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今天居然碰到这么多奇怪的事情,明明昨天还一切正常的啊。
(路易斯·卡罗/爱丽丝梦游仙境)
上午十点五十一分
在千钧一髮之际躲过土石流,也算是很侥倖了。然而看到走廊上遍地的尸体时,瞬间两眼发黑,僵在原地。说来丢脸,我当场就腿软跌坐在走廊上了。毕竟一个没有危机处理能力的小孩子,连续遭遇地震跟尸体还有土石流的冲击,根本就不可能沉着应对的吧。
明知道说出来会遭到同情与嘲笑,但我还是要带着觉悟告白——其实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国中生,没有特殊能力,是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十四岁少女。我不会发出气功,没有兇残的双重人格,身上没有藏着几十种暗器,没有因为出车祸脑部受创而失去情感反应,也不是什么无限流武术第三十三代传人,在紧急时刻不会突然拥有超能力,不会操纵火焰,更不会让时间停止,这些特别的事情都与我无缘。我就只是平凡地出生,平凡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而已。
来势汹汹的土石流持续往二年五班跟隔壁二年六班涌入,一些被泥沙吞噬的尸体,就像表演跳舞的海豚般起伏旋转。土石流忠夹杂着玻璃碎片跟水泥块,与尸体冲撞摩擦,尸体的头被压烂了,手被割断了,叫被碾开了。从小学时代就跟我很要好的真纪子,头飞出来滚到我脚边,及肩长发沾满泥土,破裂的舌头吐得很长。她瞪大的眼珠子像是随时都要掉出来……不,是已经突出来一半了。
那,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下半身还是一样动弹不得,深蓝色短裙下的细瘦双脚(这不是在炫耀,只是描述事实而已)不停颤抖着,完全无法行动。也就是说,我整个人已经停格了。
物理上的停格。
精神上的停格。
正因为一切都停格了,我才能够伸手去碰触真纪子的头,才敢摸她的脸,甚至还有办法对她说出哇好久不见了这种话。
如果有足够冷静的思考能力跟判断能力,就会清楚地知道这是完全不正常的行为,然而我体内的开关都从ON转向OFF,根本没有想到这些问题。土石流不断逼近,已经堵住走廊,慢慢在我脚下累积,而我却还不以为意地继续对着真纪子喃喃自语,停格在自己的世界里。
「小镜!」
背后有人大声呼唤我,体内的开关瞬间回覆到ON。在阴暗的走廊另一端……有人正朝这里跑过来,而我也逐渐清醒,终于明白只剩下头的真纪子再也无法和我说话,也察觉到自己的裙底已经走光,更意识到继续站下去会被土石流吞噬。然而身体尚未完全恢複正常,下半身依旧不听使唤。
土石流越来越逼近。
真纪子的脸被淹没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动弹不得。
「小镜!」
那个呼唤我的人,简直就像是被跑车附身一样,用难以想像的速度跑过来。高大的身躯从阴影中浮现,那张瘦长的斯文脸孔似曾相识……是兵藤,一年级时曾跟我同班过的兵藤春雄。他来到我面前(一定看到我的内裤了),将呆坐在地上的我硬拉起来背在背上,我想他肯定有一百八十公分高吧,宽阔的背部让我想起爸爸。兵藤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我居然在他背上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他抱住我僵硬的双脚,立刻在走廊上狂奔,只想儘快脱离土石流的威胁。
被背着跑的我,沿路看到一堆散乱的尸体——麻里、良彦、小米、喵喵、丽莎、真奈美、月冈、久泽、中本、阿拓、小茜、银二、稻本……还有很多很多,几乎都是我认识的脸孔,更有许多是我的好朋友,大家……全部都死了。
我还是哭不出来。
即使很想放声大哭。
上午十点五十二分
三年六班的门被打开了。
江崎藏身在翻倒的桌子后面,悄悄抬起头来观望,虽然整间教室笼罩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但还是可以分辨门口站着一名男子。从刚才听到的声音跟眼前的身高来判断,应该是跟自己差不多年纪,而长相……太暗了看不清楚。不过倒是可以清楚看见,对方右手正握着一根约五十公分长的棒状物……是警棍吗?
男子脚步谨慎地走进教室里,由于到处都是尸体跟碎片,加上四周的黑暗造成不便,自己藏匿的位置尚未被察觉,而对方的一举一动都已经被自己掌握住了。
处于优势。江崎知道自己握有比较高的胜算,他花了三秒钟思考那名男子的身份来历以及目的是什么。那家伙是谁?为什么在这种非常时期来找他挑衅?
