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族的血脉远从平安时代一路延续至今,这事毋庸置疑。虽说是狸猫,我们可不是自己从樟树洞里蹦出来的软毛球,既然我有父亲,我父亲自然也有父亲。
就举我所属的下鸭一族和其分支夷川一族为例,我们的狸猫祖宗,早在桓武天皇迁都平安城时就跟着一起从奈良平群迁往四神齐备(注:四神指的是东青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的新天地。其实说穿了,他们不过是一群被人类饭菜羹汤的香味引诱、捨弃万叶之地的乌合之狸,没人拜託便擅自增产报国,根本称不上什么「祖宗」。
从平安时代一路分枝散叶的血脉,紧紧束缚着我族。就连我这种「痞子狸」都无法轻易捨弃血缘这玩意儿,正因有这层血缘关係,族人间一点小小争执也得斤斤计较,有时甚至还落得以血洗血。
「血浓于水」这句话,实在令我不胜负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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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亲名震京都,深受狸猫一族景仰,长久以来一直以他的威严掌管狸猫社会。然而遗憾的是,他已在数年前驾鹤西归。
我伟大的父亲留下了连同我在内的四个儿子。但很遗憾,父亲死时我们尚还年幼,个个不成材,没人能继承先父衣钵,因此步上了成千上万拥有伟大父亲的孩子的悲剧后尘。
父亲亡故后,我们日渐长成。大哥生性古板,一遇上紧要关头便优柔寡断;二哥内向自闭,不理世事;我则像高杉晋作(注:日本武士,在幕末时主张尊王倒幕,表现活跃。曾说过一句名言:「我要让这个无趣的世界变有趣。」),凡事只讲求有趣;么弟的变身术糟糕透顶,程度之差被评为「前所未见」。这些事传开后,世人一致认定:「这些孩子没人能继承下鸭总一郎的血脉,令人遗憾。」
听闻此事,大哥忿恨不已,跑到冈崎公园四处拆除缠在松树上的草席泄愤。他紧握右拳,喊道:「我一定要超越老爸!」二哥则说:「别人怎么说,我都无所谓。」逕自在井底吐着气泡;我顶着圆滚滚的肚腩,专心品尝珍藏的美味蛋糕,么弟虽缩成一团嘴里念着:「妈,对不起。」但同样将蛋糕往嘴里塞。
不过,母亲丝毫不以为意。
理由很简单。
因为我母亲丝毫不相信自己的儿子是狸猫一族出了名的窝囊废。她深信总有一天,她的孩子都会成为足以继承亡父衣钵的伟大狸猫。正是这种勇敢踏入不合理领域、无凭无据的信念,让她成功扮演母亲角色,也让我们得以做自己。
我父亲很伟大,但我母亲更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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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八月后连日艳阳高照,街上闷热不已。
不过我们一家居住的下鸭神社纠之森,还是同样凉爽宜人。我和么弟每天坐在流经纠之森的小河边泡脚,喝着以清水烧陶碗盛装的弹珠汽水,不然就是送便当和红玉波特酒到恩师红玉老师家。有时我也会做做白日梦,想像自己坐在冈崎图书馆的大书桌前,埋首于书籍,学习先贤的至理名言。
不过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母亲便发火训人:「成天干这些事,人都变傻了!」于是我决定陪母亲去撞球。因为母亲发火的时候,大都是她觉得寂寞的时候。
加茂大桥西侧的咖啡厅楼上有家撞球场,一对男女在此现身。由于两人气质与众不同,在这一带无人不晓。男子身穿黑西装,打着深红领带,头髮梳理得服贴整齐,是个肤色白皙的美男子;女子一身白凈胜雪,模样惹人怜爱,让人联想到身处深闺的富家千金。两人彷彿在演出宝冢歌舞剧一般,举止夸张造作。
描述得好像在谈论别人,其实那位大家闺秀就是我,而另一位举世罕见的摩登帅哥,则是我母亲。
绚烂华丽的宝冢歌舞剧!
我母亲从小热爱宝冢歌舞剧,即便到了今日,她只要有空便会搭阪急电车到圣地巡礼。不管是人类还是狸猫,一旦染上「宝冢病毒」,几乎可说无药可救,就算以最先进的现代医疗救治,也不可能完全根治?
