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轻轨,寒风扑面而来,我把脸裹在围巾里,走出自动检票口。如果不是因为女朋友住在这儿,也许我一辈子都不会在这个车站下车。但现在,附近的自动取款机和邮局在哪儿,哪家麵包店的三明治好吃,哪家熟食店的老闆娘最热情,我都一清二楚。
检票口挤满了和我一样刚下班,行色匆匆的人们,我随着人流走到站前商店街。我要去的是一家很小的古董店,那家古董店坐落在街灯通明、路面整洁的商店街上,店面已经相当陈旧,很久以前我就看上了那儿的一件礼物。但当我快步来到那家店前,朝橱窗看了一眼,我不由得一下停住了脚步,我想买的礼物,已经从橱窗里消失了。因为我突然停下脚步,走在我身后的人一个趔趄撞到我身上,他不满地咂咂嘴走开了。对不起,我朝那人轻声表示歉意,但那人头也不回地走远了。他的手里拿着蛋糕盒和一个大纸袋,也许他家里有孩子正在等着他吧。那只大纸袋里,肯定装着圣诞礼物、彩条拉炮、无酒精香槟和圆锥形帽子之类的东西。我想像着他们一家欢度圣诞的情景,脸上不由露出了微笑。这么一想,我觉得商店街上快步往家赶的人们,他们的脚步节奏似乎比平时更快一些。为了不挡住别人的路,我往人行道的内侧靠了靠,然后又朝橱窗张望了一眼。每次来回女友公寓的途中,我总要张望一下的那件礼物,确实从橱窗里消失了。镶嵌着精巧的金饰的香炉、银制的全套茶具、木製的地球仪等,依然在原来的位置,只有我看中的那只灯罩不见了。刚才那个不认识的人对我不满地咂了咂嘴,现在轮到我自己对自己咂嘴了。这之前只是因为考虑到它的价格,所以一直犹豫着没买。我确实有些小器了。虽说那灯罩价格不菲,但还不至于贵得需要节衣缩食才买得起,实在不必拖到圣诞节再买。现在再怎么后悔也迟了。
「二手家具可都是一生一遇噢。」
我记得女友半年前曾经这么说过。那时我们在旅行途中,随意到一家旧家具店去转了转,我们在等候中转列车。为了打发时间才走进那家店里,并不打算买什么东西,但我看到一张很不错的大书桌,便停下脚步,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打量着书桌的尺寸大小。这时,女友对我说了这句话。
我听到她说了一生一遇这个老掉牙的词,笑了,然后又打量了一番大书桌,看了标价,甚至连运回自己住所的手续和费用都考虑了,但结果还是没买。
「也不算特别喜欢,」我对她说,「只是觉得在这张桌上写写东西什么的挺不错。再找找的话,我想肯定还有比这更合适的。」
「有更合适的就好。」她说。
「真的算了吗?列车可以坐下一班的,二手家具可不会有相同的第二件。」
「啊,是啊。」我说。
「二手的女人也一样。」她笑了。
听起来她的话里多少有些自嘲的意思。那是半年前的事,当然我们没有孩子,我26岁,她29岁。她说的「二手」这个词,还有另外的含义。我一时有些不侠,但忍着没生气,我也露出笑容,说:
「二手男人也一样。」
我把冻得有些发麻的手插进外套口袋,再次瞅了瞅灯罩原来所在的位置。那只灯罩是玻璃制的,透明的玻璃,混杂着红、黄,紫等各种颜色,顶部配有二个圆形立体状的女性像。灯罩覆盖着的青铜蜡烛台,和灯罩并不是原配的,两样东西放在一起,蜡烛台明显地相形见绌。这并不是说蜡烛台如何粗糙,只能说那只灯罩实在太美了。橱窗里的蜡烛虽然没有点上火,但如果那只灯罩笼罩着烛光,只要想像一下,那一定美得就想幻觉一般。现在,灯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放置在那儿的一座石膏陈列品。
我心想,肯定没错,那只灯罩已经被人买走了。肯定是那样。儘管这家店的店面非常陈旧,儘管很少看到有顾客出入那家店,但只要还是一家商店,只要还是商品,那商品被人买走的可能性就不会是零。但我却从没有想过那只灯罩会被人买走,自己竟然如此愚蠢,我不由哑然失笑。我看了看手錶,时针已过了七点。约好八点去她公寓,所以还有些时间。但再返回市中心去购买礼物,似乎来不及了,我又咂了咂嘴。那灯罩也可能是被放在其他地方了,我心里抱着一丝希望,推开了店门。一年来,在来去女友家的途中,我曾无数次朝店内张望,但真走进店里,这还是第一次。
