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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口头禅是「这个世界病了」。
对我有好感的女人,全都长得很抱歉(这个小镇上不是随处可见漂亮可爱的女孩子吗?为什么接近我的都是不好看的?)即使努力工作,得到的报酬依然很少(时薪九百日币是要怎么过日子?这点生活费根本不够用),到最后,连女朋友都不要我(虽然事到如今辩解也是多余的,但我真的很喜欢她…真的吗?如果有更漂亮的女生出现,我还是会移情别恋的吧?)。
只要想到这些,就一定会说出「这个世界病了」这种话。当然,我知道有病的不是这个世界,而是我自己。故事的主角如果没有出问题,那这个世界就变成通往幸福的道路,只要往前直走就好了。如果在每个重要的十字路口,都没有做错选择的话,那就可以直接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说句人生没有遗憾,然后咽下最后一口气。可是当主角换成像我这种在起点就已经走错方向的人,那么这个世界就会自动在前方準备好充满荆棘的道路,如此排斥异端的法则,从史前时代就一直存在着。世界是以优秀者的生命为优先,所以必须要排除弱者,而弱者因为不够强,连抵抗的意愿也没有,根本就不堪一击,就算偶尔出现试图反抗的特例,终究还是会屈服在世界的法则之下(也就是恶化兼消极又无聊的人生)。
不过世界也并非彻底无情的,没有人一生下来就注定要下地狱,因此弱者还会被赋予参加败部复活赛的权利。规则很简单,只要找出隐藏在荆棘里的「钥匙」,打开出现在道路某处的「门扉」,就能够安全脱身。没有时间限制,也没有人数限制…听起来挺吸引人的,但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虽然我们可以无条件获得参赛权,却无从得知比赛的存在,于是往往会错过。等到一切都结束时,已经错过的人才被告知这件事情,当场被推入绝望的深渊。
我也是牺牲者之一。毫不知情的我,得到「她」…以及「宏子」这两把钥匙,也打开了「门」,结果就像前面所说的,没被告知这是我唯一能飞翔的机会,于是才没有认真去寻求脱身的管道,所以才会跟她疏远,沉迷在「宏子」的来信中,所以才会跟她分手,连「宏子」也…然后立刻收到落选通知单。
我并没有特别受到打击,因为一开始就不抱着期待…别辩解了,欲盖弥彰,其实我真的相当沮丧,感觉像是全世界的失望都集中到身上来。让我情绪更加低落的就是「宏子」,她在每一封信里都一再地诉说跟男朋友热恋的甜蜜,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这个——
《晚安。
跟你说喔~~最近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变了。
虽然学校还是一样很无聊,虽然还是被逼着去上学,可是心情不一样,快乐的事情也变多了耶。
这些全部都是託了男朋友的福(笑)。
说起来,跟他认识才刚满十五天而已呢(笑)。
超快的!
可是啊,就像偶像剧里的台词一样,觉得自己的心情起伏不定好恐怖喔。会担心如果太喜欢他,万一失去他怎么办,老是想这些杞人忧天的事情。
啊,听我讲这些话题很无聊吧。
可是我真的很想跟大哥说嘛(笑)
从来都只会暗恋别人,一直都很冷静的我,头一次体会到真正的恋爱啊。
嗯,我要去吃饭了,那就在我的傻笑当中说掰掰吧(笑)
就算交了男朋友,大哥对我而言依然是很特别的人喔~~》
