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有个从大正时代一直延续至今的秘密组织。
其设立目的成谜,有人说搞不好最初只是志同道合的好友结成的团体。出席人数固定七人,出席者各自以七福神的名字互称。这七个教人头疼的人物每个月都会在衹园或先斗町设宴聚会,热闹度过一夜。他们就是狸猫的天敌,令人闻风丧胆的星期五俱乐部。
为何说他们是狸猫的天敌呢?因为他们每年尾牙宴总要大啖狸猫火锅。
对京都的狸猫而言,「物竞天择」这条冷酷无情的自然界定律已是有名无实,毕竟会袭击我们的那些猛兽消失已久,再加上狸猫属杂食,荤素不忌,不论是在山上、野外还是都市,到处都是我们的佳肴。山上有山珍,都市有都市的美味。我们不必担心成为天敌的食物,生活悠哉,结实累累的果树乐园彼彼皆是,食物唾手可得,为了粮食而流血争夺,已是久远的种族记忆,如今的我们,字典里已找不到「物竞天择」这个词。
然而在如此安稳的生活中,每年固定会上演一场噩梦。
就连我们伟大的父亲下鸭总一郎,也成了星期五俱乐部的火锅料,就此结束一生。
星期五俱乐部以大啖兽肉自豪,而这让京都的狸猫体到会昔日身处野外的祖先备受折磨的恐惧,以及吃与被吃的弱肉强食定律,食物链的自然法则。
我们这才想到。
站在食物链顶端的,是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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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到秋天的这两个月,我来往于大阪日本桥与京都,过着双重生活。
我的旧识金光坊在日本桥经营一家中古相机店,我在他的店里帮忙,偶尔会回京都探听狸猫一族的动向。但弁天这名半天狗时时像怪鸟般在空中盘旋监视,一心想把我煮来吃,以致我连自己的地盘都无法任意进出。儘管我向来不遵守狸猫的规矩,总是任意变身,但弁天的女人直觉已达天狗水準,她随时都有可能识破我的真面目。
弁天是天狗红玉老师的弟子,以美貌自豪,是个人类女性。昔日她在琵琶湖畔徘徊时遭红玉老师掳走,就此意外来到京都。在老师的熏陶下,她的天狗才能彻底引爆,如今已能以正牌天狗也自叹弗如的朗声高笑震撼全京都。
曾无视自己的狸猫身分迷恋弁天的我,因为触怒了这个天下无敌的女人,如今落得四处躲藏的下场。不过,也难怪弁天会生气。
五山送山之夜发生了许多不幸,我向弁天借的飞天房摔得支离破碎,还弄丢了她的风神雷神扇。我毁了向她借的东西,她肯定早己做好準备,要以此为藉口整死我。
如此这般,在这场风波平息前,我得过着逃亡生活。偶尔回到京都,也只能潜入古董店二楼或地下道,偷偷向人打听最近的动向。
十月中旬,我在千钧一髮之际躲过一劫。
那天,我搭乘阪急电车回到京都,混在四条通地下道的人群中。由于大丸百货地下街的装饰窗美不胜收,我看得入迷,一时大意。这时,弁天身穿一袭露出雪白香肩的黑洋装,犹如电影明星般威风十足地从地下街楼梯口走了下来。她身旁跟着四名身穿黑西装的男子,不时威吓行人,他们是鞍马山僧正坊旗下的鞍马天狗,人称「弁天亲卫队」。
那天弁天的心思全放在刚从大丸百货买来的奢华战利品,没注意到呆立在装饰窗前的我。一等弁天率领鞍马天狗离去,我火速搭上阪急电车,逃回大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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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第一次在大阪生活,一切都是如此珍奇有趣。
中古相机店老闆金光坊将岩屋山天狗的宝座让给了接班人,退位后閑散一身,就连做生意都提不起劲,颳风便迟到,下雨便休息。我规矩地遵从这位悠哉的店长奉行的方针,收起生意人本色,嘴里嚼着章鱼烧,时而到日本桥的电器街閑逛,时而在惠比须桥观察人类,或是在家具店街买些莫名其妙的看板。金光坊还喜欢看吉本新喜剧,常带我上NGK剧场。
有一次母亲来大阪看我。
