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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翘了班没去打工。打电话给公司,一边揣摩自己起床后头痛畏寒吃感冒药躲在棉被里发抖的情景,大概装得很成功吧,对方要我好好保重,语气中丝毫质疑讽刺的感觉也没有。OK,没有露馅。我在打工族当中算是很勤奋的职员,不会有人怀疑我说的话。不,等等…那个接电话的人,究竟认不认识我呢?难道我又是一个人在可笑地自导自演吗?算了,无所谓,这是意外得来的休假日,就让我好好地活用吧。可是既没有朋友也没有恋人的我,真的能够充实地善用时间吗?实在很值得怀疑。最好的证据就是,今天我一直睡到九点半才起床。果然昨天是不应该喝掉两罐啤酒的吧,对我而言,两罐啤酒的威力非同小可。但我不能不喝,心情没来由地低落,那种郁闷的比重,远远超越射精后的失落感,就只是重演学生时代的空虚而已。
和「她」分手,终究还是一个强大的冲击。得不到的总是比较好嘛,脑中的另一个我笑着说。我也跟着笑,说得一点也没错。我太不成熟了,所有的问题,都出在我身上,全都是我的错。抬头仰望天空,一片蔚蓝,彷佛已经忘记昨天的豪雨,气温也很暖和。视线拉回正面,一对高中生情侣(请乖乖上学去)从我身旁经过,只好假装拨头髮遮住脸孔。背后传来笑声,一定是在嘲笑有个丑男呆望着天空。我把背挺直,继续走在路上,拐过街角,穿过小桥。桥下有对夫妻带着幼稚园大的女孩子,正坐在草坪上有说有笑和乐融融地,夫妻两人温柔地看着他们的女儿在前方活泼地玩耍,每次一看见这种画面,我就体认到那是跟自己无缘的世界。我一定结不了婚,也不会有个幸福的晚年吧。最后想必会在某个不知名的贫民住宅,默默地孤独死去。多么无趣的结局,既然长期以来都忍受着如此糟糕的生活,至少也希望能有个轰轰烈烈的死亡方式才好。
到达百货公司,走进面积不大的唱片区,开始寻找目标。跟音乐人生无缘的我,从未想过自己会一个月到唱片区两次。目光对準NA行,立刻发现中村一义,根据「宏子」信里所说,单曲跟专辑收录的曲风不一样,而她似乎比较喜欢单曲的风格。虽然对单曲的版本并没有兴趣,不过为了要製造交谈的话题,我决定购买备用工具。一般而言,限定版的单曲CD
不太可能还有存货,但这里不愧是世界上屈指可数的乡下地方,岛松,都市里缺货的东西,这里大概都还会有,因为没有人知道抢手货的价值。我拿着CD走到收银台,店员满脸笑容地接待让我稍微感到宽心。我真是个单纯的人。
离开百货公司,沿着同一条路往回走,晴朗的天空照下和煦的阳光,感觉很舒服,温暖的微风轻抚过脸庞。经过那座桥的时候,我又转头看了眼桥下。
刚才的和乐家庭似乎已经离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男子躺在草坪上睡觉。
我所伫立的桥面,跟男子所躺的草坪,高度大约只有十几公尺的差距,所以能够轻易地描述他的外型跟周围的环境。年龄应该是跟我相同或稍微小一点,身上穿的衣服印着儿童不宜的图案,手边放着一个银色的小盒子,然后脚边停着一台白色脚踏车。男子就像正在享受日光浴的植物般,睡得很舒服。可恶,简直像是故意做给我看的一样,让人莫名地火大。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在意周遭情况的,跟完全不在意的。
男子突然张开眼睛,我连忙移开视线,可惜太迟了,彼此已经四目交接到。我不想就这么转身离去,又把视线移回男子身上。他还在看着我,然后把手中的小盒子放到自己脸上,青白色的光线闪动,那似乎是一台照相机。