店里狭窄但很整洁,悬挂在店中央的裸电球,无精打采地亮着,使店里显得昏暗。时钟,写字檯,圈椅,小工具筐,银制摆设,银制烛台,手工镶木宝石箱,店里陈放着的各种各样的物件,都埋怨我破坏了店里的静寂似的,瞪着破门而入的我。而只有坐在店角收银台内的老妇人,全没注意我跨进店门,只顾拿起古董模样的咖啡杯往嘴边送。在店内,能动弹的只有这老妇人,而看上去没有生命的,好像也只有这个老妇人。因为面积不大,有老妇人脚边的那只石油取暖器就足够了,店里相当暖和。我边小心翼翼地注意不碰倒身旁的那些商品,边脱下了外套。
「那个……」
我把外套搭在手腕上,招呼道。我觉得边上那只铁盔甲彷彿也想开口应答似的,但是当然,真朝我转过身来回答我的,只有那老妇人。老妇人把咖啡杯放回托盘上,向我露出微笑。那不是生意人脸上挤出的笑。像是对着好久未见的小孙子那样。
「对不起,放在那儿的那只灯罩,」老妇人并未看我手指的方向,她的笑容有些变了,变成了从心底感到遗憾那样,摇了摇头。
「那灯罩,昨天已经卖了。」
「啊,到底还是这样啊。」我大失所望。
一生一遇,我心想。我本想回头就走,又觉得有些不礼貌,便四下巡视了一下,看看有没有其他可以做礼物的商品。但我的视线所至,那些商品都显得不愿让我带走似的,避开我的目光,身体綳得笔直。我没看上什么,正想返身离去,听见老妇人在身后轻声说:
「我知道您会来买的,」老妇人的笑容又回到了原先的模样:「您经常往这儿张望,对吧?」
「啊,您知道?」我笑了。
从外面看不清店里,但人在店内,透过货架外侧的玻璃,能将街灯照射下的商店街看得清清楚楚。
「昨天,我原想婉拒那位客人的,但那人好像也非常想要那只灯罩。」
「啊,是吗。」我点点头。
老妇人想为我这个素不相识的人保留那灯罩,那肯定是因为她看到了我平时张望那灯罩时的表情显得很迫切,这样一想,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那只灯罩啊,」老妇人看着曾经摆放着灯罩的货架说,「是一个玻璃匠人,为了守护一个女子而製作的。为了不让那女子溶化在黑夜里,他用全身全灵,心怀祈祷,做成了那只灯罩。」
溶化在黑夜里?我的眼睛从周围的商品转到老妇人身上。
「嗯?」老妇人注意到我的疑惑,慢慢将眼光移到了别处。
「会溶化的。」老妇人微笑着说,「有时,人是会溶化在黑暗里的。」
「溶化?」
「是的,溶化。」我有些局促,但并不是因为我觉得老妇人的话有多么妄信、癫狂。只不过是一只旧灯罩,为什么令我如此记挂,我觉得似乎能在老妇人那儿找到答案。
「不坐一会儿吗?」老妇人指着放在店角的一只旧木椅说。
「给您沏杯红茶吧。」我又看了看手錶。再呆在这儿的话,就真没时间给女朋友买礼物的了。但犹豫了一会,我还是拉过老妇人指着的那把椅子,坐了下来。反正现在去买也找不到什么像样的礼物了,与其凑合着送一份礼物,还不如改日再送一份像样的。可要是不买礼物,现在就去女朋友公寓的话,那时间又太早了。今天女友向她们公司请了假外出了,而我现在就傻乎乎地等在她的公寓前,我心想这样自己也太可怜了。
看我坐了下来,老妇人微笑着,也坐回到收银台内侧的椅子上。她在檯面上划着一根火柴,然后将放在收款台上的酒精灯点上火。酒精灯上架着一只长颈烧瓶,瓶里面盛着水。老妇人像是用它在煮水。
「要稍微花一些时间。」
老妇人说,又用同一根火柴点着了一支细长的线香。
「不要紧吧?您应该比我更有时间。」
老妇人一口吹灭了火柴。等会儿我还有个约会,我刚想这么说,但一下子明白了老妇人话里的意思,又把话咽了回去。没错,如果我能寿终正寝,肯定比老妇人的时间多得多。
「啊,是啊。」我尴尬地笑笑,点点头。「您说得对。」
「是啊,真幸福啊。」老妇人满脸认真地点着头。「年轻,这是最幸福的事。」
线香袅袅地升起了长长的白烟,店内顿时飘散着甘甜的水果味儿,一种可以催人人眠的柔和的香味。
