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模样,长大后应该会很丑吧,不过以一只猪而言,算是可爱的了。
(路易斯·卡罗/爱丽丝梦游仙境)
下午一点零三分
「喂……你们真的没想到吗?连这么老套的情节都没想到吗?哈哈!真是太愚蠢了!『敌人就藏身在有重要物品的房间里』——这种剧情简直老套到了极点啊。就像『叫对方站住,根本就没有人站住』,还有『打倒大魔王以后,建筑物就会倒塌』,或是『亚兰德伦的电影,一定是由野泽那智来配音』一样,全都是很老套的安排!」
最后一个例子其实举得不太对,不过我被压在地上,双手跟头部都被固定住,全身肌肉也因为害怕而紧绷着,所以没办法吐槽。此刻的我,就像落入网中的兔子般,害怕得全身发抖,弱小的心脏也像是被针刺到一样,差点就要休克了。
真是丢脸。
身为镜家一份子,这种表现真是非常可耻。
我们镜家的人,应该是要像鸟儿般优雅,像苍狼般敏捷,像老虎般兇猛,像小狗般纯真,像猫儿般乖僻,像公牛般健壮才对。
堂堂镜家的三女,居然落得如此狼狈,我对这个事实感到羞愧无比。
可恶,我在搞什么鬼啊!
不準害怕,赶快站起来!
「你们这些废物,连这么简单的剧情都猜不到,活着也是浪费!」头上的声音还在喋喋不休。「哈哈,真是没用……平常太养尊处优,已经习惯安逸的生活,连基本的危机意识都完全退化了!」说话者高声鬼叫,更用力压着我的头,感觉头盖骨痛得好像快要裂开了。「一堆笨蛋!以为自己永远可以作威作福,真是笨到极点!」
「……喂,园部——」兵藤忍着疼痛慢慢地站起来「你这家伙,到底在讲什么东西啊?」
我终于知道压着我的人是谁了。园部泷夫,小学五六年级时曾经和我同班的男生。
可是我对他一点印象也没有,无论是他的长相,还有他的声音,他的性格,以及跟谁比较要好,这些事情我根本就想不起来。
这种人,在每个班级里,一定都会有一个吧。
「啥?你问我在说什么?我在说什么?」园部用嘲讽的语气重複这句话。「我在说你们有多愚蠢啊,你还听不懂吗?」
「那你到底想讲什么……」
「真迟钝啊你。」
「啊啊——」他把我的头按在地板上用力挤压,剧烈的疼痛让我忍不住叫出声来。虽然想要挣扎反抗,但是凭我一个弱女子,再加上身体被固定住,根本无能为力。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没办法垂直跳上十几公尺的高度,也没办法徒手劈开水泥,更没办法跑得比新干线还快,我连一个压在背上的男同学都对付不了。
如果是稜子姐,应该就会用预言能力避开对方的攻击;如果是创士二哥,应该就会用犀利言词去破坏对方的攻击;如果是润一郎大哥,应该就会用秘密武器去制服对方的攻击。可惜我……镜家的三女镜佐奈,并没有那些特殊能力。
非常地普通。
普通到不该出现在这种故事里。
但是并不能因此而否定我的存在。
什么外星人超人异次元人未来人还有超能力者天才以及杀手圣诞老公公跟变身魔法少女或是名侦探之类的,根本就不可能存在于这个现实世界当中嘛。
不管怎么样,我头快痛死了!