「偷窥是一种恶趣味喔。」男子口中发出的声音,比我想像的稍微高了点。「我是男的还没什么,如果是小女生就麻烦了。啊,难道你是在做事前演练吗?」
遇上难缠的家伙了,我很确定,拿着CD的手忍不住握紧。这家伙肯定是那种完全不在乎别人的感受,强势表达自我想法的人。学生时代有很多这类的人,没错,我想起来了…班上有三分之一都是这种家伙吧,而我就被他们不客气又没礼貌的态度冒犯过。当然,他们根本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有对别人造成什么影响,因为都是一群笨蛋。我并不想跟笨蛋来往,所以决定快速通过桥面,而事实上,我的脚已经踏出第一步了。可是闪光灯…对,照相机的闪光灯,却再度侵袭我的双眼。
「好表情。」男子看着观景窗说:「过来一起晒晒太阳吧。」
所谓的鬼迷心窍就是这么回事,我居然在过了桥后又跨进护栏走下斜坡,往草坪上男子的方向走去。为什么要回应这种笨蛋,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我已经走到他身旁了,男子却还没把相机放下来,我并没有打破沉默的气氛,静静地坐在他旁边。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男子突然开口。
「你为什么会有那种表情呢?」
男子问完就将相机放下,露出少女般灵敏的大眼睛盯着我瞧。薄唇在斯文的脸孔上形成微笑,染过的褐色头髮在风中飞扬。让人生气的长相。先郑重声明,我绝对不是个思心的自恋狂…但我对自己的外貌有一定程度的自信。双眼皮,嘴唇薄抿,脸颊既不凹陷也不下垂,至少也算是中上之姿,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然而这样的自信,却在近距离见到「精品」之后完全崩溃。我的外貌跟这名男子相较之下,有如月亮跟长臂猿之间的差距。一瞬间被打败的我,轻轻叹了口气,就算是最强的捧角天王猪木,也敌不过超人,就是这么回事,这点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好危险的表情,真不赖。」男子躺在地上笑着说。虽然他笑得很轻浮,但因为长相斯文,不会产生丑陋的感觉。「我很喜欢那种表情喔,因为自己的脸上没办法做出来。」明明是个少年,说起话来却很老成,令我不由得想起她。「喂喂喂,用不着那样盯着我看吧,很抱歉,如果你有特殊倾向请自动消失。如你所见,我是明治时代以后的人,所以对那种事情有天生的排斥…」
「原来你的眼睛是黑色的啊。」我只说了这句话。
男子似乎对我的发言很意外,大眼睛睁得更大,露出惊喜的微笑。我要更正,这家伙不是个笨蛋,至少比我聪明。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擅长讽刺别人?嗯,也不算是讽刺吧。」他用略高的声音说。
「啊?」
「哎呀,看来你对文学没什么涉猎呢。」男子坐了起来,揉揉眼睛,又将相机拿在手上。
「你几岁啊?看起来好像跟我差不多。」
「十八。」
「咦…比我大一岁啊。」
「你的口气真不像十七岁。」我说出诚实的感想。
「是你少见多怪吧。」他边说边将相机翻过面来,背后是液晶萤幕,应该是数位相机。
「嗯?你喜欢摄影吗?」他察觉到我的视线。我回答没兴趣,他又说难怪你一脸不太热衷的表情。真是个惹人生气的家伙,我反驳说不关你的事。
「你说不关我的事?哈,我还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呢。多么单纯平凡又普通的回答。」男子露出惊讶的表情,一边瞄着液晶萤幕,然后把镜头对着我。「简直跟小孩子一样。」
