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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和「她」的关係渐行渐远,即使工作百般无聊,我与「宏子」的往来依然持续着。现在…与其说是持续的作用力,应该说是累积的情感念力效果惊人。也许这只不过是脑中一厢情愿的幻想,是我对自己的洗脑,但恋爱这回事,本来就是建立在本能跟自我催眠的基础上,没有人能否认。恋爱本身就是一种以谎言构筑而成的坚固幻想。
《嗨————(笑)
刚才回到房间,还在想说都没人寄信给我呢…
哈,怎么这么巧?
我们两个果然是双胞胎,有心电感应。
我房间现在好热喔,可是关掉暖炉又会变很冷。
每天都在为同一件事情伤脑筋(笑),手脚冰冷真的很麻烦。
还是喝喝养命酒好了,调养生命的酒…名字取得真好呢(笑)。
>最近真的没在看电视…,.
>我以前是个电视儿童喔。
>连早上七点的卡通都不会错过(笑)
哇,好怀念。
我以前是更严重的电视儿童喔(笑)。
那时候没有自己的房间,电视就放在书桌旁,我每次都假装用功,其实在偷看电视(就算没看电视也不会念书)。
我家电视都是开一整天的(笑)。
现在跟那时候完全不能比…现在变成比较迷电脑了,虽然我也不是电脑高手。
真想当个电脑高手啊…可是看工具书好累喔…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工具书啊?周遭又没有那种电脑魔人。
大哥哥,帮帮我吧~~可是大哥哥好像也是个电脑白痴耶?你会用预录系统了吗?
…咦,我干嘛叫你大哥哥啊(笑)。
不过满好玩的,就继续这样叫好了。
嗯,就这么决定了。
>啊,我可不是变态喔~
>我是帅气的大哥哥(这句话六成是谎言)
厚,反应很慢耶。而且什么叫六成是谎言啊…
咦,那是说有四成是真的罗?
好吧,那再连络喔——》
我想见「宏子」。既然已经跟「她」分手了,就没理由阻止这股冲动。可是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我没办法打出「碰个面吧」这句简单的话,对自己毫无自信。虽然觉得自己长相不差,但是在服装穿着方面,如果以满分十分来看,顶多就只有五到六分的程度而已吧。更重要的是,我完全没有任何兴趣或嗜好,连聊天的题材都没有。即使在信里聊得这么起劲,终究只是文字而已,谈话又是另外一回事。我一定会结结巴巴,一定没办法说出让「宏子」开心的话来,万一陷入那种情况,场面就冷掉了,她对我的印象也会大打折扣。现在的我不能失去「宏子」,必须避免这个结果发生,所以还不能去见「宏子」,绝对不行。
「哎呀,你好像还是一样都不出门呢,会闷到发霉的喔。」
无奈老天爷就像小孩子般任性,在我为见不见面费尽心思的时候,安排一个陌生人从天而降。
没错,就是镜创士。
「咦…今天又要把我赶回去吗?伤脑筋耶。」
明明小我一岁,却把我当笨蛋耍,老是语带讽刺,差劲透顶的家伙。偏偏长相又无懈可击,说起话来更是头头是道,让人更加生气。这家伙不停尝试跟我接触,积极到莫名其妙的地步,从认识的那一天起,几乎每天都拎着啤酒跑到我住的公寓来。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目的…对,他一定是有所企图的。如果不是,有谁会想跟我这种缺乏社交性又过度神经质的胆小鬼来往?