是目击者吗?
如果是,就不能留活口。
地上掉着一支手机,江崎捡起来丢向黑板,发出砰的一声,男子立刻转头朝着声音来源看过去。江崎抓着桌子,迅速往前沖。
可惜对方的反应太过冷静,随即蹲下身子轻易躲过攻击。
失败。
立场对调。
男子伸出左脚向江崎一踢,利用身体的旋转挥出警棍。江崎还握着桌脚,而警棍的攻击速度极快,来不及用手上的桌子去挡,只能够选择躲开。
视线集中在一点,他紧盯着攻击自己膝盖的警棍……挥过的轨道。腰部移动力发挥到极限,速度快到在阴影中都能留下残像。
这一棍如果被击中,他的腿骨大概会直接破裂吧,要是再严重一点,可能还会整只脚断开,就像刚才信浓的手一样。
刚才……信浓曾经发出凄厉的尖叫声,疯狂地挣扎哀嚎,想必是痛到极点了吧。那些死于地震的同学们也是一样,流血,骨折,内脏破裂,手脚支离,身首异处,想必是非常非常痛苦的。还有被自己杀死的那些人也是一样——眼球被炽热的铁棒戳穿,大脑神经被严重烧毁,脚筋被斧头劈断,脸部被滚水浸泡,腹部被数十根尖锥刺破,指甲跟皮肤被活生生剥下来,不停发出痛苦难耐的哀嚎声,有如悲鸣的野兽。
痛苦令人悲伤。
痛苦令人难耐。
痛苦令人恐惧。
痛苦令人痛苦。
然而,这些都是江崎无法理解的。痛苦的感觉,痛苦的定义,他都无法理解。
他没有浪费多余的心思去想像痛苦的体验,没有任何的杂念或恐惧,以最冷静的冷静,避开警棍的攻击。用鞋底踩住警棍的一端,阻止对方的攻势。
「啊!」男子发出一声惊呼。
立场对调。
江崎抓住男子的后脑勺,朝桌面猛力一推,但对方反应也很快,马上就跳开了……不止如此,还趁他露出破绽,把警棍对準他的喉咙敲下。江崎早一步挥拳打中对方的肚子……奇怪的是,对方完全没受到任何伤害,仍然继续攻击。
警棍逼到眼前,江崎后仰下腰。
警棍从身体轻轻掠过。
就在这一秒,身体产生某种奇异的感觉。
……这是什么?
未知的感觉胜过一切恐惧,江崎缓慢地倒退几步,重新调整姿势,对方也没有继续追击,握着警棍备战。
只有短短的一瞬间,连一秒钟都不到,身体却有种被侵袭的感觉,彷彿肌肉内脏与神经都被轻轻舔过……
……那家伙搞什么鬼?
「哎呀呀,真不愧是『斗牛』,太强了,实在太强了。根本是万夫莫敌嘛,这种以命相搏的方式,让我想到太宰治的小说呢……咦?这时候引用太宰治好像转得太硬了是吗?果然不懂的事情还是别乱说比较好,哈哈。」男子的长相在黑暗中依旧看不清楚。「你听好,刚才的话收回,我不是来杀你的,是来抓你的。呃,怎么讲得跟捕昆虫一样,哈哈,开玩笑的,一不小心又开始乱讲了。」这家伙还真多话。「乖乖走进笼子里,我就赏你几颗糖果吃哦。如果敢反抗的话,格杀勿论。怎么样?孤立无援的失败品。」
这一刻,江崎突然回想起第一次被烫伤的记忆。那是在快要上小学的年纪时,某天妈妈为他泡了一杯热茶,当他拿起茶杯正要喝的时候,有种未曾体验的感觉渗透他的手指,等他放下杯子把手鬆开,已经肿了一个大水泡。接下里很惨,水泡破了就开始化脓,整整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完全癒合。
未曾体验的感觉代表危险。从那次以后,江崎就对这个观念深信不疑。
刚才那种身体被舔过的感觉,究竟是什么?那在「疼痛」的分类当中,属于哪一种?不同于挨打或是烫伤,是一种完全陌生的感觉。会是什么呢?到底是什么?