「单纯平凡跟普通有什么不好?」真想把相机踢飞出去。「你一直都是这样说话的吗?」
「单纯、平凡、普通…这种东西并不存在啊。」他静静按下快门,这次没有闪光灯的攻击。「你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吗?那就证明你重视同质性胜过差异性啊,这样并不好。」
「你在说什么?」
「啊,还有,请别用『你』这种字眼来称呼我,感觉很没有个性。我可是有个响亮的好名字,叫做镜创士。」
「你姓镜?」真稀有的姓氏。
「Glasses的镜。」他又按下一次快门。「啊,快门速度调错了。」
「学校呢?」我问他。「十七岁不是要上学吗?」
「有的国家十七岁就编入军队了呢。」男子…镜创士面无表情。「因为临时有件工作找上门来,所以今天就请假了。」
「那你现在是工作中吗?」实在看不出来。
「不会吧,你觉得这样像是在工作中吗?我正在休息啊。」
说完他指着旁边停放的脚踏车,后面的置物篮里堆满了养乐多,应该是在送货吧。我还以为这种工作是只有欧巴桑才会做的。
「时薪应该不高吧。」
「有七百元日币喔,很不错了吧?对了,你还是学生吗?」
「不是。」我摇摇头。「打工族。」
「咦,在打什么工呢?」
「帮手机电池换贴纸。」我诚实回答,这时候打肿脸充胖子也没意义。
「换贴纸!哇,我们做的一样都是没出息的工作耶。」镜创士关闭液晶萤幕,将相机镜头盖上。「也就是说,我们这种人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对社会都完全没有影响呢。」
我默默坐在草坪上,茫然地眺望河川,没有任何思绪。镜创士站起身来拍拍裤子,自顾自地牵车走了。他爬上斜坡,又扛着脚踏车跨过护栏。
「你要在那里发獃到什么时候啊?」镜创士低头看着我。「反正你没事做是吗?那要不要跟我一起走?一个人送货挺无聊的。」
我又再度鬼迷心窍了,居然听从他的提议。到底在做什么,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像这种无理取闹的小鬼,不要理他就好了啊。没错,我是很忙的,必须赶紧回家听中村一义,然后回信跟「宏子」说感想才行,根本没空陪这家伙说话。然而我的双脚却不由自主地跟随在他身后。可恶,这是怎么回事?他并不是个特别有魅力的人,虽然长相确实很出色,但我又不是同志,而且也不想跟话不投机的人有交集,那究竟是为什么?
「你在喃喃自语什么?」牵着脚踏车走的镜创士回头问我「咒语吗?」
我跟着他进入住宅区,眼前是一整排常见的普通房屋。他说我反应很冷淡,但是对这些平常只会路过的风景,谁会关心那么多?世界各处都是大同小异的,没人会在意那么多细节。镜创士走到目的地,将脚踏车停妥,手上拿着养乐多按门铃,然后跟民宅里的住户收钱。这样的流程重複了好几次,我默默旁观,很想对着他的背影说,这个世界要维持平衡,所以如此单调的事情也会成为一份工作,但还是很有自制力地忍着没说。没错,我们什么贡献也没有,更不準备有什么贡献。不管发生什么无聊事,也只会跟着群众起鬨而已,我们就是这种人。无所谓,我并不觉得懊恼。
送完几户民宅,置物篮里的养乐多终于没了,业绩达成。太阳尚未下山,镜创士边走边呼了口气,说今天的收入总共是三千五百元。我好奇地问他周薪是多少。
「恩…十万元左右。」
「那以高中生而言你算是手头很宽的罗。」
「也没有。」他随手按了下车铃,发出铛铛的声响。「还要负担四万元的生活费啊。」
「
咦?」我走到他右手边。「你一个人住吗?不是还在念高中而已?」
「我借住在大伯家。虽然讲是讲不用钱,但是白吃白住也很过意不去啊。」
「是喔…你家离学校很远吗?」
「也不是。」他只回答了这几个字,又按下车铃,像是要结束话题般。「你将来有什么计画吗?」