那个,老妇人轻声说,她两手交叉着放在收银台上。那不是一双饱受生活艰辛的手。无论从这双手的指甲、指尖还是指关节,都让人很难猜测她曾经度过的是怎么样的岁月。她的双手没有留下其他痕迹,只不过漫长的岁月使它们变得枯萎了。
她的中指上带着一只镶嵌着两条清晰白线的蜂蜜色戒指,那是猫眼石吧。
「那个,我们刚才说的是灯罩的事儿吧?」
「对,还有那个溶化在黑暗中的女人。」
老妇人点点头,像正在从遥远的记忆里搜索往事,好一阵子,她的目光停留在酒精灯的火焰上。长颈烧瓶在火焰的加热下,发出唧唧汩汩的声音。店门关得很严实,但好像哪儿漏进了风,线香冒出的细烟轻轻地飘蕩着。老妇人不知从何说起似地看着酒精灯的火焰,终于抬起头来。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了。老妇人静静地开了个头。
「那是很久以前,一个很遥远的国度,在那儿有一个小岛,那是一个美丽的绿岛,长满了各种各样大陆所没有的植物。岛上有个港口,自古就是过往船只的补给地,很是热闹。以港口为中心,很多人聚集到这个岛上,于是在这个小小的岛上,形成了一个与之很不相称的大城镇。在这个港口城镇里,住着一个男人。年龄嘛,是啊,请你把他想像成一个20岁左右的年轻人吧,他是个手艺非常好的玻璃匠人。」
我想像着,但是,我的脑子里,那年轻人的形象怎么也具体不起来。老妇人接着说道:
「但他看上去不像匠人。如果是初次见面,别人会以为他是一个水手。他是个强壮的人,快活的人,不管怎么说,他的眼睛,那不是一个匠人的眼睛。他长着一对非常清澈的眼睛,无论看着什么,他所看的东西映人他的眼睛,都会令他的两眼变色,那就是一对如此纯凈的,对,少年般的眼睛。实际上,以前他确实希望成为一个水手,就像他父亲曾经是的那样。」
他的形象开始在我的脑子里凝结成形。在小岛上一个海风吹拂的港口城镇里,住着一个体魄壮硕的青年,他有一对少年般纯凈的眼睛。真不错。
「他还在很小的时候,就希望成为一个水手。与其说这是他的希望,不如说这是他的命运。他从没怀疑过自己将来会是一个水手,周围的人也都认为他会成为一个和他父亲一样的水手。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能很熟练地驾着小船,带着弟弟妹妹和附近的小伙伴们出海,一起钓鱼、游泳。他能辨别风向,了解天气,认识星座,熟识地形,但更重要的是,他身上具备一种能够很白然地将周围的人吸引到自己身边的魅力。你知道,那不是一种想掌握就能掌握的能力。所以大家都深信不疑,他不久就能坐上他父亲的船,将来接他父亲的班,成为他父亲那条船上的船长。船长,他的小伙伴们这样尊敬地称呼他,周围的大人们也这样亲切地称呼他。不管在谁看来,他会成为一名真正的船长,那就是他的命运。直到有一天,他父亲坐的那艘船遇了难。」
放在我们中间的那只长颈烧瓶,咕嘟咕嘟地冒起小泡,老妇人望着那些小泡,继续往下说。
「那是他还很小的时候的事儿。他父亲驾驶的船,遇到了突发的暴风雨,遇难沉没了。不过,那从没得到过证实,船出了海,再没返回任何码头,能知道的就是这个。谁也没见到那艘船出事,船上也没有一个人获救。但是,将他父亲那艘船的航海路线,以及当时周边的气候状况放在一起考虑,只能得出遇到暴风雨沉没的结论。突然问,他们家就失去了一家之主。」
老妇人背后挂着一口很大的吊钟,钟摆已经停了,看上去就像沉沉地睡着了。喂,如果这样叫它一声,我想也许它会从睡梦中惊醒,钟摆又嘀嗒嘀嗒老大不情愿地重新摆动起来。
「他母亲是个坚强的人。不,也许作为一个水手的妻子,她早就明白,生活中的每一天,都有可能出现这种情况。无数次,在丈夫长期出海在外的夜晚,她都考虑过这种可能性。风吹树枝发出的轻微响动,让她想像远方的船只是否遇到风暴;尖锐的鸟啼声,令她产生种种不祥之感。所以丈夫出事时迎面袭来的悲伤、后悔、沮丧,她肯定无数次预想过。他母亲没有因为悲伤而浪费时间,她更多地是在考虑,为了让她和她那些年幼的孩子们能生活下去,需要怎么做。」
