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效风花雪月,称得上附庸风雅,但最有意思的,还是模仿人类。一同参与人类的日常生活或是节庆活动,实在乐趣无穷。这种戒不掉的习性肯定是远从桓武天皇时代便脉脉相传至今,我已故的父亲称之为「傻瓜的血脉」。
「这都是傻瓜的血脉使然。」
每当我们兄弟闯祸,闹得鸡飞狗跳,父亲总会笑着这么说。
最能象徵夏日风情的五山送火之夜,人类陶醉,我们狸猫也跟着陶醉,说穿了,这都是傻瓜的血脉使然。
我之所以特别喜欢五山送火,是因为这让我想起父亲。父亲总是将飞天纳凉船「万福丸」装饰得金光闪闪,欣赏山上点燃的篝火,弹琴击鼓,嘻闹玩乐。他变身成布袋和尚,抬头挺胸地站在船首,一脸眉开眼笑的模样,至今仍历历在目。父亲总是像这样,威风十足地向祖灵们炫耀下鸭一族的健康与幸福。
父亲远赴黄泉后,母亲和我们每年还是会在五山送火之夜派出纳凉船,不过什么下鸭一族的祖先,我们根本没放在心上,儘管有时会想起父亲,但大部分时间我们都是在夏日的夜空尽情玩乐嘻闹。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教我们是狸猫呢。
这也是傻瓜的血派使然。
○
时序来到八月,五山送火的日子已近。
某个午后,在挥之不去的恼人酷暑闷熏下,我带着么弟矢四郎走出纠之森。我们徒步走过葵桥,前往出町的商店街。
我们在商店街,替恩师红玉老师买了松花堂便当和出町的双叶豆饼。我们的天狗老师拥有「如意岳药师坊」这个响亮名号,教导过许多狸猫,如今他却隐居在商店街后的寒酸公寓,独自唾弃世上万物。
前些日子我为了帮老师提振精力,刻意变身成青春少女,结果竟被骂得狗血淋头,受尽屈辱。没想到我足以做为弟子表率的用心,得到的回礼居然是一顿臭骂,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趁着这天酷热难当,我故意变身成一个灰头土脸的大学生。
么弟矢四郎变身成少年,将一大瓶红玉波特酒捧在胸前。
么弟只会粗浅的变身术,而且只要稍有怯意便会如字面上形容的,露出狸猫尾巴。因为太软弱了,大家给他取了个「穿帮小子」的绰号,说来实在可怜。
那年夏天,么弟悄悄向我透露了一个秘密。
「哥,我可以帮手机充电哦。」
接着,他一脸自豪地以小小的手指帮手机充电。不过,如果能用电锅煮饭倒还另当别论,在这到处布满电线的城市能替手机充电有什么用处?除非出外时手机刚好没电,这招倒是相当方便,但除此之外根本派不上用场。我这天真的么弟在伪电气白兰工厂暑休时,每天都窝在纠之森的树下替手机充电,以此自娱。
「你到底要打电话给谁啊?」我边走边问。
「打给妈啊。」
「可你不是整天和妈在一起吗?」
「才没有呢,去工厂的时候就不在一起啊。」
我们信步而行,边走边聊。