她是个无药可救的宝冢迷,常坐电车到宝冢看戏。她说回程会顺道去大阪梅田一趟,我便从日本桥前往梅田,和母亲走进一家咖啡厅。那天她依旧变身成偏爱的白面美男子,我则是模仿金光坊,扮成一位系着扣环领带的老先生。
母亲展现过人的胆识,安慰我说:「你再忍一阵子就没问题了。弁天小姐人虽可怕,但她性情多变,对事很容易生厌。」
「她再不早点腻,我可伤脑筋了。」
「矢一郎去拜託红玉老师居中调停,结果气呼呼的回来。他气得毛髮直竖,直嚷着再也不插手管这件事。他的肚量得再大一点才行。」
虽然不清楚弁天到底有多生气,我一直天真地幻想着——搞不好下次见面,她已经将过去的恩怨一笔勾销。不过,若是实际见了面才发现「她没办法一笔勾销」,到时候可就笑不出来了。
「人的本性比天狗还坏。」我叹了口气。
「不过,大部分都是好人。」母亲颔首应道。
「那是因为妈遇上救命恩人吧。」
「你能诞生这世上,都是托淀川先生的福。」母亲望着窗外。「得好好感谢他才行。」
母亲的救命恩人名叫淀川长太郎。昔日他曾照顾母亲,还喂她饭糰吃,那饭糰的滋味母亲从未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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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只狸猫都有一、两项弱点,只要看準弱点下手,不管他变身技巧再厉害,都会露出毛茸茸的真面目。狸猫要在人类世界打滚,不论起居坐卧都得披着变身的外皮,所以最怕遇上这种事了。
像母亲很怕打雷,只要雷神大人在空中隆隆发威,她便会瞬间脱去变身的外皮。因为这项弱点,她多次身陷险境,也因此练就一身好胆量。不过有一次,她碰上攸关性命的灾难。那是我出生前的事了,当时大哥、二哥还年幼,还分不出是狸猫还是毛球的年纪。
那一天,母亲有事前往左京区狸谷山不动院的外婆家,父亲则留在森林照顾大哥和二哥。母亲毕竟是狸猫,由于久未独自外出,体内的傻瓜血脉不禁蠢蠢欲动。她心花怒放,忍不住四处游荡。不久,天空乌云密布,降下滂沱大雨。母亲尖叫着奔跑,天空发出紫光,传来连身体也为之震动的雷鸣。原以人类姿态奔跑的母亲登时身子蜷缩,变回一只湿透的狸猫,只能望着乌云低垂的天空发獃。
母亲无助地低声呜咽。
那时,一辆车驶来。
我说过京都已经没有会袭击我们的野兽,但现在钢铁取代了野兽,成了我们的天敌。当时原形毕露的母亲愣在光芒耀眼的车头灯前,眼看必死无疑。
「我真以为死定了呢。」母亲说。
当时母亲还年轻,她勉强侧身闪躲,但还是不幸撞上保险桿,前脚因此骨折。剧烈的疼痛使她无法行走,可是若是继续瘫在路上,下场不是被市府人员抓走,就是被穷学生煮成火锅。母亲勉强爬到路旁的水渠,躲了进去。脚伤痛得她几乎昏厥,水渠里水又冰又冷。豪雨打在柏油路上,水花形成一片白雾,紫色闪电在乌云间穿梭。母亲惊恐莫名地蜷缩着湿透的身躯,脑中掠过留在下鸭森林的丈夫以及年幼的大哥、二哥的身影。
母亲猛然回神,发现一个高大的人影正望着她。她大吃一惊,但已无力逃脱。原本不断打向母亲头部的大雨突然停了,上方传来雨滴拍打雨伞的声响,只见貌似布袋和尚的男子蹙着眉头。
「真可怜。」
母亲阖上眼,心中做好觉悟。她既害怕,又无奈,随时都会失去意识。
「你受伤了吧?来,到我怀里。」
男子伸出毛茸茸的大手,将湿淋淋的母亲抱在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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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逃往大阪后,时光犹如鸭川的河水快速流逝,转眼已是十一月。
这天我在寺町通的古董店二楼吃午餐。
这个房间当仓库用,到处堆满旧家具,密不透光。店老闆是我一位信得过的朋友,而且这里可利用后门的逃生梯逃走,做为藏身处再适合不过。回京都的时候,我常变身成白髮妖怪般的古董收藏家,躲在这间暗房吃饭。
我盛了一大碗刚煮好的白饭,撒上在锦商店买来的小鱼乾。欧式餐桌上,摆着注满焙茶的茶碗,以及布满尘埃的不倒翁。我与那尊不倒翁对望,吃着热呼呼的饭。悲哀的逃亡生活令米饭吃起来格外香甜。