长颈烧瓶中咕嘟咕嘟冒起又消失的水泡,渐渐变大了。
「他母亲在镇上的食堂找到一份工作。这并不困难,因为她母亲和她的孩子们都深受镇上人的同情,她母亲带着这么小的孩子,今后怎么生活,镇上所有的人都非常关心。有好几个人都给她母亲介绍工作,而他母亲最后选择了在食堂做服务员。食堂就在她家附近,食堂老闆和他们家很早以前就是朋友,他不仅给母亲提供伙食,连孩子们的都给準备了。但即使这样,他们的生活还是很不容易。他母亲将以前的储蓄,都分给了在丈夫船上工作的那些遇难水手们的家属,不仅如此,就是食堂那份微薄工资所剩下的,只要水手的家属提出要求,她就又借又送地用来帮助那些家属。因为她丈夫生前告诉她,万一出了事的时候就要这样去做,所以她毫不犹豫地照着做了。」
男人可真任性。老妇人轻轻地笑了,她把盖子盖在酒精灯上,熄了火。
「他父亲生前是水手,死后还是水手,所以她母亲在丈夫死后也还是水手的妻子,在那次事故中遇难的船员们的家属,只要开口借钱,他母亲绝不会拒人门外,有时就是自己举债,也要把钱借给那些家属,让他们用来做生活费。正因为这样,他们一家的生活很贫困。事故发生后又过了四年,在他13岁的时候,母亲决定让他外出工作。以前,曾经也有人来介绍过一些工作,那并不是出于对他们家的同情。因为他成为一名水手的素质是不容怀疑的,所以许多船主都希望他能到自己的船上来工作。但是,她母亲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母亲甚至不让儿子出去工作,而是让他到学校念书。但是,他们家一直那么贫困,一刻不息地劳作的母亲,身体也不可能永远那么年轻。他不断恳求自己的母亲,让自己去工作,她母亲终于让步了,同意他外出工作,但只有水手的活,母亲绝对不同意。而水手以外的工作,他又从没考虑过。有好些日子,母子俩都耐着性子想说服对方,但是,他是个孝顺儿子,他母亲知道这一点。母亲说,我不希望看到你远航在外好些日子回不了家。母亲这么一说,他再也无言以对,于是,他被送到了一个玻璃匠人的家里。」
老妇人站起身来,背过身去,将茶壶里的红茶叶倒乾净,又加入了新的茶叶。然后她又转过身,把长颈烧瓶中的热水注人茶壶。店里马上闻到了混杂着线香味儿的茶香。
「在那儿,他遇到了那位女性?」我问。「那位溶化在黑暗中的女性?」
老妇人把长颈烧瓶放回原处,稍稍思考了一下。
「是,又不是。」
「嗯?」
「如果他没成为玻璃匠人,而是成了一名水手的话,那就不会遇到她了吧。但两人不是在那儿相遇的。上了年纪的人的话,总是说来话长,也许会让年轻人厌烦的。」
老妇人自嘲似的,温和地说着,将放在一旁的沙计时器倒过来,青色的沙子开始往下渗漏。
「这故事不能不从头说起,您听了就会明白的。」
「哪里,我很愿意听您说。」我忙回答,「我只是很想知道下文,对不起。」
「不要道歉。」老妇人微笑着。「也不要性急。」
老妇人用要求答覆的眼光看着我,我点点头:
「嗯,是的,您说的对。」
老妇人又轻轻地笑开了。
「那玻璃匠人的家,」老妇人在椅子上重新坐稳,继续往下说。「世世代代都经营着玻璃工艺品製作那个行业。自玻璃製法从海外传到那儿起,那家的孩子就开始接受成为玻璃匠人的训练。大都由长男继承家业,然后再将技术传给自己的孩子,使工艺技术不断发展。但是,他被送到那儿的时候,那家家里只有一个老人了。那老人年轻时曾离开小岛,在大都会成了名扬一时的玻璃匠人。那时老人所製作的玻璃器物,据说比同样重量的黄金还值钱。但是最后,老人还是被迫离开了大都会。在那儿,围绕着他所製作的那些玻璃工艺品,发生过许多次的灾难。某个领主的两个儿子,为了争夺领主的继承权,上演了一幕相互残杀的悲剧。人们传说他们争夺的其实并不是领地,而是玻璃匠人所製作的、一把象徵着领主地位的玻璃宝剑;还有某位商人的妻子,被家里一名佣人的女儿杀死了,那个还不满10岁的女孩,在杀了商人的妻子之后,偷走了玻璃匠人所作的一枚玻璃髮饰失蹤了。这样的灾祸出现过好几次,而出现灾祸的家庭,最后全都走向了穷困潦倒的结局。