从商店街中心延伸而出的巷弄往北转,有一栋旧公寓,外观与自由翱翔天际的天狗一点也不相衬。红玉老师就住在这里。
今天前来,为的不是替喝着思心浓粥、日益衰老的老师献上食物和红酒,其实我另有要事。
我是为万福丸而来的。
○
五山送火的日子渐渐逼近,但下鸭家却没有飞天纳凉船可坐。
因为去年的五山送火之夜,我们与夷山家展开没意义的纷争,万福丸就此付诸一炬,实在令人惋惜。
夷川家的人坚称:「是炒热气氛用的烟火引发火灾,纯属意外事故。」
但我认为事有蹊跷,因为我亲眼目睹了夷川家那对人称「金阁、银阁」的傻瓜兄弟朝我们的船发射烟火,嘴里还语意不明地喊着:「吴越同舟!吴越同舟!」我看那些坏心狸猫降生在这世上本身,才是「意外事故」吧。
该上哪儿找新船替代,我心里早已有谱。只不过大哥矢一郎凡事只仰仗自己的政治谋略,怀疑自己亲弟弟的才干,根本不想和我有瓜葛。打从开始他便不打算找我帮忙,对我的提议置若罔闻。我也因而大动肝火,前往六道珍皇寺的古井,将对大哥的咒骂秽言一古脑儿往井底宣洩。
母亲一直很期待能坐纳凉船欣赏五山送火,儘管本意是为了喧闹玩乐,但这也是思念亡父的重要仪式。大哥费尽心思,苦思取得「万福丸二代」的方法,最后决定向奈良的朋友借船。
只可惜就在前不久,他们摸黑将船从奈良运来,谁知万福丸二代竟在途中失事坠落,还没来得及发挥本领,就落寞地成为木津川沙洲上的一艘破船。眼看五山送火在即,大哥的计画却泡汤了。
在母亲的开导下,大哥低头请我帮忙。
「算我拜託你,想想办法吧。」
要是一开始就请我这位才干卓越的弟弟帮忙,办起事来不就容易多了。我冷眼望着低头的大哥,双脚泡在纠之森的小河,咕嘟咕嘟地喝着碗里的弹珠汽水。
「这次是矢一郎不对,不过现在只能靠你了。」母亲说。
「他要是跪下来向我磕头,我可以想想办法。」
大哥听了气得狸毛颤动,但似乎有意下跪磕头。
这时母亲大发雷霆,大吼一声:「你太不像话了!」一把将我推进小河。
「你大哥这么伤脑筋,你竟然还叫他磕头,世上哪有你这种弟弟!」
我爬上岸,甩掉身上的水滴。
如此这般,我不得不替毛茸茸的大哥擦屁股,决定执行原本的计画,向红玉老师商借「药师坊的飞天房」一用。
「药师坊的飞天房」是天狗的交通工具,状似小茶室,四周设有外廊,用来展开空中旅行最舒服不过了。红玉老师不喜欢仰赖交通工具,鲜少使用飞天房,但总不至于已经转卖给熟识的古董商吧。我猜飞天房现在八成布满尘埃,静静待在公寓的某个角落。
老态龙锺、丧失飞行能力的红玉老师,为什么不乘坐方便的飞天房呢?「就算再怎么堕落,天狗还是天狗,我可不想四处宣扬自己已丧失天狗的法力。」想必他心里仍存在着这种无谓的挣扎吧。不过,原因不只如此。
红玉老师的飞天房是以红玉波特酒当燃料,与其喂交通工具喝酒,他宁可全把酒喝进自己肚中,在想像的天空中自在翱翔。
我还真想问他一句——身为天狗,你这样满足吗?