「……喂,失败品,你根本没有在听我说话吧?真过分耶,连你都把我的话当耳边风是吗?麻烦你至少理我一下吧,这样我很受伤耶。」
男子还在喋喋不休,而将其并没有听进去。既然已经停止战斗了,必须先确认自己没有受伤才能放心。
所以他决定闪人。
推测对方应该来不及追上,他立刻朝另一扇门跑去,沿途踩过尸体和内脏也毫不在意。迅速地打开后门。
「姐,趁现在!」男子大喊。
门边站着一名满脸睡意的少女,手中握着黑色发光的物体,朝江崎逼近。
江崎低下身子躲过,立刻跑到走廊上,男子从教室里面追出来,江崎边跑边朝对方丢玻璃片。
上午十点五十四分
「呜哇——!」
浩之迅速弯下腰,玻璃片就像低空飞过的战斗机一样,从他身上惊险掠过。他瞪大眼睛,直接躺在走廊上,「斗牛」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已经追不到人了。真是大意,居然让猎物逃走。
拖鞋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唯香慢吞吞的走过来,用看不出表情的眼神俯视着他。
「哎呀——真是太可惜了,就差那么一点点,我的『姐姐藏在门边突袭作战』就要成功了的说。」浩之躺在地板上苦笑。「刚才进去以前,我故意大声说『姐姐留在这里等我』,降低对方的警戒心,再让你躲到后门去,等那家伙一出教室就可以攻其不备。可惜对手不在我们的控制範围,算了,能够把他逼到逃走也很厉害了。那家伙可是传说中的『斗牛』呢,凭我一个没经验的『斗牛士』,根本就制不住……」
唯香依然没有在听他长篇大论,默默地蹲下,伸手到他腰侧轻轻搔痒。
「……呃,姐,姐姐?」
「叽咕叽咕叽咕叽咕」
「我没有那种癖好哦。」
「会痒吗?」
「是不会,不过你在干嘛?」
「我在叽咕叽咕叽咕。」
「嗯,我知道你在搔我痒,而且搔痒得莫名其妙,我是问你为什么会有这个举动。」
「你身上有装备吧。」唯香依然面无表情,用折断牙籤的音量说话。
「啊……我之前不是说过我两手空空吗?只限两只手而已啦,这可是我最拿手的叙述诡计哦。为了以防万一,我身上穿了防弹背心,还藏着三段式电击棒,多亏有这两样才保住小命呢。如果真的什么也没带,我现在早就肚破肠流,下去十八层地狱报到了。」浩之撑住上半身坐起来。「不过真是太惊人了,那家伙被电流攻击竟然还若无其事,他的身体到底是什么做的啊?简直莫名其妙,比我头一次看到超级赛亚人还要莫名其妙。」
「你的枪呢?」
「谁晓得事情会变成这样啊,我把枪留在车上了,现在还停在学校的停车场里。结果学校发生这种事。就算佐佐木发现了,也帮不上忙吧……对了,都不知道外面情况怎么样,真实的,没必要搞得这么严重吧,又不是在拍灾难片。」
听了浩之说的玩笑话,唯香轻轻低下头去,面无表情地说灾难片很棒啊,然后又用笔平常略微清晰的声音,说结局很精彩。
「我只喜欢看别人的结局,并不像看到自己的结局。尤其是我最喜欢彻底玩弄别人的人生,那种感觉真是太过瘾了。所以我们来为『斗牛』的人生划上句点吧,我不想回收他了,太过温柔的手法只会害死我自己。」
「你赢得了吗?」
「喂喂喂,亲爱的姐姐,你该不会忘了我是鼎鼎大名人见人怕的魔王吧?我可是集狡猾与卑劣于一身,专走旁门左道的王子殿下祁达院浩之,为求胜利甚至不惜赌上自己的人生哦。」
上午十点五十七分
我跟兵藤茫然地站在穿堂入口,一脸错愕。这并不是夸张,相信任何人看到门口被土石流堵得密不通风,都会跟我们有一样的反应吧,出路整个被封死,任何人都会吓呆的。
「哇——不会吧,太离谱了……」
兵藤露出傻眼的表情,像是看到一只人头狗从眼前走过的模样,高大的身躯毫不掩饰绝望。再说一次,这并不夸张,就连我自己也相同,好不容易恢複正常走动的双脚,又再度因为过度惊吓而差点瘫痪。
「去其他地方看看吧。」
「啊……好……」
然而接下来的搜寻,只是徒增我们的打击,让心情更沮丧而已。被土石流掩埋的校舍,被土石流掩埋的体育馆……与外界联络的通道,全部都被封死了,被泥沙跟瓦砾堵得密不通风。
情绪掉到最谷底,我们返回穿堂入口,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不,是整个人瘫在地板上。