于是大都会里开始流传说,玻璃匠人所创作的工艺品有一种魔力,总有一天那些玻璃器物会引来不祥之灾。当然,那些玻璃製品本身并没有什么魔力。能够买得起比金子还贵重的玻璃器物的家庭,无论在哪里都是相当富裕的人家,而富裕本身,往往就是产生争端的原因。因为富裕而会产生争端的家庭,原来肯定就有问题;这样的家庭,只要有些微小的事端,便会走向没落的命运。所以,什么是原因,什么是结果,谁也说不清楚。但是当时,他所製作的玻璃器物,却被当成了灾祸之源。既然这样,那些美丽的玻璃器物便难容于世了。玻璃匠人被迫离开大都会,回到了小岛上。当他回来的时候,正巧玻璃匠人家中的唯一继承人得病刚死,于是他便在镇外的一间玻璃作坊住了下来,算是继承了家业。以后,他既没有娶妻,也没有孩子,更不收徒弟。他好像把让家道在自己的手上败落,当成是自己的宿命。他独自一人静悄悄地在镇外的玻璃作坊生活,为保证最低限度的生活需要而做些活计。渐渐地他开始衰老。有时也有一些远方的富翁,听到他回到岛上的传闻,便来求购他的玻璃器物,但玻璃匠人断然拒绝。在岛上他只做一些茶杯、水瓶和儿童玩具之类不足挂齿的东西,以便勉强度日。他和镇里的人几乎毫无往来。所以当孩子的母亲接受了他提出的一些很过分的条件,让孩子住到他家里的时候,镇上的人对他母亲的打算都百思不解。母亲不想让孩子成为水手,这心情能够理解,但为什么偏偏要让孩子跟着这么个顽固古怪的老头?别人给孩子介绍的,也并非只有水手的活,还有许多其他工作可以选择。孩子聪明,意志坚强,对伙伴们和蔼可亲,受到很多人的喜爱。而且他还那么年轻,无论学什么技术,都有足够的柔软性吸收,这样的孩子,愿意僱用他的人多得是。」
最后一粒青沙掉落下来。老妇人拿过一只和她的那只同样花纹的茶杯,注入红茶,递给我。
「请。」
「谢谢。」
我端起红茶喝了一口,茶不很烫,淡淡的苦涩味一下在我的舌齿之间蕩漾开了。
老妇人又往自己的茶杯里注入红茶,只喝了一口,就接着说道:
「那玻璃匠人偶尔也去她母亲工作的那个食堂,所以,有关他们俩的关係,镇上就传出些庸俗的閑话来。当然,事情并非如此。他母亲的想法是,这孩子最需要的是一个父亲。确实,比起同年龄的孩子来,他聪明得多,更像个大人。但是,毕竟他还是个13岁的孩子,这点不会有任何改变。他要长大成人,前面还有许多高高的壁垒、深深的陷阱在等待着他,他需要独立对付这一切,所以必须有人来开导他,教育他,鼓励他。他母亲在食堂干活,同时也在慎重地为孩子选择这个能够把他培育成才的人。他母亲有一种能力,她会观察人的眼睛。除了水手和与船只有关的工作外,镇上当然还有各种各样的行当,食堂里会有各种各样的人物光临。大家都是好心肠的人,大多数人的眼睛里折射出的都是善良的目光,其中有的人眼里还不乏知性的神采。但是,他母亲在那些眼睛中寻找的,不是聪明,不是公正,不是清纯,也不是善良,他母亲测试那些眼睛的标準,只是器量的大小。自己儿子的器量并非一般,这是很明显的事,并非出于母亲的偏执偏信。但孩子还是未成品,还要用正确的方式,才能让这未成品真正地成材。这必须仰仗一个更大器的人。而他母亲看中的人,就是那个玻璃匠人。玻璃匠人每次来食堂,他母亲就恳求他僱用自己的儿子。最初玻璃匠人很冷淡地拒绝了,但他母亲很有耐心地、不断地请求。到底他们之间谈了些什么条件,那不得而知,但那玻璃匠人终于答应见见她的儿子。对那个被带到食堂见面的孩子,玻璃匠人觉得怎样,那也不得而知。但是结果,玻璃匠人终于同意僱用那孩子。那孩子被玻璃老匠人带走了,开始了在镇外的那个作坊里的生活。」
不知什么时候起,店内已充满了线香那甘甜的香味。我随着老妇人的眼光,透过商品陈列架朝外面看去,橱窗外的人流还是匆匆忙忙地在大街上行走,橱窗的内侧和外侧,流动着的彷彿是不同的时光。在目不旁视地从商店前经过的人流中,我寻找着女友的身影。也许她现在正往家里赶吧?也许她已经回到家里了?我刚想低头看錶,但又觉得这举动像在催促老妇人,所以我忍着没看。
「玻璃作坊,」老妇人的眼光又回到我的身上,继续说道。