我一边防备着镜创士,一边照常过自己的生活。不去想换贴纸的工作有什么意义,却过度在意周围的眼光,虽然手头上没什么钱,但维持生活也不算困难,周末哪里也不去,整天躲在自己的堡垒,享受跟「宏子」通信的乐趣(但「宏子」是个普通的高中女生,周末常会跑出去玩)。我对这样的生活感到满足,甚至感到享受,虽然失去了女朋友,却并不特别难过(才怪)。
从旁观者的角度看来,这种状态想必只是让人唾弃的逃避跟精神上的自慰而已吧,但对我而书,这就像在夏威夷度假一样,是真正的娱乐,没有说谎也没有逞强。只有那些独立製作拍摄电影的导演,才能理解我的想法。对于我们这种用孤僻来封闭自我的生物,同情是多余的,只要愿意体谅就好了。如果不能谅解,就请当作我们不存在吧。
「嗨,晚安啊——」镜创士照惯例从电线杆旁出现。这家伙埋伏在公寓前等我回来,是不是应该报警处理?「真是有精神的表情呢,看来像你这种人也是可以找到生存意义的,实在让我很意外啊。」说完就拿起随身携带的数位相机,拍下我的表情。世界在一瞬间变成白天,闪光灯很刺眼。「这是比较旧的机种,体积跟重量不够轻巧,可是画质好得没话说喔,完全把你阴暗的外型跟充满希望的表情都拍下来了。」
「喔。」
我揉着刺痛的眼睛,从他身旁走过。
「不要回答得那么敷衍嘛。」镜创士像月球漫步一样倒着走,从后面跟上来,又开始打扰我。「真是不成熟。」他在黑暗中轻笑,眼神犀利,嘴角带着酒窝的阴影。这个混蛋,只是碰巧长得好看,没必要刻意耍帅吧。
「我才没有不成热。」
「真的?」他把相机镜头对着我。「那我拍给你看吧,让你看看自己不成熟的一面。」
「不必了。」
「我问你喔,你的人生快乐吗?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吗?」他调整焦距,对着我的脸特写。「工作的内容…嗯,算是没得选择,但是下班后的自由时间,都被你浪费到哪里去了呢?既没有上街,也没跟朋友去玩,而且也看不出有什么休閑兴趣。」
「罗唆,闭嘴。」
「你已经跟女朋友分手了吧?那不就没事做了吗?因为你根本没有朋友不是吗?我可是很清楚的喔。」
「闭嘴。」
我瞪他一眼,可是镜创士充满自信和傲慢的眼眸被镜头挡住,完全产生不了效果。
「那我再问你一次,这样作茧自缚的人生,到底有什么乐趣?」
作茧自缚只是你主观的说法吧。对我的人生根本就不了解,随便用一句话就推翻,你才是无知的小孩子。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对于自己的生活,对于自己的人生,我感到很满足。交一堆朋友,每天留连在KTV跟居酒屋,和女朋友去高级餐厅吃饭,一伙人到湖边露营烤肉…这样的人生,我的确很羡慕、很憧憬,也很渴望,这种心情我并不否认。可是那是我够不到的梦想,又高,又远,又模糊…总而言之,确实是我得不到的东西。如果非要强求,就只能去拜託算命师,或是参加什么奇怪的心灵启发课程吧。但是透过这些东西所得到的,有九成都是谎言,所以我不靠任何人,只走自己要走的路,寻求属于自己的幸福,那就是我心目中最大的幸福。这样的努力和决心居然被人用「作茧自缚」来形容,实在很不服气。不过无所谓,反正我也不需要别人的了解,从一开始就有觉悟了,因此对于镜创士所说的话,我不愿做任何回应,就当作耳边风吧。我再度从他身旁走过去,这次他没有追上来,而是问我回到公寓里都在做些什么,可惜我并没有义务要回答他。
回到房间里,打开橘色iBook,我的秘密武器。懒得开电灯,只有液晶萤幕发出微弱的光芒,周围一片黑暗。具像躲在山洞里啊,我不由得苦笑。自己挖一个洞躲进去,不肯走出来,也没人来拯救…咦?拯救?我在期待些什么?有什么好拯救的?我又不是不小心掉进洞里,是自己挖出洞来,自己决定要留在里面的,还说什么拯救不拯救。这种字眼背后隐藏着对别人的依赖,以及对外界的渴望,不行,不行,我不能否定自己的行为,如果否定自己就一无所有了,就像站在悬崖上的边缘人。真糟糕,我急忙寻求内心的快乐,打开信箱确认邮件…有信了,赶快看——
《晚安安,今天好吗?
最近啊,觉得越来越适应这个班级了(还真慢啊)。
虽然未来会怎么样也不知道,总之…觉得安心不少吧。
看吧,我才不是那种会被欺负的类型(笑)。
不过啊,考试结果糟透了~~这是怎么回事?我居然放任自己到这种地步?
