
「可恶——」他小声地说。脑中浮现岛田的脸——软弱的表情,卑躬屈膝的态度,令人生气的模样,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欺骗众人而表演的吗?都是陷阱吗?陷阱?
没错,是陷阱,岛田知道他们想找个欺负的对象,所以就故意……连岛田都把他当作利用的道具……
「可恶!」他大声地骂。整间教室顿时安静下来。
中村突然用力站起,大步走到已经倒地的秋川身旁,包围秋川的人群连忙让出一块空地。他低头俯视,秋川的脸已经变得像艺妓一样白,粉笔灰沾在头髮跟制服上,只有鼻孔流出一道血是红色的,整张面孔有如短剧里的丑角。
「啊,啊啊……」秋川惶恐地抬头看着中村,手脚不由自主地颤抖。
中村毫不留情地往秋川脸上狠狠一踢,秋川弹起来,然后直接撞到墙壁上,口中喷出血跟唾液的混合物。教室里持续沉默。
「这一脚踢得真是漂亮呢……青威。」香取羽美愉悦地说。
2
王田把出租汽车停在房子前面,没有熄火就直接下了车。大白天的热气笼罩着他,但背脊的寒意却丝毫未减。点燃一根烟,用力吸一口,静静地吐出来,烟雾缓缓扩散,升上天空。不可思议的是,他完全不紧张,这并非经过重重考验锻链出来的强韧心志,甚至可说是完全相反的心理状态,这是……有所觉悟。
但王田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此刻手上还紧握着枪,就是最佳证明,在便宜西装里也还穿着防弹背心。王田叼着烟走上通往玄关的碎石子路,其实换算成距离也还不到十公尺,却觉得很长很长,因为心理作用的缘故。
到达门口,他把香烟吐掉,抬头看着房子,褐色的墙壁,大窗户,普通到极点的平房。
不过外观是可以伪装的,重点是内部。
王田伸手转动门把,没有上锁,这并不意外,但也不在预料中,因为任何情况都是有可能的。他打开门,进到里面,立刻举枪备战。然而并没有发生预期的枪战,什么人也没有,是在耍他吗?
他没有脱鞋直接踩上地板,拉开玻璃窗,然后毫不犹豫地迅速打开起居室的门,什么人也没有。怎么办?怎么办?接下来应该採取什么行动?左手边是厨房,右手边是无人的起居室,而正前方有一扇门是关上的。
王田利落地滑进起居室,将身体隐藏在沙发背后,其实就算躲在这里也没有意义,一定没有用的,躲也是白躲,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的行动很可笑,却又无可奈何。接着他绕过沙发跟中间的大茶几,一边注视着厨房一边接近那扇关起的门,抓住门把,一口气打开——前方出现目标,目标物沉默地盯着王田,动也不动。
好机会,王田用力扣下板机……脚被攻击了,被攻击两次……从哪里偷袭的?他不由自主地跪下去,但仍未让目标物离开射击範围。虽然一开始就不抱期望,不过似乎没有坐下来和平谈判的可能了,这家伙不知道圣德太子的宪法十七条(注32)吗?该死。
王田正要开枪时,手就被攻击了,枪飞出去,王田倒在原木地板上,手跟脚都在出血,虽然还不会致死,但是眼前的情况如果无法反击,下场就是死路一条。
「反正都要被攻击,我情愿被攻击身体而不是脚啊。」王田开始喃喃自语,想藉此忘记疼痛。「亏我还特地去买了很贵的防弹衣。」
「不只吧?」旁边传来一句话。旁边?到底是谁?「西装里面,还放了好几颗手榴弹耶。」
声音的来源走近王田,是一个脸型瘦长,长得像牛蒡的男子。「这个点子,该不会是从电影里面学来的吧?」
「这是个人风格。」
「那可真厉害,不过对我们不管用喔,你应该知道的吧?」
「你是谁……」他咬紧牙关,抬头看对方。
「你不记得这张脸了吗?」牛蒡把自己的长脸贴近王田:「最近有没有看电视啊?」
「有川高次?」
想起来了,丰平区那件分尸案,那名被害者,因为特徵是脸很长,所以有印象。
为什么会在这里……看到这个家伙?而且为什么他还活着?应该已经被山本砂绘吃掉了才对……
「别露出那么错愕的表情嘛。」有川似笑非笑地,转头看古川千鹤:「对不对啊?千鹤。」
「真的很错愕呢。」古川千鹤站在梳妆台前,眺望着白色窗帘外面的景色,从窗户透进来的阳光,被她身后的大镜子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她转身看着这里,眼神虽然寂寞,却带着一丝神秘的机伶。
「虽然我完全不清楚怎么回事……」王田边喘息边对千鹤说:「不过,事件背后的主使者被我猜中了,真的是很高兴。」
「喂……王田先生,什么主使者,这对千鹤太失礼了啦。」有川坐在千鹤身旁的椅子上,前面是一张整齐的书桌。「这明明全部都是岛田自杀才引起的吧?」
「确实如此。」王田点头,汗水流进眼睛里。「但那也是……古川千鹤引导他这么做的。」
「啥?」
「岛田司是为了救古川千鹤而自杀的。」
「对啊。」有川夸张地耸耸肩:「你知道得很清楚嘛。」
「如果古川千鹤……早就知道他会这么做的话呢?」说到这里他停下来观察古川千鹤,但她的表情毫无变化。「也就是说,你……古川千鹤,是故意被欺负的,因为你事先就预知到,这么一来,岛田一定会为了救你而有所行动。」啊,可恶,又是预言者,王田对自己说的话很火大。
「唉呀,想像力真丰富。」有川低着头笑:「不过呢,你答对了。」
「我是——最顶端的人喔。」古川千鹤往前站出一步,俯视着王田:「包括那些人诞生的理由,岛田对我的情感,他自杀会引起的后果,以及最后你会找来我家的事情,我全部都知道。」