「对他来说完全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大熔炉,原料,工具,还有许多已经成品的玻璃製品。直到今天为止,这些东西和他是完全无缘的。但是,他对这些东西,丝毫不觉得着迷。他并不笨拙,但他却不是那种对细工慢活感兴趣的类型。那只是工作而已,13岁的他在心里分得很明确。而老匠人也没要求他对这里的工作有更多的热情。事实上,老匠人也并没有让他做什么像样的工作,大都是让他把成品运到镇里,然后收好货款带圃。偶尔老匠人也让他做些简单的玻璃板、水杯之类。那些简单的製作,几个月后他便基本上掌握了,无论是谁,那些简单的活只要花些时间,都能学会。他在那儿做的,就是这些谁都能做好的辅助工作。每当他把成品送到镇里去的时候,他一定会去港口,在那儿遥望来来往往的船只。这儿是归航的船只聚集的场所,那儿是将要出海的船只聚集的场所,他看着那些场所,心想,如果父亲没有遇难,自己也会去那些地方。与此同时,他又告诫胡思乱想的自己:如果想去那些地方,真的发自内心地想去那些地方,那还是去得了的;但是,今天的自己,必须待在自己已经选定的地方,不怨天,不尤人。」
我拿起茶杯端到嘴边,不知不觉,杯里的红茶只剩下最后一口了。
自己选定的地方。我看着空茶杯底部描画着的常春藤的图案,心不在焉地想着。我待的地方是自己选定的吗?我觉得,我在以往的生活中所作的选择,大都是水到渠成听其自然而已。就是现在的这家公司,也是如此。上大学、找工作,最后在几家已经内定的公司里,挑选一份最轻鬆的工作。水到渠成地进公司,听其自然地工作,然后在公司遇到了合同职员的她。她被配置到我所在的科室,我们两人之间完全不存在必然性之类,一切都是水到渠成。那么,我爱上她,那也是听其自然而已?我不知道。不过我想,恋爱的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工程。当然,这世上,不同类型的恋爱也是存在的。
「有时他也去母亲工作的食堂。」老妇人也喝完了最后一口红茶,接着说道。「在那儿他把自己仅有的一点微薄工资,几乎原封不动地交给母亲,那是让弟弟妹妹继续上学的钱。在食堂他也会和以前的伙伴们见面。和伙伴们见面时,他绝不会发泄自己内心的不满,而是显得非常快活。他对伙伴们说,你们现在用的水杯,可是咱做的。但伙伴们都为自己的船长心甘情愿地待在那样的地方而感到焦躁,有的甚至严词责问他。伙伴们的焦躁,其实他心里也有的,那和在内心深处折磨着他的怨气是一样的。但是,他绝不会将这样的感情挂在脸上,他明白,只需发泄一次,生活中的一切都将土崩瓦解。伙伴们对他很失望。不久,当他们找到了自己的生活位置,就开始离他而去。他们有的成了水手,有的做了商人,有的继承家业,有的为追求更大的发展离开了小岛。在一段时间里,在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里,他一直默默地在老玻璃匠人手下工作。」
线香已经燃烧了一半,长长的灰烬无声地掉落下来。我突然听到从外面传来音量高得令人难受的圣诞歌,那是什么宣传车正从商店街缓缓驶过。它那毫不顾忌地大声播放着的音乐,终于让橱窗内外时光的步调合到了一起。老妇人看看橱窗外面,然后又看看我那空空如也的茶杯。
「再给你添点儿茶吧?」
「啊,不了。」我婉拒道。
但老妇人微笑着说:「不必客气。」
「那,如果不麻烦的话。」我回了一个笑容,「好,谢谢。」
老妇人用缓慢的动作擦亮火柴,重新给酒精灯点上火。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老妇人做来,就像是魔术一般,简直让人觉得她所点燃的火焰,可能源自人类最初获得的火种。
「这店已经开了很长时间了吧?」我问。
「对。」老妇人站起来,返身往茶壶里加入红茶叶,背对着我回答。
「这店,很久以前就有啦。」
我坐的椅子旁,一只白猫突然动了一下,我吓了一大跳,我一直以为那只猫也是用什么做成的装饰品。白猫伸了个懒腰,又用和刚才一样的姿势盘作一团。
「您呢?」老妇人重新面对着我问。