「计画?不…也没什么计画。」
跟她分手,连个朋友都没有的我,并不存在所谓的计画。
「那就跟我交个朋友吧。」
「啊?」我皱起脸来。
「那是什么表情啊,你不是说自己没有计画的吗?自己说过的话请自行负责,真是的,又不是幼稚园小朋友。」镜创士用斜眼看着身旁的我,说出完全不顾虑对方心情的话。「这应该是基本常识吧。」
「干嘛说得这么…」
「哎呀,生气了?」他眯起眼睛,用哄小动物的语气说:「别这么认真啦,可爱的小鸭。」
「什么小鸭?」
「你真应该多看点书耶,连保罗奥斯特你都不知道吗?都几岁了。」(注2)
「罗唆,《月宫》我也只听过书名而已。」
多嘴的家伙。明明是个胡闹的小鬼又爱乱看小说,性格才会这么扭曲。镜创士无趣地转回正面,随即又将原本放养乐多的小置物篮折起来压扁塞到前面的车篮里,叫我坐上后座。凡事有二就有三,我又顺着他的话坐上去了。这光用鬼迷心窍一句话是无法完全解释的,就当作是无意识的行为好了,就本质上的理由而言,并非我对镜创士此人感兴趣,应该说换做是谁都一样吧。我身上潜藏着…沉溺在过去里,像腐坏的鱼肉般散发出恶臭的性慾,只要能够让我忘却这件事,就算是暂时的也好,任何人选都无所谓,即使是这种莫名其妙的送养乐多小鬼也没关係。我只是期待着别人的回应,自己连一根手指头也不想动,就只是睁大眼睛等待有人会主动给予善意的回应而已…
后座的铁架陷入屁股里,坐起来很痛。镜创士牵着脚踏车穿过住宅区行经录影带店,然后在录影带店后方的小树林前放慢速度,停了下来。他从车篮拿出相机,照了一张,接着转过来看着我笑了笑。我的脑中突然开始播放歌曲,是中村一义的「日出之日」。终于到达岛松车站,他将脚踏车停好上了锁,拿出篮子里的背包,我把CD寄放在他的背包里,然后走进安静冷清的小车站,镜创士买了两张车票,我问他要去哪里也没回答。我们在硬梆梆的椅子上坐着等,时间是中午十二点整,车站里没什么人。我看了坐在左边的镜创士一眼,他眼眸中同时蕴含着柔和与犀利两种特质,而挺直的鼻樑很女性化。这家伙在学校里一定很受欢迎,连追都不用追就有女人会送上门来(我用词实在没什么水準)…不过,很难想像那种性格会受到女生欢迎,说不定这家伙其实没什么人缘?不对,应该不会吧,虽然这家伙并没有脱离正常人的範围,至少跟我或我周遭的人都不一样,这点是可以确定的。镜创士不知道我脑中在想些什么,只是沉默地望着电子字幕上的时刻表。
十二点十分一到,他突然站起来,将票交给我说要去札幌。我吓一跳发出惊讶的声音,但他没有任何反应,自顾自地通过票闸,我连忙追上去。他刚才说札幌?为什么我要跟这家伙一起跑到札幌去?完全不知道理由,连一点头绪都没有,我们才认识不到几小时,更不是可以一起去札幌逛街的交情…那他为什么要找我同行?难道这家伙也是沉溺在什么不可自拔的情绪里,只是想要利用我来遗忘跟逃避吗?还是想要跟我培养友谊呢?不管是什么,我只希望他能说明清楚,最让人受不了的,就是眼前这种没头没脑的状况。
电车很空,我坐在靠窗的位子,镜创士坐靠走道那边。列车开动,我无意识地听着车上广播,无意识地看着窗外风景。田野跟蓝天像是没有尽头,一望无际的空旷景色让人心情阴郁。我不想回去札幌,在那种发展中的都市里,无法彻底隐姓埋名,还不如去东京,比较会有转机可言。
「别露出那种丧家之犬的眼神啦。」镜创士突然开口。
「真是没礼貌的家伙。」我没有回头,用斜眼瞪他。「从你的角度怎么看得到我的眼神?你说说看啊。」
「玻璃窗是一种会反射的东西啊,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他毫不客气地对我露出带着嘲讽的笑容。「反正你也很想到都市里混进人群中吧?」
为什么这个男的要这样捉弄才刚认识的我呢?为什么会如此透彻地看穿我的内心呢?