「喂,兵藤,你还没搞清楚吗?」园部的声音让人联想到胆小鬼拿着短刀颤颤巍巍的模样。「这间学校……已经完蛋了,所以我们这些被关在学校里的人,等于跟死了没什么两样。」
「你在说什么东西啊,园部。」
「我是在告诉你,你们这些平常作威作福,只会欺压我们弱者的人渣,已经被原来的世界给抛弃,那些可恨的行径都成为过去式了!」
「……不管你有什么话要讲,先放开小镜再说。」
「你这家伙还真麻烦,一定要我全部说明,你猜听得懂吗?白痴!笨蛋!猪头!没有什么好说的,我跟你没有什么话好说的,我才不要跟你说话!怎么样?听懂我的意思了吗?」
「…………」
「我的天啊!说这么多你还听不懂!」园部发出惊讶的声音。「那就单刀直入,用最直截了当、最简单的一句话告诉你吧——『休想拿到饮料跟食物』——怎么样,不需要更多说明了吧?」
「慢、慢着,园部,你冷静一点!」
「不好意思,我已经很冷静了。」夹杂着紧张跟快乐的诡异语调。
「才怪,这并不符合你的个性吧。」兵藤用怀疑的语气说「你心里其实很慌乱,所以才会突然使用暴力,突然攻击女孩子……」
「哈哈!那你说说看啊,什么样叫做符合我的个性?在你心目中园部泷夫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给我说啊!」
「要我说什么啊。」
「你认为我是那种在班上毫不起眼,说起话来畏畏缩缩,阴沉又安静,头脑不聪明,运动神经又不好,长相又不出色,可有可无的人对不对?」
「那些全都是你自己想的。」不置可否的回答。
「哦——真意外,都是我自己想的吗?」园部语气阴沉「体育课踢足球的时候,每次都嫌我碍手碍脚,只让我当守门员;打棒球的时候,轮到我就换人代打,不给我上场的机会;篮球更是连参加都不让我参加。没人要做的事情就丢给我做,直接派我去倒垃圾,当最辛苦的干部,却从来不听我说话。没有人要跟我做朋友,没有人要跟我聊天……就连毕业纪念册,我的照片也只有一张,还被挤到最角落去!喂,兵藤,你说说看啊!这些全部都是我自己想的吗?」
「…………」
「喂,回答我啊混蛋!还是你无话可说了?我说的都没错吧?我说的都是事实吧?你们就是这样对待我的!」
园部自问自答地说了一大串,开始把情绪发泄在我的头上。
喀——
清脆的声音在脑中响起,好像杯子裂开一道细缝,又像栗子被剥开的声音。头骨被毫不留情地挤压,接触冰冷的地板,明明是坚硬的东西,却有种奇特的柔软触感,难道是地板或我的头骨……已经凹陷了吗?
一阵剧痛。
「啊啊啊——」
剧烈的疼痛,就像侵蚀肠道的寄生虫,迅速穿透体内,我对从未体验过的痛苦感到惊慌和恐惧,像个误食盐酸的小孩子,张开嘴大声哀嚎。
「小、小镜!」终于听到兵藤的声音。「园部你这混蛋!」
「哈哈我听到了!混蛋是吗?最好小心你说话的态度,刚才已经讲过了,这里是另一个世界,你什么都不是,少拿那套来唬我!」
「呜……呜啊啊啊!」
「混蛋,你想杀了她吗!」
「对啊,是又怎么样?」
「救命啊啊啊——!」
「杀、杀了她你就别想回去。」
「回去?我一开始就不打算回去了!」
「……呜,好痛。呜,啊啊啊!」
「喂,你吵死了你!」
园部一把抓住我的头髮,用力将我拉起,往前面一丢。毫无反抗能力的我,就直接飞了出去,被兵藤接住。兵藤的右手碰到我的胸部,就当做是救我一命的谢礼,不跟他计较了。
「小镜,你、你还好吗?」
「嗯……」我抱着头,痛得像不是自己的身体,强烈的耳鸣跟晕眩感同时发作。「没、没什么。」
「喂,那个女的!要叫就给我叫小声一点!你应该说不出话来了吧,还不乖乖闭嘴。」
这句莫名其妙的鬼叫听得我很火大,立刻转头瞪住阴影中的园部。
一个很普通的男生。
非常非常普通,普通到了极点,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男生。