「什么?」我反问。
「住在附近吗?」
「啊,不。」我说。「有个朋友住在附近,我经常去那儿。」
「是吗。」
老妇人说她见过我朝橱窗里张望,也许她还曾经看到我和女朋友一起在橱窗前浏览。但是,我和那个「朋友」是什么关係,老妇人并没有深问。水煮开后,老妇人把热水倒人茶壶,然后再次把沙计时器倒过来,又开始往下说。
「老玻璃匠人的家里,有许多书,大都是关于如何提高玻璃製作工艺的,那是老匠人家世世代代的主人们所收集的,其中很多是异国的书籍。当然,他不认识异国的文字,但他喜欢那些遥远的异国的书籍所散发出来的味道,那种味道,好歹能够安慰一下他那焦躁的内心。」
老妇人又将两手交叉着放在收银台上。
「五年。」老妇人看着无声地往下滑落的青沙,说道。
「自他来到玻璃作坊,已经过了五年的光阴,他18岁了。那些日子,他并没有怎么像样地学艺,只靠边看边模仿,他已经能将老匠人眼下做的那些玻璃器物,做得和老匠人没什么大区别了。与此同时,老玻璃匠人的手脚却渐渐地不那么利索了,曾经创造了那么多流光溢彩的艺术品的老匠人,现在做出来的东西渐渐失去了优雅。其他人或许看不出,但他就在老匠人身边看着他工作,他很清楚地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终于下定决心,对老匠人说:』请把您的技术传授给我吧。』他知道,老匠人现在所做的那些东西,充其量是些用来消遣的东西,他的双手,掌握着旁人难以想像的高超技术。他觉得,老匠人就是为了传授技术,才僱用自己的,只是看到自己显得没什么兴趣,才打消了那念头。而老匠人打消了念头,自己反倒放下了心。虽然自己似乎已经不再盼望成为一名水手,但依然会梦见自己驰骋在辽阔的大海,阔步在异国的土地上。如果从老匠人那儿学到了技术,如果成了一个真正的玻璃匠人,那自己的最后一丝梦想也就彻底粉碎了。他对此感到恐惧。所以老匠人没有把技术传给他的意思,他却甘之如饴,一直干着那些谁都能干的细碎活。但是,今后不能再这样甘于沉沦了,老匠人抚育自己至今,自己必须有所报答。他这样想着,向老匠人提出请求:『请您把技术传授给我。』可是,想不到老匠人却用坚决的语气,拒绝了他的请求。他询问原因,老匠人好像非常伤感地看着他,回答说:『你,太有才华了,远远超过我的才华。也许,比起以前任何继承家业、总管技术的人来都更有才华。』老匠人的话,让他困惑不解。」
我感到线香的香味渐渐变得浓郁。俯卧在一旁的白猫不知什么时候也睁开了眼睛,和我一起听老妇人讲故事。
「『这里存在着无限的可能性,』老匠人指着液状的玻璃浆水说道,『如果你的手艺成熟了,你就能随心所欲地将它们製成你想要的形状。但是一旦你的製品成形了,就再也不能改变了。那形状是在一瞬间被决定的,瞬间决定的形状就那样永恆地传下去了。』永恆?他追问。他觉得脆弱易碎的玻璃製品似乎与永恆这个词相距甚远。玻璃这么容易破碎,他说。是的,很容易破碎,老匠人答道,但是,破碎并非终焉,碎了之后就再也不能恢複原状了,所以,这难道不就是永恆吗?他并不理解老匠人所说的,然而老匠人的话却让他怦然心动。一瞬间,在无限的可能性中,决定一个没有终焉的永恆。」
不知不觉沙计时器里的沙子全都尘埃落定了。老妇人拿起茶壶,缓缓地往两只茶杯里注入红茶。她身旁货架上的一只陶瓷娃娃,彷彿也急不可耐地盯着老妇人,等着她赶快言归正传。
「老匠人继续说:在每一个製成的形状里,都蕴寄着一个生命,这个生命会逐渐成长,而长大成熟了的生命就拥有力量。匠人的手艺越是高超,技术越是精湛,它的生命力就越是强大。不久,这个生命力开始变得难以驾驭,开始改变它的拥有者的命运。谁也不知道它将朝好的一面发展,还是朝坏的一面发展。所以,老匠人说,决不能製作这样的器物。」
那样的话为什么……我心想,忘了伸手去接新沏的红茶。这样的话为什么,他也这样追问。