「啊,对了…」镜创士将中指抵在额头上。「《月宫》里面好像也有一段这样的情节呢,只要把纽约的部分换成东京就符合了吧?」他用平稳的语调说着,还挺起胸膛,故意把衣服上猥亵的图案亮给我看。
「你真的有引用癖。」我受不了地说。
电车在四十分钟后到达目的地札幌,我稍微深呼吸几下,没有让镜创士察觉。走下楼梯通过闸门,幸好中午时间没什么高中生,我假装在拨刘海,跟着他后面走。从东口出站,比岛松大了六千倍的札幌市立刻出现在我眼前,大量的汽车在宽广的道路上行驶,还有只存在于都市里的高楼大厦,路口站着大批人潮,伴随着活跃嘈杂的声音。久违的札幌,我的心跳稍微乱了几拍,唉,果然还是不行…待在这种地方只会有反效果,在这里无法得到隐姓埋名的保护色。札幌跟真正的大都会不一样,不会将个人当作液体般融人群体中。心跳一直回不到正常值,可恶,明明是自己的身体,却像是被别人支配着,脸颊好热,我的脸一定开始红了吧。
「你脸员红。」镜创士告知我一个坏消息。「苹果病吗?」(注3)
我挺起驼着的背,回答说只是有点感冒而已。
「咦,你的感冒真是说来就来啊。好吧,那陪我买一下东西,会请你吃饭的。」
他说完不等我回答就自己往前走。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只好跟在他后面。他步伐熟练地在札幌市区内穿梭,然后进入与我一向无缘的服饰商店街(虽然我原本住在札幌,却从未到过这种地方)。我感觉到周围的时髦年轻人跟他们的眼光,于是像个跟妈妈出门的小孩般,死命地紧跟在镜创士身后。镜创士走过一家又一家店面,脚步并没有停留,他浏览过一件件服饰,偶而转过来问我没有要买吗?
对,我也很想拥有名牌服饰,但是回归现实层面,那种价格是家庭主妇无法理解的数字,而且我也不知道怎样的衣服才适合自己。以前我也曾鼓起勇气买过名牌衬衫,可惜没有得到预期的效果,于是我从中领悟到,并非穿上昂贵的衣服就称为时尚,还得考虑整体搭配、个人风格、以及容貌外型,这三个要点必须完美结合才能穿出让人欣赏的效果。
镜创士闪烁的大眼睛盯着衣服瞧,他果然还是个小孩子,居然会看衣服看得这么热衷。话说回来,我也没资格讲别人,自己还不是被一封电子邮件就可以左右情绪。我留意周遭的情况,只是呆站着等他购物完毕。才不到一个小时,镜创士两手就挂满了纸袋。然而好戏现在才上场,他满足地看着两手的纸袋,说走吧到下一个目的地。喂喂喂,都已经买了这么多,还有什么下一个啊,我明显流露出不耐烦的脸色,镜创士立刻扬起一边眉毛,说想回去就回去吧。具是个彻底恶劣的家伙,为什么要这样挑衅呢?我唯唯诺诺地,又重演跟在他背后的可笑行径。呵,可笑是吗?真像《人间失格》的主角。不,应该还没到那么糟糕的地步,因为我并不想去自杀。而我能够殉情的对象人选,或许会永远尘封在记忆的深处吧。反正我不会想自杀就是了。
「哎呀,你又在自言自语了吗?」镜创士将东西放进寄物柜里,走到我身旁。「不会又是什么奇怪的咒语吧。」
「你…」
「我不叫做你,我叫镜创士,直接叫我创士也没关係。」
「你的口气倒是很世故。」
镜创士的表情有如雕像般僵硬了数秒后,突然放声大笑。我已经预料到会有这种反应,也等着他做出来,然后心想这就是所谓的丑角吧。
下一个目的地并不是服饰店。我们走进一家乐器行,买了吉他的拨弦片跟一本乐谱,然后在一家不知名的美式快餐店吃午餐,接着离开商店街,又到服饰店选购衣服,再到唱片行挑CD。镜创士专注地在逛西洋音乐区。
「你要黏在我后面到什么时候啊?」他转头盯着我。「不好意思,我可没有要你一直跟着,去找你自己爱听的音乐吧,你平常都听些什么?」
「呃,那个…」我不敢老实供出自己根本不听音乐,每次聊到文艺休閑的部分都会被他批评得体无完肤。「中村一义。」
「那你就去日本音乐区吧,我只听西洋音乐。」
「披头四吗?」
我这么一问,他立刻用完全鄙视的语气说,讲到西洋音乐你就只知道披头四而已吗,接着又说西洋音乐一直都没断层过,虽然他本身只听老歌。于是我只好前往日本音乐区,但一个名字也不认识,这边有个什么《GOGO!7188》的,是什么密码吗?
「久等了。」镜创士走过来,手上拿着提袋,似乎已经买好了。
「你买了什么?」
「Little Feet跟Velvet Underground。」
喔…那是咒语吗?