今天看到我同学在用功,就泼冷水说「干嘛那么用功啊?」,结果我同学还回答说「嗯,我想报名推荐甄试」。
哎呀呀…我已经不可能通过推甄了,化学一直不及格。
素行不良,又是翘课又是迟到的,而且今天检查服装又被叫出去了。
太过分了(笑)
我同学有跟以前的导师说过我是天生髮色比较黄,拜託老师放水,结果检查到我的时候,那个老师竟然不见了;
唉,算了,反正我同学也一起被叫出去了。
我号召同类一起来染黑,已经组成一个染髮团体了(笑)。
不过大家真的都会乖乖染黑吗…
其实我们一家人的头髮本来就是褐色的喔,不过当然还是比现在的颜色深一点啦。
还有啊,服装(应该说头髮)检查是在大太阳下进行耶。
很奸诈吧?就算没有染过,站在阳光下也会看起来比较黄啊!
真是的…连老师自己都是褐色的啊(笑)
唉,反正我也没有要报名推甄,而且已经被抓过好几次了,就随便他啦~
应该说,一开始我就跟推甄无缘了吧(笑)
…因为我成绩不够好,而且是那种喜欢用考试一次定胜负的人(笑)
啊,我又在自言自语了,不好意思啦;
啊,对了!大哥~上次你在信里面说「有交到男朋友记得介绍给我认识」,那我也同样要求你喔!
交到女朋友的话,请介绍给我认识吧(笑)
…不准你说「交不到」!如果你交不到的话,那我也一样(笑)
未来的事谁也不知道喔!
大哥你一定会遇到好对象的,嗯,一定(我是预言家吗)。
就算没遇到,呃,那个,还有我啊(笑),所以放心吧!
那就这样罗,不好意思我话这么多。
晚安~~掰掰~~》
据说田鼠之所以看不见,是因为长期在地底下生活,失去作用的眼珠逐渐退化所致。如此说来,我也有某一部分正在退化当中吧,好比说藉着文章来自我安慰,那也算是一种退化吧?我花了一个小时来打回信,从头到尾看过一次以后就寄出去。从洞穴里发出的邮件,听起来有点好笑,也有点想哭,但我将这些情绪的冲动都忍下来了,因为笑出来太残酷,而哭出来又太滑稽。我的人生是一出失败的笑剧,宁愿待在洞穴里不出去,完全是个愤世嫉俗的年轻人,这就是我。深夜一点,再收信一次,「宏子」又来信了,我回信之后,钻进被窝里。
隔天,下了班回到家,立刻打开信箱——
《晚安~~
我好早就想睡了(笑),该去铺棉被罗。
不过,今天天气真好呢~
最适合出游的天气!可是,却有两个人闷在屋子里(就是我们两个)。
>只有老人家才会在一大清早起床啦。
我最近真的好会睡喔,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病了。
真危险,一定有问题。
啊,对了~~
其实…昨天我去跟大学生联谊耶(爆)。
大哥不要哭喔(笑)。
结果觉得那几个大学生都不怎么样,应该不会发展成恋爱吧。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嗯——今天长话短说,因为我想睡了(笑)
掰掰!》
果然…我又把事情想得太天真了是吗?「宏子」是个活生生的人,即使只用文字作为通信方式,但发件人跟收件者都是活生生的人,我早应该想到这一点的。
三天后,我收到「宏子」的回信。内容非常简单——
《晚安~
呃,跟你报告一件事。
就是啊,我跟那天联谊的其中一个大学生,已经开始交往了。》
※※
不自由的我,待在自己房里享受仅有的自由,坐在布满皱摺的床上看着窗外的景色。时节已经进入七月了,却跟出不了监狱的我没有任何关係。我们一家人是跟世界脱轨的,不管我们发生什么事,这个世界都不会伸出援手。当然,我们的心态也是一样,即使世界灭亡,也跟这间屋子里的我们没有关係。脱轨的程度如此深,是道已经深到极限的鸿沟,只要任何人稍加施力,其中一方就会崩塌。这几天我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