因此打从开始我便死心断念,从没想过要剥夺母亲这项嗜好。自从父亲亡故,她的宝冢病日益严重,每到日暮时分,她便变身成衣着光鲜的宝冢风美男子,离开幽暗的纠之森,上街游荡。由于母亲总是变身成美男子,我们兄弟与她同行时大都会变身成可爱的少女。由于模样过于招摇,我们还曾在寺町通被京都电视台的人叫住,母亲得意洋洋地接受採访,我则是吓出一身冷汗。
就我所知,母亲应该没玩过撞球,但没多久她便开始热中此道,还因此结识了不少大学生和中年大叔。经过同好指导球技,如今她已打得一手好球。「优雅的撞球最适合美男子。」一切都是母亲的刻板印象使然。
「黑衣王子」,就是母亲走跳人界和狸猫一族的称号。
这名号似乎是她自己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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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变身成可爱少女,从撞球场的窗边俯看黄昏时分的鸭川。横跨河上的加茂大桥,巴士和车辆闪着车灯穿梭其上。天上覆满云层,东山的天空如同渗进墨汁般昏暗漆黑。
母亲从刚才起便全神贯注于球赛中,不论她身子弯得再低,发形也不见一丝凌乱。我对撞球没半点兴趣,在一旁心不在焉地望着专注于滚动小球的母亲。
「你又和弁天小姐见面了吗?」母亲挥动着球杆说。「又干这种危险的事!」
「不会有事的,妈。」
「那人做事不按牌理出牌,你要是太大意小心被煮成火锅。狸猫从以前就常被人类丢下锅,他们可是比天狗和狐狸都要阴险歹毒呢。」
「可是,红玉老师拜託我这么做,我也没办法啊。」
「他也真是的,都一大把年纪了,还这么执迷不悟。这种人最教人头疼。」母亲长叹口气。
红玉老师迷恋上自己从琵琶湖畔掳来的年轻弟子弁天,然而弁天对他根本不层一顾。老师的丑态早已在京都传开。
母亲一桿击出,五颜六色的小球四处滚动。在一旁看觉得简单,但实际下场打球却怎么打都个顺手。母亲曾经认真地教我打球,但我就是学不来,最近她似乎打算改教么弟。
「盂兰盆节就快到了,得再派出纳凉船才行。矢一郎不知着手準备了吗?你听说了什么吗?」
「不,大哥什么也没交代。」
「不知道準备得顺不顺利,我们已经没有万福丸了。」美男子眉头微蹙。「他要是能找你商量就好了,真不该凡事都自己硬撑。」
我们一家每年都会在五山送火(注:每年八月十六日在京都周围的群山半山腰,以篝火排出大型文字的活动。为盂兰盆节的送火活动(为了送走祖先的灵魂在门前焚烧篝火)的延伸。)那夜派出纳凉船。纳凉船的设计很特别,是以酒为燃料,能翱翔于天际。搭船在夏日夜空吹着凉风,欣赏五山的火字,是从父亲还在世时便一直沿续至今的盂兰盆惯习,只可惜去年我们被卷进无谓的纷争,纳凉船泰半惨遭烧毁。以酒当燃料的飞船,可不是想找就找得到,大哥想必正忙着筹措新船,但进展如何我一无所悉。
「大哥八成是讨厌倚赖弟弟吧。」
「你该好好和他相处才是。」
「我很爱大哥啊,他是个好人。」
「又说这种挖苦人的话,你这孩子真是的!」母亲瞪了我一眼。「矢一郎个性刚直,不够圆融,不懂得如何应付你这种个性古怪的人。你得让让他才行。」
「才不要呢。」
「你个性轻浮,倒是意外顽固,一定是像我。不过,顽固也要有个限度。」
不久,常和母亲一同玩球的那群大学生走进店里。
我装出楚楚动人的可爱模样站在一旁,似乎令他们很不自在,于是我决定先行离开,去六道珍皇寺看二哥。
母亲和那群年轻人聊得正起劲,我将她唤到角落,附在她耳边低语,表明想去找二哥,母亲开心地笑着说:
「这样啊。那你就代替我去看看他是否还活得好好的。」
「妈,你也去看看他嘛。你一次都没去过吧?」
「因为他不希望我去啊。」
「才没这回事。」
「待在那种地方是他的信念,但我引以为耻。」母亲说完走回球友身旁,但途中又折了回来。「还有,回程你去一趟夷川的发电厂,去接矢四郎。他似乎受够见习了,你请他吃点好吃的吧。」
么弟矢四郎前天起到夷川发电厂后面的伪电气白兰工厂见习。
「妈,今天天气不好,我看你差不多该回去了。要是待会儿打雷,可就麻烦了。」
「我知道。」
黑衣王子哼了一声,我目送她走向撞球檯的背影。
黑衣王子的头髮梳理整齐,在室内灯光的照耀下闪闪生辉,不论怎么看,都像是个穿错服装、来错场所的怪人,一点也看不出是四只小狸的母亲,但她的体内确实蕴藏了炽热的母爱。母亲真是不可思议,令人不禁肃然起敬。