走出店门口,太阳已经快下山了,我问他现在几点,他回答四点四十一分。已经这个时间了吗?平常这个时段我应该正在换贴纸换到一半的。
「虽然还早,不过没关係。」他看着手机上的时间说:「那就依照约定,我请你去吃晚饭吧。」说完就把手机收回口袋里,走进人潮逐渐拥挤的大街。
我不安地走着,可能脚步也不自觉地加快,所有擦身而过的路人,都看了我一眼,目光很冷淡,连厌恶或轻蔑的情绪都不存在。我对自己感到羞耻,不论是外表平凡的自己,驼背的自己,没有自信的自己,都让我感到羞耻。然而脑中的另一端又传来不同的声音,说没什么好在意的,反正你就是惹人厌,没人会注意你,没人会爱你,所以安心地融入孤独之中吧。
我们好像走进闹区里了,感觉到街上流动的空气产生微妙的变化。面露凶光的男人,轻浮的金髮青年,迷你裙女郎,彷佛都用奇特的眼神打量着我…说不定他们真的是在盯着我瞧。不,不可能的,谁会注意我这种人。我实在很讨厌上街,好想赶快回到房间里,好想跟「宏子」聊天,所有的人都请别再注意到我了,拜託。
「你真的很严重耶。」镜创士配合着我的步调,说出跟「她」相似的台词。「走在街上有那么痛苦吗?」
「…咦?」可恶,有那么明显吗?「你在说什么?」
「如果以为这样装傻可以敷衍过去,那就太天真了。我问你,为什么会露出那么害怕的表情?」
「说了你也不会懂。」
「啊,也许吧,说了我也不会懂。」
「你跟我是不同世界的人。」我说出自虐的话来。「所以你无法体会我的心情,这一点我很清楚。」
「你终于要开始自我宣传了吗?」镜创士耸耸肩。「没有广告牌也没有传单,只有口头上的宣传,这样不太会有效果吧。」
我没有回应,他也没有说话,两人沉默地走着。经过酒店,绕过老旧的大楼,正要穿过色情广告牌林立的人行道时,镜创士突然停下脚步。那是一家居酒屋,他毫不犹豫地推开门进去。店里比想像中乾净整洁,不过顾客群跟预料中的一样——看来像混混的年轻人,表情黯淡对人生绝望的中年大叔,隔着一条分界线各自喧哗。我瞬间感到沮丧…真是的,平常没事就别喝吧,我真想转身往回走。
「晚安——」镜创士提高声量打招呼,结果混混群当中有七八个人转过头来发出奇怪的声音——喔,是小创啊,好久不见了说,咦你学校那边怎么样了…等等等等,看来他们似乎很熟。可是那些人怎么看都比我年长,而且怎么看都跟镜创士没有交集,到底是怎么混在一起的?
我被镜创士带到里面的位子坐下,女服务生过来让我们点菜,她对镜创士笑着问今天怎么样,镜创士只是浅浅地笑了笑,回答说要为新朋友开欢迎会,手掌朝我的方向示意。女服务生对我轻轾点了下头,说声请多指教,我连忙回句你好。
镜创士打开菜单点了几样菜色,然后服务生就离开了。刚才那群混混的其中一人拿着啤酒走过来,一头杂乱褪色的金髮,眉毛穿的环在灯光照射下闪闪发亮。镜创士笑着说你又喝醉啦,对方将杯里的黄色液体一口气饮尽,也跟着笑。
「他酒精中毒了。」镜创士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说:「从中学二年级就开始酗酒,真是不得了啊。」
「你认识那群人吗?」
「有的是学长,也有学长的打工同事,还有别班的也混在一起,虽然看不太出来。」
「适应力员好,这么能够融入社会。」没有朋友的我懊恼地说。
「当然罗,跟你完全不同。」
「所以都是我不好是吗。」
「没有人说你不对,我只是说跟你不一样而已。」
酒菜陆续送上来,有炸牡蛎跟炒饭还有炸花枝跟春卷以及鸡块,然后是白色跟绿色的液体。桌面瞬间就被这些东西佔满了。
「乾杯吧——」镜创士举起装满绿色液体的玻璃杯,白色那杯当然就变成我的了。「那么,虽然没什么特别要庆祝的事情…乾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