「那不就是无敌了吗?」王田立刻答腔:「谁都赢不了你嘛。」
「没错。」古川千鹤简单地点了下头:「谁都无法赢过我。」
「真有自信。」
「喂,王田先生——」有川偏着长脸:「为什么你会想来确认千鹤是不是预言者?甚至还有送死的觉悟啊……可别学以前的侦探,说什么只想要知道真相,太老套了。」
「我不想告诉你为什么,省得被怀疑我有特殊癖好。」
「有什么关係,像我也有角色扮演这个嗜好啊,对了,小海跟青威好吗?有没有好好过日子啊?」
「你是为了报叶山里香的仇吧?」千鹤看着房里的衣橱跟书柜,彷佛根本不把王田放在眼里。「因为你知道就连山本砂绘咬死叶山里香的事情,也都在我的计画当中,所以要来杀了我。」
没错。当时王田抽完烟正要离开研究所,就发现叶山里香被山本砂绘咬住脖子,紫色洋装已经染成红色了。王田急忙拉开山本砂绘,而山本砂绘没有任何抵抗,轻易地被拉起,她把自己的手塞进自己嘴里,已经断气了,简直就像是要把自己给吃进去一样。但那都不重要,王田立刻观察叶山里香的状况,可惜已经太迟了,她的脖子被咬下一大半,想要抱起她,结果脖了就裂开,身首异处。
叶山里香……死了。
「咦,原来你喜欢少女啊。」有川戏谵地说:「这样不行耶,应该把注意力放在跟自己同一个年龄层的女性身上嘛。」
「才不是……」王田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把汗擦掉,身体很痛,意识越来越模糊。
「无所谓,你喜欢什么都好,反正你个人的情感,对这篇故事根本不会有任何影响。」
「你没事突然冒出来,就为了讲这种屁话吗?为什么你还活着?不是应该早就被山本砂绘吃掉了吗?」
「王田先生,你知道《锁传》吗?」有川突然说。
「啥?」
「那是一部燃烧众多少女BL魂的作品喔。」有川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我喜欢里面的伊达徵士,『光轮徵士』你知道吗?」
「你在说什么东西啊……」
「那个伊达徵士啊,是穿绿色铠甲作战的,我那天在角色扮演会就是扮他。」
「那又怎样……」
「山本砂绘杀死的男性,扮的是镗传的主角,叫做真田辽,『烈火辽』喔。既然叫烈火,就是火嘛,火……当然是红色的,而且卡漫的主角经常都是红色造型,这点基本常识应该要知道的吧?所以真田辽的铠甲也是红色的,绝对不是绿色的,也就是说,我根本就没有被杀死,是你们自己误会了啊。当然……我也是故意的啦。」
这家伙在讲什么啊?王田听不懂,无法理解。「你们到底……有什么企图?」他只好换个问题:「伤害周遭的人,是想要得到什么?」
「这次我只是听千鹤的命令行事而已。」有川回答:「我是涉入另一起事件的人,本来其实可以不需要出场的,但是听千鹤说山本砂绘正好杀了人,所以就依她指示顺水推舟啰。要做坏事的时候,诈死是很方便的,你要恨就恨山本砂绘吧。」
「你怎么会跟古川千鹤合伙的?」
「你问题还真多耶。」
「我们不是合伙喔。」古川千鹤低头看着王田说:「是我僱用他的,先让他诈死,再叫他协助山本砂绘逃出警察的搜索,然后提供情报给镜同学,最后是帮忙收拾你。」
「收拾……」
「即使我是预言者,跟你战斗也还是会输。」
「真是高估找啊。」王田无奈地微微一笑:「我对女孩子是很没辄的。」
「嗯。」古川千鹤露出淡淡的微笑:「我知道啊。」
「喔。」
「好啰,可以了吧,再见了,王田先生。」有川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王田面前,将枪口对準他:「在下手之前,先祝福两位在天国重逢……这样你有没有很高兴?」
「喂,等等……我还没问古川千鹤的动机——」王田急忙说,他不能就这样死去。「究竟为了什么?」他眯起眼盯着古川千鹤:「你为什么要计画这些事?为了制裁杀死仓坂佑介的古川美惠子吗?还是为了报复害死你妹妹的山本砂绘……」
古川千鹤露出微笑,非常……幸福的表情,眼中的机伶消失了,寂寞也跟着消失了,只剩下一个念头。念头?一个?啊……王田确定一件事——她得到满足了。
不对,是她想要得到满足,所以就这么做?只为了这样?只为了……为了什么?有川扣下板机,冲击,在生命终结的瞬间,王田发现梳妆台上放着一张相片,那似乎是一张全家福——背景是某处河岸,一个穿红衣服的小朋友,跟一个国中年纪的少女并肩站着,在她们背后是一对恩爱的夫妻。看来应该是母亲的女性,将手搭在红衣女孩的肩上,而看来应该是父亲的男性,正温柔地凝视着妻子的手,至于红衣女孩的脸部影像,已经被烧成一片焦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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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32 宪法十七条:日本推古天皇时代(公元六〇四年),由圣德太子订定的宪法,是以贵族与官僚为对象,以佛教思想为基础而订定的道德规範,其中第一条的主旨即是「以和为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