巷口理髮店随便剪的髮型,笨拙的黑框眼镜,不胖不瘦的矮个子,怯懦无神的双眼,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非常普通的男生,这个事实让我感到疑惑。
「看看你们的模样,真是狼狈啊,太可笑了。」普通到极点的男生继续说话。「哈哈,一脸还没进入状况的蠢相,刚才的攻击还不够痛是吗!」为什么如此普通的一个人,会做出那么没有人性的残忍行为?「哼,不管怎样,反正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你们休想得到食物跟饮料。你们一定刚刚才发现没有水了吧?哈哈,笨蛋!平常过得太过养尊处优了,才会连这种简单的小事都没想到!」
「你一个人霸佔食物跟水又能怎样,拿出手机看一下新闻吧。」兵藤马上开口。「灾情并没有很惨重,救援队一定很快就会来嘛。所以——」
「好啊,那你们就继续忍耐吧,既然救援队很快就回来嘛。哈哈!」园部一副很得意的模样。
这么说也许有点过分,但是像园部这种毫无特徵的人,在故事当中通常都是配角或临时演员之类的附属的存在,而且多如牛毛,难以想像这种人会耀武扬威地发动攻击,还握有主导权……
不,不对。
……这是一个不成文的规定。
「平常软弱的角色,到了生死关头,就突然性格大变,与主角为敌。」
这是王道。
永远用不腻的王道。随处可见的公式,同时也是讨厌好莱坞电影的公彦哥哥看了会火大的剧情。
「喂,你怎么啦,兵藤,怎么不扑上来呢?要打快来打啊。」园部藏在镜片后的眼眸,闪烁着异样的凶光。「哈哈!我们这些沉默又安分的人,平常都是被你们欺压着!毫无反抗能力,被你们当成小虫子一样踩在脚底下!」
「等等——」兵藤沉稳地说「我并不想跟你打架。」
「我也是啊,我也是一样……根本不想被你们欺负啊!谁会喜欢被欺负!」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就算胆小,就算不起眼,就算运动神经不好,就算不爱说话,就算髮型不时髦,就算没有手机,我也不想被欺负啊!我完全搞不懂,为什么因为这样就要欺负我?故意不让我在学校好过吗?个性比较开朗外向的人,就特别了不起吗?会打扮会玩的人,就特别厉害吗?你们有特权吗?」
「我叫你等一下!你说的那些我都知道了啦!」
「那真是谢谢你!」
「可是,你跟我说这些要干嘛……我并没有欺负过你啊。你被忽视被压榨的时候,很抱歉,都没有我的份。」
「还敢说没有你的份!」园部露出神经质的笑脸。「的确,你是没有亲手做过,没有对我直接加害,这点我承认。可是呢,这不代表不关你的事。我当守门员的时候,你也有在球场上踢球吧!我被换人代打的时候,你也有在棒球场上吧!就连丢垃圾也是一样!我在倒霉在辛苦的时候,你都有在场!你都站在加害者那一边!哈哈……怎么样,你敢说没有吗?还敢理直气壮的说没有吗?」
「我的确是在场。」
「没错吧?所以你说那些都没有用,别想找借口。」
「园部——」
「我已经……不会再像过去一样被欺负了。不会再被压榨,不会再被利用,不会再被嘲笑,不会再被请示,不会再被排挤。在这里,我不用看你们的脸色,不用顾虑你们的心情,不用揣测你们的想法,全部都不需要了!哎呀——我真高兴,真的真的很高兴,哈哈!」充满怨念的语言,化为强烈的诅咒。「在原来的世界里,我必须要察言观色,如果反抗任何人,隔天开始就会被找麻烦,你们不会放过我的。我们这些下了课只能往图书馆跑的弱者,可是活得非常辛苦呢……哈哈哈哈!」
园部大声笑着,彷佛所有让他焦虑让他恐惧让他绝望的事物都不存在了,彷佛所有该杀死的世界都被消灭了,用极度欢欣喜悦的声音笑着。充满了爽快、充满了阴沉、充满了喜悦的笑声。