「……小镜你还好吗?表情好狼狈哦。」表情也很狼狈的兵藤问我。
「我有点、实在、非常……快不行了。」
我看着胸前的红色领巾(顺带一提,一年级是深蓝色,三年级是纯白色),有气无力地回答他。
「我也有点快不行了,感觉真糟,你也看到了吧?路上都是尸体,有的皮开肉绽,嘴唇五官都不见了……」
「等等,兵藤,你说这些是要做什么?别告诉我这是一个有趣的话题。」
「当然不是——」兵藤曼联疲倦地说:「你说的对……这时候不应该再说那些影响心情的话,对不起。」
「没关係,我只是不希望自己因为这种话题,让表情扭曲得更严重。」
「不用担心啦,你长得那么可爱。」
「你老实说,我的脸现在看起来怎么样?除了狼狈以为,还有什么形容词?」
「很抱歉,已经找不到别的字眼可以形容了。」
兵藤的话虽然是半开玩笑,声音却非常认真。究竟是他没有多余的心力说笑,还是我的脸真的糟透了呢?如果是后者,那么身为专出可爱女生的镜家一份子,我实在很可耻,说不定还会被追求清纯幻想的哥哥们排挤。
在现代社会而言,我可爱的家庭算是人数有点过多,成员的个性更是複杂……镜家一共有七个兄弟姐妹,四个女生,三个男生,而我们几个姐妹的相貌,甚至自己称之为美女都不为过。这是真的,一定要相信我。
去年不知道为什么想不开突然自杀的大姐,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将满三十岁的女人,而没有人知道在想什么的二姐,撇开个性不管,确实是个美女,还有从不谈自己生活目标的小妹,更是有如一朵盛开的山茶花,美得楚楚可怜。当然包括我自己也不例外,外形就像可爱的情趣娃娃般,是个不小心诱惑哥哥的恶魔妹妹。总之,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虽然没有哥哥们的偏执,但内心也本能地抗拒这种病态。我拍拍脸颊,叫自己振作一点,快振作起来,把开关转到ON吧。
「小镜——」兵藤缩着高大的身体,突然想到要问我。「你的手不要紧吗?」
我故作轻鬆地笑着,对他点点头,其实根本一点也不好。四只手指裂开的伤口仍然血流不止,此刻麻痹感已经逐渐取代了疼痛感,手肘以下几乎都没有感觉了。虽然有用手帕稍微包扎以下,却整块被血染红,连原本的花色都快看不出来,鲜血还渗透手帕滴到地板上。人类的身体是失血超过多少百分比就会死亡呢?
死亡。
我……会死吗?
如果就这样一直被关在学校里,我们应该必死无疑吧。
很恐怖。
光用想像的,身体就开始颤抖,我对自己的反应感到意外。在那样一个疯狂的家庭里生存了十四年,我以为自己对生死或毁灭等等世俗所谓的重大变故,绝不会受到任何影响,早已经彻底麻木了,结果现在看来,这似乎只是自己天真的想法。不过……我必须第三次强调这句话……这并不夸张,反正我跟特立独行的性格或超乎常人的直觉,几乎可说是无缘,也就是说,我是个「平凡人」,而且身心都还在成长阶段,面对事故根本无法维持正常。
更何况,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首先必须要将体内所有的开关都恢複到ON,接下来还要不断对抗心中涌起的情绪(朋友死去的哀伤、发生地震的恐惧、以及种种必然产生的反应),全部都必须自己设法处理。而此刻的我,将这些程序都抛在脑后不去面对,会继续陷入混乱也是理所当然。镜佐奈要完全复活,应该还需要一段时间吧。
「好,我再去绕一次,找找看其他出口吧。」
兵藤压抑心中的恐惧跟绝望,站起来宣布。我也跟着要站起来,却被他制止了,他要我坐着休息就好。
「我不要紧啦。」
「脸色那么差又加上受重伤,还敢说不要紧。」
「别像哥哥那样对我太好。」我勉强站起来。「待在这里什么也不做,对你太过意不去了,我又不是来做客的。」
「好吧,OK。」
「便利商店吗?」
「我是说一起走吧。」
于是我们进行第二次的搜寻,尸体的描写就此略过,直接跳到结果报告吧——一楼跟二楼的安全门以及窗口,已经全部被泥沙跟瓦砾给堵住,还是一样无法通行。
只剩下……最上面的三楼。
我们脚步沉重地朝三楼迈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