○
一踏进红玉老师的公寓,热得像在洗三温暖。杂物堆积如山,从窗外射进的阳光中满是飞舞的尘埃,光看就教人鼻头髮痒。么弟打了个喷嚏,露出狸猫尾巴。
「原来是你们。」
红玉老师懒洋洋地打完招呼,又继续和他的访客交谈。狭窄的房间中央,红玉老师穿着泛黄内衣盘腿而坐,他对面坐着另一名老人。
那是岩屋山金光坊,也是天狗。
他转过头来,以不似天狗的和善口吻对我说:「原来是下鸭家的矢三郎。你长大了,看起来很威风呢。」他的黑框眼镜闪着白光,衬衫被汗水濡湿,脖子上垂着一条领带。
「傻瓜!狸猫长得威风有什么用。」红玉老师扇着扇子说道。「你对狸猫太好了,就是这样那些毛球才会拿翘。」
金光坊将岩屋山天狗的地位让给第二代接班,如今基于兴趣在大阪经营一家中古相机店。身为大天狗却着迷于相机,我记得红玉老师曾拿这事取笑他。金光坊说才刚到,打开放在榻榻米上的礼物包裹,招呼我们:「药师坊说不要,你们拿去吃吧。」
「不过话说回来,你竟然从大阪搭电车到京都二具是有辱天狗的名声啊。」
红玉老师不满地说,金光坊露出苦笑。
「这种大热天,你自己从大阪飞到京都看看,包準连脑浆都会煮沸。坐京阪电车凉快多了。」
「天狗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不过,我还真吓一跳呢。我到出町后,想见你一面,就飞到如意岳,没想到山里全是鞍马天狗,你竟然搬到了出町的商店街,这事太教我惊讶了。」
「我嫌麻烦,就把如意岳交给他们管理。」
「堂堂的如意岳药师坊,怎么能做这种事呢!」金光坊的表情就像在看一个闹彆扭的小孩。
「我实在不喜欢鞍马那班人,个个白得像豆芽菜,看了就不舒服。」
约莫一年前,红玉老师在天狗的战争中一败涂地,结果被赶出如意岳。但老师不愿承认这个事实,始终坚称:「我只是请鞍马那班人代为管理」,逞强的模样实在教人同情。
「如果想赶走他们,可以请我家的第二代帮忙。」金光坊亲叨地说。「只要你开口,爱宕山也会帮忙的。虽然太郎坊和你不合,但他向来很讨厌鞍马那班人。」
「不用你们多管閑事。」
「搞定这件事之后,你也将如意岳让给第二代接手吧。」
「我和那个蠢材早就断绝关係了。」
听说红玉老师有个儿子,而且一点也看不出和老师有血缘关係,生得俊美无伦,人称「美男天狗」。然而经过漫长的岁月,和他有关的传闻经过添油加醋,全都又臭又长,真假难办。
很久很久以前,这个俊美的接班人与父亲反目成仇,父子俩大打一场,撼动了东山三十六峰。当时红玉老师还是威风凛凛的大天狗,他毫不留情地对儿子展开痛击。据说狮子会将自己的孩子推入深谷,不过老师是否是为了锻炼儿子才含泪挥动爱鞭,此事令人质疑。我看老师八成只是气昏了头,一时杀红了眼。
两人大战了三天三夜,最后年轻的接班人败得一蹋涂地,逃出京都。此后他辗转流浪于日本各地,甚至远渡英国,自那之后行蹤成谜。也许他在抬头挺胸假扮绅士的过程中,完全融入了大英帝国的生活,就此错失归国的机会。
附带一提,听说两人大打出手的原因是为了女人争风吃醋。
○
「如果第二代不回来,一切就不用提了。」
「他不可能回来的。」
红玉老师将手中扇子扇得呼呼作响,望着从窗户射进的炎热阳光,低语道:
「倒是有个人可以接我的位子。」
「你还有其他儿子吗?」
「不是儿子,是个还有待修行的女孩,我很看好她。」
我大吃一惊,全身狸毛直竖,跪着移身向前。
「老师,冒昧请问,您说的那位接班人难不成是弁天小姐?」
红玉老师颔首,我、么弟和金光坊三人不约而同长叹一声。
「这怎么行!」金光坊叹息地说。「她的本性太坏了。」
「有哪个天狗的本性是好的?你不仅就别乱说。」
「她是个祸根,绝不能挑她。」