面对他的笑声,我们感到非常无力,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对抗一个懦弱的眼镜男。
无言以对。
我并不想说出降低好感度的话来……不过这种比较安静,不太引人注目,沉默寡言的人,每个班级肯定都会有的。而像我们这种……活泼开朗,喜欢发言,也就是班上的主流团体,如果跟她们产生对立,只要一击就可以将他们打倒。这不是胁迫(虽然也有一部分人用这种手段,但我是非常厌恶的),而是为了维持班级的平衡关係,自动产生的游戏规则。
开朗活泼的强者处于上位,内向安静的弱者处于下位,没有谁来规定,自然而然产生的金字塔,就这样自动地分配好位置了。
我不是在为自己辩护,这就是游戏规则。即使这样的系统会造成校园暴力,即使这样的观念会带来差别待遇,但也没有办法改变。总而言之,我们就是生存在这样一座绝对的金字塔当中。
……不过,此刻的我们,已经身在园部口中所谓的「另一个世界」。
具备超强杀伤力的炸弹,会不停地出现,让人无比恐惧的世界。
多余的角色都会被消灭,
就连主角也不保证存货,
一个……很荒谬的世界。
伟大的镜家次女——稜子姐姐,据说在高中时期曾经一度陷入这个荒谬的世界当中。当然,她拥有特殊的能力,再加上特殊的性格,所以并没有死,不过却也失去了某种程度的自由,以及某种程度的世界。
就连稜子姐姐,也曾经被这个荒谬的世界给伤害过。
当然,我们被丢到这个世界来,才不过几小时而已,还没有真正习惯,甚至可以说是完全不习惯。只要稍微有一个小石头滚下来,一块泥土掉下来,就会打从心底害怕,只要四周稍微变暗一点,心脏就猛烈跳动。
但是园部跟我们不一样,他将这个荒谬的世界称之为「另一个世界」,像个霸者佔地为王。对土石流跟黑暗都迅速适应,似乎只要待在这个空间就什么都不用操心,一副王者的表情。
「不过呢,兵藤,你的确没有对我直接加害,这一点是事实。」园部推了下滑落的眼镜。「如果你替我们这些人伸张正义,自己也会被找麻烦,没有人会跟自己过不去的嘛。这个我了解,非常非常了解。」
「你想说什么?」兵藤谨慎地回问他。
「咦,你真的很迟钝耶,我已经很宽宏大量了!我是要告诉你,牛奶可以分给你喝!」
「……咦?」
「你的喉咙一定很乾吧?很想喝牛奶吧?很喜欢牛奶吧?非常迫不及待要喝牛奶了吧?」园部故意一直强调「牛奶两个字。「那我就赐给你好了,虽然不会原谅你,不过看在你没有让我深恶痛绝的份上,就赏你牛奶好了。」
「真的?」
「连她的份也一起拿去。」园部指着我。「哈哈,你们两个混蛋,还不快流着眼泪感谢我的大恩大德。去吧,赶快到里面去,想拿多少就拿多少。我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改变主意哦!」
受到园部的刺激,兵藤似乎又想起喉咙的乾渴,他警戒地朝厨房前进。头还在痛的我,一边怀疑园部的态度转变,一边关注兵藤,他用眼角留意园部的举动,慢慢走近厨房,而园部正兴奋地喘息着。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全身充满非常不舒服的感觉。
这是……对了,剧情的公式。
常见的桥段,到处都有的剧情,典型中的典型——就像「恐怖电影中的波霸角色一定会被杀掉」,或是「观众心里想着要出现了要出现了,怪物就真的出现了」,永远用不腻的王道。每次跟公彦哥哥去约会……咳,是去看电影的时候,公彦哥哥一定会生气的剧情。
这就是所谓的,公式。
……所以——
兵藤伸手握住厨房的门把。
……我心里想着要出现了要出现了——
他用力一拉。
……就真的——
把门打开了。
……出现了。
厨房门口,掉出一具全裸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