「『这样的话,』他追问老匠人,为什么你还僱用我?『啊——』老匠人发出绝望的声音,呼唤起神的名字。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老匠人这样的声音。老匠人看着他,恳求似地对他说:『以后,你不要再这样诱惑我。我把技术传给你,你肯定轻而易举地就能学会的。这以后,比起我来,你一定能走得更远,创造出更有生命力的器物。那一定是一种离奇的生命力。我可真想看看啊。但是,决不能製作那样的器物。』」
老妇人缓缓端起茶杯,对我微笑着。
「老匠人一直在寻找能把自己的技术传授给他的人,寻找能够继承自己的手艺,并让自己的手艺进一步升华的人,老匠人找到了他。他一定能做到,老匠人确信无疑,但同时,老匠人又为此而惶恐不已。所以,老匠人虽然僱用了他,却下不了把技术传给他的决心。」
老妇人慢慢地品了一口红茶,然后将茶杯放回茶盘上。
老匠人痛苦不堪地叫道:
「你是恶魔吧。」
「『你是恶魔吧,』老匠人呻吟般地说。『为什么在我死之前,要这么诱惑我,令我难以抗拒。』我不是恶魔,『他对老匠人说,』我继承了你的手艺,以后再好好传给其他人。『老匠人到底还是没能抗拒诱惑。一个才华横溢、能够绰绰有余地继承自己手艺——那些长年累月磨鍊而成的手艺,精益求精费尽心血换来的手艺的人,眼里闪动着诚实的目光,对自己说:请把这些手艺传授给我吧。谁能拒绝?」
也许是听累了,那只白猫支起身,噗地跳到我叠放在膝头的外套上,乖巧地坐了下来。老妇人看看我和猫,继续说下去。
「这以后,老匠人为了把技术传给他,奉献了自己生命中最后的一线光芒。在那儿,他第一次亲眼看到了老匠人用他的匠人之魂所创造出来的作品,用那些在漫长的年代里继承、结晶而成的技术所製成的艺术品,令他目不暇接、眼花缭乱。以前他也看过老匠人所做的东西,也相当漂亮,但那与眼下的这些作品相比,只算是些简单的玻璃用品而已。如果说在没有时间的地方创造出时间那是神,在没有生命的地方创造出生命那也是神,那么,他望着正在製作一尊女性站像的老匠人,内心深处发出叹息:老匠人他也是神吧。那尊还很烫手、通体发红的女性像,离开了老匠人的双手,被安置在冷冰冰的台座上。从天窗照射进来的光线,反射在用玻璃塑製成的女性像上。在那尊塑像里,的的确确蕴寄着人类之外的某种生命,在她身上流淌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时光。永恆,他马上想到这个词。那尊塑像,蕴寄着生存在无限的时光里的虚幻无常的生命。真美啊。他禁不住对着塑像喃喃自语。他好长时间都没有发觉,自己竟已经潸然泪下。能做出如此美的作品?我?他连眼泪都没有擦,便问老匠人。老匠人抑制不住哀伤之情,回答说:比这更美。」
我觉得钟摆好像摆动起来了,便抬眼望去。当然,钟摆依然停着。那白猫似乎责怪我不该分散注意力,舔了舔我的手。我用被舔的那只手抚摸着白猫的下巴,让视线重新回到老妇人那儿。
「老匠人留下的时间并不很长了,而他却有充分的时间。老匠人像拚命挤出最后一滴水珠那样,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技术传授给他,而他则将那些水珠点滴不剩地一饮而尽。『我死后,你把这儿的成品全部砸碎。』当老匠人自己感到大限将至的时候,这样吩咐他。这些成品,都是老匠人不惜心血,为了将自己的技术传授给他而製作的,如果把它们运到大都会,一定是贵得离奇的价格吧。把如此美轮美奂的艺术品砸碎实在太可惜了,那简直是罪恶。那些艺术品彷彿对看着它们的人这么说。虽然那是製作者本人留下的遗言,可除了他之外,再没有第三个人接触过这些作品,但是他在老匠人死后,还是遵照老匠人的遗言,将他留下的作品全数砸碎了。这些作品凝聚着他对老匠人生前的回忆,让他感到于心不忍,但如果它们仅仅作为一种美的存在,对他却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了。因为那时,他的手艺,已经让他能够製作出超越老匠人的作品了。」
老妇人看着我,我点点头,说:「他是有才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