这句话现在的我怎么可能听得进去呢?「宏子」背叛了我的期待。如果这只是我单方面的期待,那就只能对自己无奈地笑笑作罢,但是「宏子」肯定也或多或少对我有过期待,否则不会寄来那种充满暗示的信,如今她却突然跑去联谊,突然交了男朋友,还一副热恋中的模样…这种脱序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呢?莫名其妙也要有个限度吧。谁该负起责任?「宏子」回信的速度跟篇幅都与日俱减,原因再明白不过,我也不想讲了,但我真的希望她别表现得那么明显。也许「宏子」本人并不觉得自己是背叛吧,她大概觉得我们只是关係很浅的普通朋友而已,真是莫名其妙。
如果「宏子」这边已经无望了,那就回到「她」身边吧。这个念头每天都在脑中浮现好几次,但随即又觉得不可能而放弃。事到如今我要拿什么脸去见她呢?不闻不问数个月,才又突然想到要碰面,别开玩笑了,这种事我怎么做得出来?即使我去见她,她也不可能会接受我的,一定早就把我给忘了,跟新恋人交往得很顺利。在这种情况下还若无其事地出现,根本只是一种愚蠢的行为,非常愚蠢的行为。
中村一义的CD…也已经失去价值了…我拿出来播放,懊悔自己得不到的幸福,虽然终究没有开启对音乐的兴趣,但也养成用音乐来打发时间的习惯。我边听边思考着,觉得现在的心情用中村一义的歌其实并不贴切,原来光用一种形式是不能概括全部的。可是我并没有其他的专辑,而且也没有想要听的音乐。
做什么都没用。
这个世界病了。
即便如此,世界的法则仍然一丝不苟,连些微的过错都不容许。我还是早上起床去工作换贴纸,然后下班回家明知不可能还是一直确认信箱,然后上床睡觉隔天又起床。平淡地重複这一切,日复一日。而我的内心是否也随着日常生活一起平淡了呢?当然不可能。虽然没有特别愤怒激动,却是超乎寻常地乾枯,超乎寻常地空洞,因此比平常更加不安,对别人的眼光更加敏感更加恐惧,甚至有那么两秒钟的瞬间,很想拿锥子将路人的眼球一个一个挖出来。在电车上看到不知人间疾苦的高中女生们大声喧哗时,也很想跟博爱座上的慈祥老婆婆借拐杖来,将她们全部揍得满地找牙。为什么联合国要禁止核武呢?哪里可以买得到手枪?木製球棒跟金属球棒哪一种比较适合用来打破人头?(木剑就不必了,太容易断)电击棒真的有效吗?
…糟糕,我发现自己越想越认真了,不能继续认真想下去,在我脑中正潜伏着一股冲动。然而这些都只是脑中的想法,外在的我依然害怕别人的眼光跟批评,依然不想引起任何注意,战战兢兢地走在路上。
「宏子」的来信越来越冷淡,以前是每天都一定至少会有一封的,如今只剩下一星期一封的频率。真悲哀,实在很无情。我想藉着其他兴趣嗜好来逃避空虚,却没有任何兴趣可书,连电脑都只用来收信跟逛几个网站而已…收信?对了,我可以去认识另一个新的「宏子」啊。哎呀,这么简单的解决方法,居然一直没想到。择期不如撞日,我立刻付诸行动,在网站上浏览交友条件,然后寄出自我介绍信。一整个晚上,我都在重複这个动作,隔天一早确认信箱,却没收到任何回信。没关係,说放弃还太早了,我去上班,贴贴纸,然后回家。时间是晚上十点四十分,最好的时段,我启动电脑确认信箱,有三封来信,二十分之三的比例…比想像中还少。我回信给这三个人,却都没有持续多久,不是失去联络,就是内容简短,根本无法成为「宏子」的替代品。最重要的是对话很无趣(这个问题我也应该要负责),果然,「宏子」是无法任意被取代的。我为了逃避现实,开始听中村一义的歌,突然很想破坏眼前的电脑,用力踹烂液晶荧幕,敲碎键盘,如果不是我自制力超乎常人,iBook早就化为废铁了。
《早安~
昨天你睡着了吗?今天要加倍努力喔(笑)。
听我说!我男朋友的手机突然打不通,我连络不上他了!