我模样可爱地向那群学生行了一礼,逗得他们眉开眼笑,然后走下楼梯。
来到加茂大桥旁,我从娇小可爱的少女摇身一变成蓬头乱髮、不起眼的男大生。那是我平日在人类世界走跳的模样,因此其他人常叫我「委靡大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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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骑着自行车,在夜幕低垂的东大路往南而行。
我的目的地是位于建仁寺南侧的六道珍皇寺。二哥窝在珍皇寺内的古井里,年纪轻轻便过起隐居生活,时间已达数年之久。
二哥以「史上最没斗志的狸猫」闻名全京都。
从小他便极少在人前展现他深藏不露的「斗志」,也少与人往来,难得展现活力,族人几乎都把他当獃子看待。
长大后他德行不改,只有在喝了酒后才稍替自己争回面子。每当黄汤下肚,二哥毫无斗志的模样顿时烟消云散,他会变身成最拿手的「伪睿山电车」疾驰在大路上,让那些沉迷夜生活的游人吓得魂飞天外。
听说父亲常邀二哥喝酒,怂恿他:「试试那招吧。」然后搭上二哥变身成的电车,在京都街头纵横驰骋,朗声大笑。父亲似乎很中意二哥的伪睿山电车绝技。
由于父亲四处找酒喝的日子多,二哥和父亲相处的时间自然也最长,父亲不让我们知道的另一面,二哥一定很清楚。从不喝酒的大哥对此非常嫉妒,二哥也知道。正因如此,父亲的死对二哥打击很大。父亲死后,他不再喝伪电气白兰,愈来愈无霸气可言。
有一次他严重消沉,喃喃说着:「呼吸真麻烦。」母亲听了勃然大怒,一把将他推下鸭川。母亲因为父亲刚过世,情绪不稳定,竟亲手将孩子给推下河里。另一方面,落水的二哥不慌也不乱,口中念着:「游泳也麻烦。」竟一路随着水流漂到五条大桥底下,毫无斗志的模样实在令人哑口无言。那天,我和么弟把一只卡在五条大桥桥墩下的落水狸猫捞起来,带了回家。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二哥决定不再当狸猫了。
我们以为二哥终于疯了,慌得手足无措。然而二哥一旦决定的事,任谁也无法改变,他不理会我们的恳求,离开了纠之森。
自此他变身成一只小青蛙,躲在六道珍皇寺的井底,再也没变回狸猫。我甚至忘了二哥当狸猫时的毛色。
这些年来,母亲从未探望过藏身井底的二哥,他们俩已经数年不曾交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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衹园八坂神社一带瀰漫着夜晚风情。
从八坂神社的石阶下,热闹的灯火沿着四条通一路绵延,往南延伸的花见小路上行人如织,我改走另一条行人较少的西斜小巷弄。从大路转进衹园,这一带的巷弄十分幽静,我踩着自行车,料理铺的灯光散发梦幻的迷濛光芒飞快地在身后流逝。
沿着建仁寺的围墙走进暮色中的寺院,寺内宽广辽阔悄无人迹,钠气灯的黄光自黝黑的松林间穿射而出。我穿过寺内,从南门来到八坂通。
顺坡而上,往东山安井的方向走,六道珍皇寺就位于南方的市街。眼下已过参拜的时间,不必担心会被人瞧见,我越过砖墙绕往正殿后方的古井,越过木门,往井里窥探。
「哥。」我唤了一声。幽暗的井底传来仿如冒泡般的细声应道:「是矢三郎吗?」我坐在古井外缘,朝井底凝望了半晌,始终瞧不见二哥的身影。不过我心念一转,反正就算看到也不过是只青蛙,无所谓啦。
「我今天要在这里吃晚餐。」
我坐在井边,吃起在八坂神社前的牛井店买来的便当。
「牛井很好吃吧?」二哥在井底感触良深地低语。
「哥,你都只吃虫子对吧?」
「既然当了青蛙,就该像青蛙一样生活。」
「虫子不会卡在喉咙里吗?」
「这里水多得是,不怕噎着。」二哥轻描淡写地回应。「不过,把大小适中的虫子一口吞下的那种顺畅感可痛快了。」
「看来你当青蛙已经当得炉火纯青了。」我大口嚼着井饭。
入夜后的寺内静悄悄的,没人会到井边来。寺院位于巷弄深处,听不到大路的车声。
两年前我得知二哥当青蛙当得太像样,以致变不回原本的模样。这可悲的事实令我慌张不已,但二哥不当一回事地望着我,口吻依旧不改平日的沉稳。我问他不难过吗,他只是应我一句:「得知无法恢複原形的那晚,我有些落寞,不过现在已经释怀了。」他也未免太容易释怀了!