正当我轻拍鼓胀的圆肚,从房内角落的大型欧式衣柜传来一个含糊的声音。
「好贪婪的吃相!」
「是海星吗?」我望着挂钟问。「你为什么躲在衣柜里?」
「少啰嗦,要你管!」欧式衣柜晃动着。
海星是我堂妹,也是我的前未婚妻。她那对名叫金阁、银阁的双胞胎哥哥,是京都出了名的傻瓜,与聪明又狸品高洁的我素来水火不容。海星个性之所以如此彆扭,肯定是受愚兄的影响。海星从小就是出了名的毒舌女,而且也不知在害羞个什么劲,她始终不肯在我面前现身。对我而言,这位未婚妻等同是从暗处迸发的辱骂恶言,我自然不觉得她有哪里可爱。知道这桩婚事泡汤时,我还大声叫好呢。
每次我回京都,总是向她打听狸猫一族的动向。她虽然嘴巴恶毒,但绝不会向弁天通风报信,这点我很放心。因为她很讨厌弁天,还说:「与其对那个半天狗言听计从,我宁可死了算了。」
听海星说,随着腊月将至,京都的狸猫一族愈来愈感受到风雨欲来之势。因为推选狸猫一族下任首领「伪右卫门」的日子就快到了。其中最被看好的,便是我们的叔叔,海星的父亲——夷川早云。狸猫最爱喝伪电气白兰,而製造工厂就是由早云掌管,在狸猫社会由上到下从里到外,他都吃得开。只不过早云个性古怪,儿子所率领的夷川帮更是恶名昭彰,因此也有不少狸猫对夷川家反感。而紧抓这项弱点,以政治谋略暗中运作的,就是我大哥矢一郎。政治谋略,是大哥最大的嗜好。
「我那傻瓜老爸和傻瓜哥哥一直四处奔走,搞得鸡犬不宁。」
「我大哥想必也是动作频频吧。」
「可是,矢一郎先生实在是没那个才干,他竟然奢望挤下我那傻瓜老爸,当上伪右卫门!他的才干和我那些傻瓜哥哥根本半斤八两。」
「他再怎么烂,也是我大哥啊。」我勃然大怒,往桌上使劲一拍。「别拿他和你那些傻瓜哥哥相提并论!」
「你这个蠢蛋,敢说我哥哥是傻瓜!我绝不饶你!」
「你自己也说他们是傻瓜啊。」
「谁准你说他们是傻瓜了!少得寸进尺,你这个超级大蠢蛋!」
接下来海星继续骂了半晌,我假装没听见,待欧式衣柜不再传出声音,我才问她:「我二哥还好吗?」
「嗯。他在井底一切安好,照样帮人做心理谘询。我很喜欢矢二郎先生,常去找他谘询,听说连弁天也会去呢。」
我大吃一惊,口里的茶喷了出来。「天下无敌的弁天小姐,会有什么烦恼?」
「谁知道,可能是烦恼下一次尾牙宴要吃哪只狸猫吧?」海星悄声道。「听说今年要拿你下锅呢。你怎么看?」
「我可没这个计画。」
「弁天一直四处打听你的下落,很危险哦。你一只小小狸猫,偏偏惹上那只半天狗,惹来这么多麻烦。」
我突然尾巴发痒,如坐针毡。
「快点回大阪去吧。你再四处閑晃,小心真的被煮来吃哦。」
「只要身为狸猫,就可能被煮成火锅,随时要有笑着躺进锅里的觉悟。」
「少嘴硬了,明明就没那种气概。」
「要是我被捕就麻烦了,这东西你帮我保管。」
「这什么,遗物吗?」
「是天狗香烟,帮我送给红玉老师。」
红玉老师是个麻烦的老天狗,要是没人在身边照料,他什么事也不屑仿,甚至连饭都不吃。我不在京都这段时间,照料老师的工作都交代么弟处理,但老师老是出难题刁难,么弟想必招架不住。其实要让老师乖乖闭嘴,只要把天狗香烟塞进他嘴里就行了。天狗香烟是一种高级烟,只要点上一根,要足足吸上半个月才会烧完。为了将老师的嘴堵上半个月,减轻么弟的负担,我专程跑到天满桥购买。
「不行,我看不到。」
「谁教你一直躲在衣柜里,出来吧。」
「不,不要。」
「简直莫名其妙!那你说该怎么办。」
正当我们各执一词,楼下传来店老闆的叫唤声。
「二楼的客人快逃啊!弁天小姐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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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想从后门的逃生梯逃走,一道可怕的暗影笼罩上空,原来是陆续从秋日晴空降落在混合大楼之间的鞍马天狗。弁天已经走上楼梯,此刻我的处境当真是前有狼,后有虎,可怜的狸猫无路可退了。
我奔回仓库,变身成桌上的不倒翁,倒在地上。
弁天走进仓库,目光停在我身上,她将我捡起,甩了几下,放在欧式餐桌上的不倒翁旁边。一个鞍马天狗走进来,他拉出一张扶手椅,以手帕仔细拭去尘埃。弁天大摇大摆地坐下。在今天这种秋日,她穿着一袭单薄的露肩洋装,美艳至极,好色的男子只消瞧上一眼便会往生极乐。