那个笨蛋(笑),真是的,只能等他主动连络我罗。
我可不是一个只会等待的女生喔(笑),不过应该很快就会复活的吧。
今天有体育课耶,好麻烦喔,不过上完课就可以马上回家了。
加油喔~》
我很想回信跟她说已经没什么好加油的了,但还是继续沿着废人专用的道路走下去。在七月牛的某个夜晚,镜创士来到我的公寓。一阵子没出现,我还以为他终于死心了,真麻烦。
「哎呀,不好意思。」镜创士耸耸肩。「最近发生一些事情,所以我只好暂时回自己家去住罗。」他的笑容里带着一点憔悴,是我的错觉吗?「我不在你很寂寞吧?」
「给我滚回去。」
「啧啧啧,我来那么多次,你还是一样不给面子,泼冷水的本事真不是盖的耶。」
镜创士将手中的便利商店塑胶袋举到胸前,里面透出啤酒罐跟零食的包装。
「干什么啊。」我眯起眼。
「来喝个痛快吧。」
「你自己喝。」我毫不留情地将泼冷水的本事发挥到极点。「别把我算进去。」现在根本没有喝酒玩乐的心情…更没有精神跟这种难缠的家伙相处。
「孤独是挺好的,不过偶尔也该跟别人接触一下吧?让我上去嘛,外面热到爆了。」镜创士并不了解我的心情,露出笑容想攻破防备。「我买了啤酒还有零嘴,就好好喝个痛快吧,你看,距离圣诞节还有五个月耶。」
「啊…五个月是吗?」可惜我跟热闹的场面无缘。「那就快到罗。」
「快到了?」镜创士用夸张的声音说:「你说还有五个月叫做快到了?」
「少用那种三流演员的口气说话。」
「喂喂喂,真是没教养耶。」
「闭嘴。」
「你今天情绪特别差喔。」镜创士表情突然僵硬了一下。「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事。」
「也对,一个除了工作以外所有时间都闷在家里的人,是不可能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
「滚回去。」
我伸出手準备把门关上,他连忙用脚卡住,然后说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何必那么生气。
「而且,就算我有家可回,回去也是会马上被吃掉。」他的脚还不肯缩回去。「我家是食人族,专吃人的灵魂,根本没办法安心睡觉,搞不好一回去就被吞掉了。你听过这句话吗?『食人是爱的极致表现』。」
「你家吃什么都不干我的事。」
「说得对。」
「如果不想回自己家,就到伯父家或别人家去。」
「我没说不想回家。」镜创士难得语气这么正经。「你以为我会说出这种话吗?你觉得我在逃避吗?」
「我没有那个意思啊,我只不过是…」
对方的气势逼人,我不由自主地开始解释起来,而镜创士似乎也察觉到自己的态度,喃喃自语说算了没什么好生气的。看来他不打算从门口离开,卡在门缝的脚也没有移动,这次
恐怕是来真的。我的个性是对手越认真我就越软弱,而且只要对手情绪没有缓和下来,我也无法恢複正常,因此面对这种顽强的对手,根本无法思考对策。于是我让他进屋了。镜创士像是忘记刚才的冲突,开朗地说打扰了就走进屋里。我没有多余的客套,直接带他到客厅,他环视一眼,说真是家徒四壁啊,我默不作声,懒得回答他的废话。镜创士继续观察室内,最先注意到的就是电脑…我的iBook,他走到电脑前面蹲下,大惊小怪地说着是麦金塔耶,然后轻轻抚摸白色配橘色的外壳,接着咳了几下,问我是不是苹果电脑爱用者。为什么他要这样明知故问呢?是故意要找我麻烦吗?
「你不想换最新那种长得像年糕一样的超薄型吗?」
「我没那个钱。」
「我想也是。」
镜创士打开塑胶袋,拿出一些喝酒必备的东西——啤酒、水果酒、综合果仁、鱿鱼丝、洋芋片、牛肉乾——以及他随身携带的数位相机(这并不需要放在便利商店的袋子里吧),随手摆放一地,叫我也坐下。事到如今抵抗也来不及了,我依言坐在他对面,屁股有点痛,但我的住处没有坐垫,而镜创士对此也毫无抱怨,直接宣布同乐会开始。他拉开啤酒罐,说快喝吧不用给钱,把啤酒拿给我,我没有喝酒的心情,这时候酒精已经发挥不了原有的功效了…然而我还是怀着期待,将罐子接下。