红玉老师板起脸,瞪视着金光坊,但不久就像猪只般发出呼噜声,把扇子丢向一旁,横身躺下。都已经好几百岁的人了,但每次情况不妙,就躺在地上来个相应不理,充分展现如意岳药师坊的本色。
看到红玉老师的态度,金光坊端正坐好,低头不语,汗水不断滴落榻榻米上。
「五山送火就快到了,不能待在自己的山上你不会难过吗?」
「在山下欣赏五山送火还比较有意思,待在山上根本就不知道美在哪里。」
「又在强词夺理。」
金光坊就此不再多言,红玉老师则是一直紧闭双眼,时间就这么悄然流逝。
「大」字篝火所在的大文字山,位于如意岳西侧。
红玉老师是如意岳的主人,他总是往自己脸上贴金,一直认为大文字送火是归自己管辖。想必自认为是监督者,觉得必须让人类知道他的厉害,所以每年五山送火之夜,他总会在大文字篝火四周游荡,把人家辛苦架好的火把推倒,遭下鸭警署的员警追捕。但那是他被鞍马天狗赶出如意岳,退居出町商店街之前的事了。如今红玉老师被迫和过去最瞧不起的人类比邻而居,只能仰望昔日受自己管辖的山岳。可怜的红玉老师,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我战战兢兢地开口询问。
「老师,关于五山送火……」
「怎么啦,矢三郎。」老师闭着眼睛低语。
「您应该知道,我家每年都会派出纳凉船吧?」
「知道啊,狸猫真是无药可救的蠢蛋。」
「去年我们中了夷川一族的卑劣伎俩,飞天纳凉船惨遭烧毁,今年我们费尽心思想找替代的船,但事情进行得不顺利……因此,我才来这里拜见老师,希望可借用您的飞天房一晚。」
「飞天房是什么?」
「老师,就是长得像小茶室,能在天上飞的那个啊。」
「噢,那个啊。经你这么一提,我把它收到哪儿去了?」
红玉老师霍然起身,一脸茫然地说。
「我想起来了,我送给弁天了。」
在场的人莫不听得目瞪口呆,一时鸦雀无声。
红玉老师毫不吝惜地将风神雷神扇送给弁天,听者无不皱眉,有人还说:「老师被来路不明的女人给吸干了。」此事记忆犹新。没想到他竟连飞天房都送给了弁天,那他手上还留着什么?既不能飞天,也无法颳起旋风,老师的天狗法力几乎蕩然无存,而他竟然还把天狗宝物慷慨大放送,实在令人傻眼。
这下就连一向尊敬老师的我也按捺不住。虽然这情形并不少见。
「你也该适可而止吧!」我怒吼道。「为什么把所有宝贝都给了她!」
红玉老师盘腿而坐,脸胀得通红,皱纹密布的一张脸纠结着,气得抄起手边的一个大不倒翁丢我。金光坊在一旁劝他消气,但老师怒不可抑,丢完不倒翁改丢招财猫,丢完招财猫改丢福助(注:福助人偶,被视为招来幸福的象徽。造形是一个跪座的男子,有颗大大的脑袋。),丢完福助又丢不倒翁,拿起东西就朝我扔。我只能缩着脖子,四处逃窜。
「你还不懂吗,这个傻瓜!」
我伟大的恩师大吼。
「我只是想看她开心的模样啊!」
○
安抚红玉老师的情绪后,我和么弟陪同岩屋山金光坊一起步出公寓。
走出出町商店街,金光坊对我们说:「听说你们常照顾药师坊,这份用心令人感佩。」
「这差事是不知不觉落在我们头上的,谁教其他学生都不来探望老师。」
「药师坊虽然老爱抱怨,但他心里一定心存感激。」
「口头上的安慰就不必了。」
「哎呀。」金光坊用力拍了一下前额。「我也真是的,竟然说这种不得体的话。」
「像他那么不可靠的人,绝不能对他期望太高。」
「说的一点都没错。」
金光坊接下来打算在岩屋山住一阵子。他开心地告诉我,原本不打算回岩屋山了,但儿子老邀他回去。还说五山送火那天,他打算下山好好欣赏一番。
「可否也让药师坊一同坐纳凉船呢?也算老朽一份。」
「就这么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