破灭的预感,在我脑中浮现好几次。
我离开床面,走到书桌前,将抽屉里的素描本全部拿出来,仔细地将自己描绘的作品一张一张翻阅,就像把双眼当成显微镜一样。只要稍微有一点点觉得不好的地方,或是不成熟的技法、不必要的修饰,就把那一页撕下来,揉成一团丢进垃圾筒。我默默地进行着这个工作,感觉这彷佛是一种「自我赋予的使命」,然而我其实也从不把使命这种东西当一回事,我只是为自己除去不满意的部分,不需要所谓使命的名目,只有自我满足的心理。原本有一点五公分厚的素描本,最后只剩下两公釐左右。减肥成功,瘦了不少,而且减掉的都是多余的赘肉。将素描本放回原处,把散落的纸屑丢进垃圾筒,接下来就是油画——挂在墙壁上的十四幅悲剧。我拿着小刀仔细观察,这些栖息在画布里的傲慢生命,只分成好的跟不好的两种,毫无妥协的余地,稍有瑕疵就立刻淘汰。然后从墙上拆下十一幅宣判死刑的瑕疵品,用小刀刺进画布中央,一口气割开。画布产生裂痕,山丘、花朵、天空,都一分为二。尸体丢进垃圾筒,却没有带来任何埋葬的感觉,我拿起画架用力一摔,垃圾筒被撞倒,里头的东西散落出来,画架的木框也歪了。嗯,得到满足。
房里只剩下满意的艺术作品,我走出房门,收起手中的小刀,放进口袋里。不用看镜子也知道,现在的表情一定很僵硬,但我此刻却不明白,到底自己想做什么,想得到什么,我到底在寻求什么。是破坏吗?修复吗?还是某种完全不一样的念头?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想让故事进行下去。
在我的冲动底层,存在着最大的潜意识,就是「进展」。
然而这里终归是个监狱,如前所违,跟外面的世界仍旧脱节,在这个特殊的状态下,我所期望的进展是否能够实现呢…算了,无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本来就是不变的道理。
瞬介的房间到了。
「大哥——」我敲敲门。「大哥——」
门过了一会儿才开。伟大的酗酒国王从门缝间露出脸来,用不耐烦的声音,问我什么事。
「可以进去吗?」我的语气一如往常。「我有话跟你说。」
瞬介的眼神有几分怀疑,又带着几分心安,叫我进去里面。他的房间有我房间的三倍大,但是融合了植物园跟图书馆两种主题,放满了植物跟相关书籍还有研究工具,等于没有移动的空间。最里面的空地被绿色盆栽佔据,而书籍跟文件到处分散,等于没有可以称之为地板的区域。瞬介从淹没在植物堆里的书桌后面拉出椅子给我坐。
「你的房间还是一样。」我开口说话,顺便吸收氧气。「真是惊人啊。」
瞬介没有回答我,没有像平常那样说出三流肥皂剧的台词。桌上照惯例放着白兰地的瓶子,他拿起酒瓶走到我背后。
「大哥…」我的手指在膝盖上交握,感觉到嘴唇微微颤抖着,準备开口:「你…」
青色与白色的火花。
突然出现在我眼前。
朦胧的强烈的闪耀的光芒,有如贴上金箔的马赛克壁画,周围带着棉花糖般的浓雾。
眼球的深处有股锐利的热度,后脑勺像着火一样发热。
以及,疼痛。
浓雾渐渐散开了,眼前的景象好奇怪。几秒钟前我低头俯视的地面,如今在我右侧像墙壁一样竖立着,上面紧贴着失去地心引力的书籍。
不…不对——不是那么回事。
是我摔倒了。从椅子上摔下来,倒在地面上。
眼前的火花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换成浓艳的红色佔据了我的视线。后脑勺很痛,就像被电钻直接刺进头盖骨那么痛,我痛得受不了,想伸手去按住,却全身无力。是受到冲击导致神经线路故障了吗?冲击?我努力转动眼球,抬望那个让我受到攻击的兇手。
瞬介盯着我瞧,手上拿着沾满血迹的酒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