「乾杯——」
罐子跟罐子相碰,镜创士大口喝着,一点也没有十七岁的样子,我想起他在札幌那间居酒屋里的酒量,同时也想起自己出糗的模样。这回小心点吧,酒量很差的我只喝下一小口。这时候如果再醉一次,恐怕不只是前女友的事情,就连「宏子」的事也会说出来。我知道光喝酒会必死无疑,于是打开零嘴,拿洋芋片起来啃,可惜不是原味的,我又拿出牛肉乾开始咬,结果有点辣。
「真是阴沉的房间啊。」镜创士又环顾室内一次。「一直待在这种地方,会被吞没的喔。」
「才不会,这里是我家,被自己家吞没,听起来太奇怪了吧。」
「是吗?」他伸手去拿第二罐啤酒,喝得真快。「有时候正因为是自己家…才会将自己吞没啊。喔,对了,这间公寓不是你的老家吧。」他突然抬起脸来。「原来如此,所以才不会被吞没是吗…因为是真正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地方,没有其他人存在,恩,我明白了。」不知道在白言自语些什么。
「你在说什么啊?」
「为什么会一个人住呢?」他突然问我。「又没有在上学,住家里就可以了不是吗?又不用花钱。」
「因为…我不是学生,已经出社会了,所以不能永远靠父母吧。我要独立自主。」
我冠冕堂皇地说出让人听不下去的话,镜创士对我的说辞既不否定也不肯定,只是暧昧地点点头,似乎对这个话题并没有太多兴趣,随即又像是觉得太没反应也不好,就说嗯应该要早点独立才行。的确,眼前这个一直喝啤酒的家伙…跟一般的十七岁少年比起来,是相当独立的。他说自己离开父母住到大伯家,还有支付生活费,姑且不论这算不算伟大,为什么他情愿付房租都要住到大伯家呢?难道暗恋自己的堂妹…不,不对,这个男的应该没有那么纯情,而且也没有那个必要吧,只要善加利用他那张好看的脸孔(我死也不会说出「美貌」这个词),一定能轻而易举得到想要的东西。
「你才是,为什么不住在自己家里?」内心对镜创士的妒意莫名加重,我忍不住转移话题。「还是高中生,没必要非独立不可吧?」
「嗯,大概吧。」他边摇晃啤酒罐边点头。
「为什么不肯住家里?」
「因为不想互相依存。」镜创士立刻回答。「就算是家人,也不想彼此粘得太紧。」
「喔。」我打开果仁的袋子。「我觉得既然是家人就不需要在意那么多。」
「可是,我的家人并不是普通人啊。」他无力地微笑着,拿起第二罐啤酒,真的喝很快。「那个家充满了幽灵,不只是死去的鬼魂,还有半死不活的生灵。我只差一步,就会成为那样的状态了。」
「听不懂。」
「放心吧,我对你的内涵并不抱着任何期望。」镜创士不改他没礼貌的习性。「我说话的方式从中学时代就这样了,已经改不过来,真伤脑筋啊。」说完就把啤酒当作橘子汁一样灌,这家伙真的只有十七岁吗?不但说起话来像个大人,喝起酒来也是…
「你以前就是这样子的人吗?」
我边咬果仁边问他。
「这样子是怎样子?」
「怎样子,就是这样子啊。」
「恩…」他放下啤酒罐,终于开始吃零食,拿起一片洋芋片。「差不多,一直都是这样的个性吧。」
「你父母亲想必很辛苦吧。」我毫不掩饰地讽刺他。
「应该吧。」镜创士坦率地点头。「不过,我在全家人当中,算是比较轻微的了。」
「轻微?」
「其他人可以说是集古怪之大成吧。」
「咦?」能让这家伙说出古怪这个字眼,我对镜创士的家人产生了一点兴趣。「有那么厉害吗?」
「一点都不厉害。喂,你怎么都不喝啊?连一罐都还没喝完耶。」他突然这么说,大概是想改变话题吧。「不要跟我客气喔,快喝快喝。」
「我现在没心情喝啦。」
脑子开始有点恍惚了,可恶…明明没喝多少啊,我对自己差劲的酒量完全没辄。
「哈,心情是什么东西,有的人就算没有食慾,把食物放进嘴里,还是会自动吃起来啊。」