我提议找外婆帮忙,她或许能治好,但二哥坚持:「如果要拜託那个坏心的臭老太婆,我宁愿一辈子当青蛙。反正我原本就不打算变回狸猫,这样正合我意。」
如此这般,二哥从容不迫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最近好久没来探望你,你一个人会寂寞吗?」我边吃牛井边问他。
在井底的二哥似乎噗哧笑了一声。「大家一个个跑来问我同样的问题,我哪有空寂寞啊。」
「有很多人来吗?」
「比去年少了些,但不时有人来。比起从前当狸猫,我现在的生活还比较热闹,感觉好像颠倒了。」
「那是你以前当狸猫时没有朋友的缘故。」
「……对了,前不久,难得连红玉老师也来了。」
「一定是找你倾吐爱情烦恼对吧?」
「他老念着『我差丽的弁天啊』……我太震惊了,他昔日大天狗的威严究竟跑哪儿去了?得赶紧替他想想办法才行啊。」
「已经太迟了,老师这毛病一辈子都没药医了。」
「老师的爱情牢骚没完没了,我只好闷不吭声潜入水底,不久他便自己回去了。紧接在红玉老师之后,矢一郎大哥也来了。」
「咦,大哥也来了?为什么?」
「他好像有烦恼,但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可能原本想训你几句,但最后放弃了吧。」
「感觉不是这样。其实,他也有很多烦恼。」
「我知道。」
「最近我深深同情大哥。为了继承伟大父亲的衣钵,他是那么认真努力,偏偏弟弟不是青蛙,就是傻子、长不大的小鬼,一点都帮不上忙。」
「我无法反驳,也不想反驳。」
「好在我不是长子。」二哥长叹一声。「如果我是大哥,一定会变成青蛙躲在井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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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狸猫一族不论男女老幼,只要是有烦恼的人,都纷纷造访二哥居住的古井,一时蔚为风潮。
二哥以前还是狸猫时根本没人理他,在儿童广场游玩的小狸猫甚至还直呼他「傻瓜」。如今他变成井底之蛙告别狸猫一族,却突然备受关照,只能说这一切都是命运女神的恶作剧。
究竟是谁先起头的,如今已不可考。当时一只只狸猫造访此地,在井边诚恳地低着头向二哥诉说心中烦恼。据说只要这么做,隔天一早便神清气爽,对改善便秘、养颜美容同样有效。如此不负责任的评价日益高涨,每晚都有迷惘的小狸猫来到井边一吐心中烦忧,一时之间门庭若市,最后甚至连天狗都来了。
访客个个舒颜展眉地离去,独留我二哥一人在井底闷闷不乐。
「他们打算用烦恼活埋我吗?」二哥微感恼火地说。
不过生性佣懒的二哥不久连生气都嫌麻烦,他索性左耳进右耳出,平心静气地听访客吐露心事。这也正是二哥可爱的地方。
在世间蔓延滋生的「烦恼」大致可分为两种:一是无关紧要的事,二是无能为力的事。两者同样都只是折磨自己。如果是努力就能解决的事,与其烦恼不如好好努力;若是努力也无法解决的事,那么付出再多努力也只是白费力气。不过,当人们还无法想通这一点时,便需要暂时消愁破闷,这时候二哥的古井便派上用场。
在井底倾听的不过是只青蛙,大家都清楚他无法解决问题,没人对他抱有期待,逕自倾吐心事。正因打从开始便没有期待,也就毋需担心会因为不灵验而感到沮丧。只要有机会畅所欲言,任凭泪水滑落,心里就会舒畅不少。因此,儘管二哥没提出任何有用的建言,访客还是收穫良多。
二哥以前曾这么说:
「不管是谁,都觉得对个空洞说话是蠢事一桩,如果没人肯倾听自己诉说烦恼便提不起劲,可是说给其他狸猫听又不好意思,人类和天狗就更不用提了。就这点来说,我已经半退出狸猫一族,是只遭人淡忘的冒牌狸猫,再也不可能从青蛙变回原形。他们也知道不管什么时候来,我都在井底。我就像便利超商那般方便,我判断,这就是我受欢迎的原因。」
「哥,你都没给他们建议吗?」我问。
「反正是不相干的人,我才不在乎。」二哥说。「况且,有时找不相干的人倾吐心事反而比较好,或许是这样,大家才往我这儿跑。」
「或许吧。」
「我总是对他们说:这事和我无关,真对不起。」二哥咕哝着说。「谁教我只是只井底之蛙,连大海长怎样都不知道。」
「哥,你也不在乎老妈和我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