「矢三郎在吗?」鞍马天狗问。
「他的绰号叫落跑矢三郎,八成已经跑了吧,帝金坊。」
「那您打算怎么做?我护送您去星期五俱乐部吧。」
「我有点累了,想在这里休息一下。」
弁天的视线一直在餐桌上的两个不倒翁之间游移。她微笑着注视我,下一秒目光又移往旁边的不倒翁。她把黑髮像丸子一样盘在头顶,让我联想到怒髮冲冠的模样,她本就吓人的冰冷微笑这下显得更加骇人。
「帝金坊。这里有两个不倒翁,你不觉得奇怪吗?它们有相同的焦痕,就连弄髒的地方也一样。」
「没错,确实可疑。」
「矢三郎是个变身高手。」
我暗暗叫苦——看来我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弁天拿起餐桌上的天狗香烟,送进嘴里。帝金坊弯腰替她点烟。火焰燃起,弁天像蒸气火车般吐着白烟,瞬间仓库里宛如失火一般浓烟密布。平日安住的巢穴遭人用火烟熏,想必就是这种滋味。我遥想祖先的痛苦,试着屏住呼吸,最后还是忍不住狂咳起来。一直打量两尊不倒翁的弁天将视线落在我身上,沖着我嫣然一笑。
「好久不见啦,矢三郎。」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金阁、银阁找我商量,说是妹妹最近常独自外出,似乎是被坏公狸给拐骗了。」
「真是两个碍事的家伙。」
「人家可是关心妹妹的好兄长。」
弁天将还没捻熄的天狗香烟塞进泛着黑光的手提包,拎着我,踩着清亮的脚步声离去。
「走吧,帝金坊。灵山坊你们也是。」
我皱着眉头被她抱在胸前。她走下楼梯,朝拜倒在一旁的古董店主人微微点头示意,走向寺町通。只见她领着一身黑衣的鞍马天狗,沿着热闹的商店街走向北方。她俯看怀里的我,露出猫儿般的微笑。
「真是又圆又可爱,你就暂时当只不倒翁吧。」
「要去哪里?」
「你毁了我的飞天房,还弄丢了我心爱的扇子,当然要请你到星期五俱乐部作秀喽。这是我们说好的,别说你忘了哦。」
「关于五山送火那晚,我真不知该如何向您道歉。可是……」
「用不着道歉。」弁天愉快地抬起脸。「要是你的表演不受好评,把你煮成火锅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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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町通旁,有一家寿喜烧店。
这家老店创立于明治时代,木材与水泥交错的建筑物兼具日式与欧式风格。有人说,光是看到那威严十足的大门灯笼,就觉得食物一定好吃。穿过暖帘,店里灯光昏暗,金黄色的朦胧灯光照向走廊,光线未及处则一片漆黑。在光与暗的交界,瀰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美味氛围。客人被领到楼上。楼梯像地道般狭窄,而且陡峭,彷彿会有阿猫、阿狗或是什么尊王志士跌落下来(注:以幕末时代为题的戏剧中,新选组追杀尊王攘夷派人士的画画,常出现这类场景。)。愈往上走,光线愈暗。上楼后,包覆全身的美味空气愈来愈浓厚,牛肉香气扑鼻而来,简直如梦似幻,似乎就连泛着黑光的楼梯也变得美味可口。
我和弁天来到这家寿喜烧店最顶楼的包厢,等候星期五俱乐部的其他成员到来。十张榻榻米大的包厢里摆有两张圆桌,坐垫堆叠在角落。
我变身成一个普通大学生,全身僵硬地在包厢角落正襟危坐。
弁天手倚栏杆坐在窗边,眺望住商混合大楼栉比鳞次的景緻。从窗户往下看,可见寺町通的拱廊屋顶呈南北纵向排列。对能在天空飞翔的弁天而言,这样的景色或许无趣,但对只能在地上爬行的狸猫而言,这可是罕见的美景。
天空的卷积云染成了桃红色,让人打从心底觉得寂寥的秋风阵阵吹来。
「你喜欢寿喜烧吗?」
「只要不是狸猫锅,这世上什么东西都好吃。」
「比起寿喜烧,我更爱狸猫锅。」
「好怪的嗜好。你不懂,牛肉比狸猫肉好吃多了。」
弁天凝望远方。「自你父亲成了狸猫锅,不知过了几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