镜创士嘴角带笑地看着我,大概又是讲了什么充满幽默感的笑话杰作吧,可惜我就像他所说的,是个没有内涵的笨蛋,不知道笑点在哪里。反正我不喜欢引用的东西,虽然确实可以精準地传达自己的想法,但是反过来讲,只不过是空虚的台词,完全没有属于自己的语言。如果能够使用属于自己的句子,即使再怎么幼稚,说出来也有力得多。我只想说属于我自己的话,就算再偏激再孤僻再惹人厌,我也只要说属于自己的语言。
「你怎么不喝?」他又催促我。
「罗唆…我有在喝啊。」我咕噜咕噜地灌下啤酒,一下子就醉了,真没面子。「喂…你今天很多愁善感喔。」为什么我酒量会差到这种地步?「为什么要跑到我家喝酒?」
「没想到你还有在用脑子啊,那就好。」镜创士故意做出惊讶的表情。「我家的混乱局面,大概快要进入完结篇了吧。」
「所以你才会回去是吗?」
我边吃零嘴边喝酒,不妙的预感,这样没有节制地乱来,等下就惨了。心里虽然这么想,但是典型的酒醉特徵「豁出去」已经开始佔据脑海,无力抵抗。
「其实我真的不想回去,可是又不能说出口。」
「是父母亲要离婚了吗?」
「离婚?如果只是这种小事就轻鬆多了…」
一瞬间,他的声音透出灵魂深处的疲倦。我将模糊的视线努力撑到最极限,想要捕捉他的神情。原本总是过度自信的表情已经消失,变成孩子般弱小的面容。镜创士拿起身旁的数位相机,拍了好几张自己的表情,是在捕捉自己脱下面具的真实面貌吗?随即我又反过来想,说不定他是在演戏,打算先博取我的同情,再一句话推翻所有,重创我的精神。这个想法很荒谬,但对他而言并不是不可能的事,只不过…他的表情再怎么看,都找不出伪装的影子。
「你知道史坦贝克这个作家吗?(注5)」他突然问我。
「你说什么?」我一喝醉就开始重听。
「
史坦贝克。」镜创士边把玩相机边重複。「像你这么无知的人,至少也应该知道《伊甸园东》吧?」
「那是什么?」
「我认输了。」镜创士嘲讽地笑着,仍感觉不到平日的气势。「这个作家有一篇叫做《逃跑》的短篇小说,里面有个母亲的角色,正是我家所缺少的。不管长大成人还是杀人放火,都不能离开家庭,也不让我们独立求生。」
「什么意思啊?听不懂。」
「你当然不懂,这是我的抱怨啊。」他维持狼狈的表情,看着相机荧幕上自己的脸孔。「哇——这个镜头抓得真好。」
我没有回应,只是催促他多说一些关于他家人的事。他盯着我瞧,喝光第三罐啤酒,似乎对我的意图感到困惑。当然,因为我根本没有意图,我只是个空壳而已,喝醉的时候尤其是。
「一言难尽啊。」镜创士把花生从果仁里挑出来。「嗯…简单讲就是,我家已经彻底没救了,我妈一定也很无奈吧。其实镜家一共有七个兄弟姊妹…全部都是怪胎,没有半个例外——高高在上的大神、精神暴力男、预言者兼同人女、恋妹狂、小萝莉、还有恶魔附身的边缘人,这些就是我的兄弟姊妹,一看就知道不正常。包括我…算了,我不想讲自己的坏话,总之是一个诡异的家庭。但是并没有因此而分崩离析,甚至还互相牵绊着,一群人格异常的同类互相依存,你不觉得恐怖吗?不觉得思心吗?不觉得有问题吗?」他的语气有点急躁。
「我害怕牵绊,所以离开家里,在我之前大哥已经先出走了,用上大学跟工作为借口,彻底逃走了。接下来弟弟也一定会逃的吧,男生们全部都会逃出那个家…喂,别笑喔,还不到该笑的时候,应该说根本没有值得一笑的地方。」
「我没有笑。」我反驳他。「也许只是因为喝醉了表情比较放鬆的关係…」
「我觉得,那个家是由女人所支配的。」他没有听我说话,自顾自地说下去。「女人的角色太强势了,不管是在精神上或肉体上…啊,别误会,我家可不是什么蜘蛛精的巢穴。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有像山田照子那样的角色吧。」
「谁?」
「我的天,你连筒井康隆的书都没看过?」
「我只看过<不準笑》,是高中时期看的。」
我伸手去拿第二罐啤酒。
「哦…」镜创士开始喝粉红色的水果酒。「是什么促使你去看的?」
「抱歉,我忘了。」拉起拉环,啵地一声。「等等,那你不就是也从家里逃出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