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哪个朝代开始,生活在万叶之地[译者注:古代关卡,位于滋贺县大津市西面的逢坂山。]的狸猫们,习得一门灵活运用体毛变身成人的绝技。之后经过数百年的岁月,狸猫们穷尽变身术之精髓。他们做好万全準备一脚踏进人类的历史,世人称这段历史为「源平合战」。——这是狸猫界的古书《毛子》上记载的一段内容。
但是到了后世,继承祖辈绝技的狸猫们并没有精进技艺,只是终日盘腿而坐无所事事。正如「小狸閑居为不善」阐述的那样,越来越多穷极无聊的狸猫,开始沉溺于利用变身术来恶作剧。穷尽变身术之精髓的先驱精神早已蕩然无存,天地间伟大的狸猫精神彻底荒废。很快,青出于蓝的流浪幻术师凭藉他们高超的变身术让狸猫颜面尽失,很多狸猫失足落入沸腾的铁锅中。
经历明治维新后,面对在文明开化中大展拳脚的人类,狸猫们狼狈到至多变辆「伪火车」四处跑跑的地步。最后还在「搭『文明』便车,以和为贵」的民意下,规诫滥用变身术的狸众。不久,已鲜少有狸猫再用「把马粪变成牡丹饼[译者注:将蒸熟的糯米和粳米轻捣成圆形,裹上豆馅、黄豆粉等製成的年糕团。]给人吃」或是「用毛球变纸币坑人」这种乏善可陈的技术来宣洩自己对资本主义的不满。
最卑鄙龌龊、危险可怕的其实还是人类。在这急功近利、雁过拔毛的世道中,人类钩心斗角、不分昼夜地磨鍊本领,已然悟出「尔虞我诈,世道不过如此」的道理。没有比他们更危险的生物了。在天狗们于傲慢之山的陡坡上唾弃世间万物,狸猫们还在傻瓜平原打滚嬉戏的时候,默默钻研卑鄙技术的人类已经强大到不容小觑。
我们很快迎来了人类迷惑狸猫的时代。
于是,怪人「天满屋」登场了。
七月中旬的某一天,我在寺町路的古董店里看店。
店主清水忠二郎留下一句「我去针灸」就出门了,然后就像融化在烈日下一样一直杳无音信。充满狸猫趣味的古董店里访客很少,能陪我说话的也只有账台上放着的不倒翁。我眺望着窗外往来的行人,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
「不倒翁啊不倒翁,我这也是为了妈妈,毕竟看宝冢很花钱的。」
读者诸贤,这里,我来讲讲狸猫的经济学。
我们狸猫从不担心衣食住行,这点自不用说。你看我们这一身浓密厚实的皮毛,身子一卷就能在纠之森的被窝里睡个好觉。而且我们是杂食动物,什么都吃。会涉及金钱问题的,仅限于「牛肉盖浇饭」「伪电气白兰」「宝冢观剧」等试图满足资本主义慾望的东西。
大哥矢一郎在狸猫界担任各种职务,可以说他的收入是我们家的主要经济来源,但是他热衷于政治谋略,搞那些接待啊,聚会啊,送礼之类的,赚来的钱财很快就散尽了。母亲倒是偶尔会赚大钱,靠着运气和胆量一攫千金。但是我们的母亲大人啊,她的无计画性让人瞠目结舌,反正也是个靠不住的人。二哥已经是井底之蛙了,谁指望他谁才是傻瓜。
这样算下来,下鸭家有稳定收入的,就只有在伪电气白兰工厂见习的矢四郎,和在古董店打工的我了。
「钱要一分分地存起来——啦——啦——啦——」
哼着带点哀愁曲调的歌曲,我试着将不同大小的信乐烧[译者注:日本滋贺县甲贺郡信乐地区烧制的陶瓷器。]陶狸摆出各种前卫的阵型,打发无聊。这时候,结束了伪电气白兰工厂工作的矢四郎过来玩。弟弟化作少年的样子,背着蛙嘴式背囊,里面肯定又塞满了各种複杂学问的书,他这样像二宫尊德一样勤奋的狸猫简直是史无前例。
「今天来得很早嘛。」我说。
「海星姐说今天没什么事,我可以先走。哥,你的工作什么时候结束?」
「这要看忠二郎了,他就像打出去的子弹一样,出门后就不知道飞哪儿去了。」
「那我也在这儿陪你等。」
矢四郎背着背囊坐在椅子上,然后问了句奇怪的话:「哥,狸猫也能成为英国绅士吗?」
「怎么可能。」
「金阁和银阁啊,最近经常去二代目住的饭店玩。说是要向二代目学习,成为英国绅士。真的能行吗?」
「别理他们,矢四郎。小心傻瓜会传染。」
我刚说完,弟弟的背囊里突然传出愤怒的声音,「别把我的哥哥们当傻瓜!」响彻整个寂静的古董店。弟弟受到惊吓,尾巴又冒了出来,他想要查看背后的背囊,像狗追着自己尾巴一样打转。我为了让弟弟冷静下来,伸手去拉背囊,但从背囊中传出含糊不清的声音:「住手!别碰我,你这蠢货。」
「原来是海星啊,你躲在里面干什么?」
夷川海星是伪电气白兰工厂的幺女,曾是我的未婚妻。
这位毛茸茸的未婚妻啊,不知道在害羞什么,就是不让我看到她的真面目。海星不仅性格古怪乖僻,而且说话尖酸刻薄。我们明明早就解除婚约了,但她仍经常在我身边神出鬼没,对我破口大骂,却坚决不肯现身,这就更让我火大。我试图把前未婚妻从背囊中揪出来,但她不断骂着「色鬼」「废物毛球」「去死吧」,最后忍不住坦承「我要吐了」。
「海星姐姐,你在里面不热吗?」弟弟问。
「我带着冷却冰袋,里面凉飕飕的可舒服了。」
「难怪我背后那么凉快!」弟弟感叹道。
我倒了杯冰麦茶,将忠二郎私藏的点心拿出来。
这段时间海星太忙了,好像积累了不少压力。要牢牢牵住金阁银阁这对傻瓜的缰绳,省得他们闯祸;还要全权指挥伪电气白兰工厂的上上下下,觉得累情有可原。不过因此被迁怒的我也着实可怜。
我苦口婆心地警告海星,让她阻止金阁银阁缠着二代目。结果海星带着厌烦的口吻回答我:「为什么那种事也要我管?如果二代目觉得他们烦,儘管收拾他们就好了。」
「哪有人劳烦二代目处理这等琐事的?」
「反正二代目也很閑,不是吗?」
「喂喂,他再怎么说也是大天狗的儿子啊。」
「哦,那他为什么一直把自己关在旅馆里?南座的决斗也令人大失所望,根本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谁能猜透天狗脑子里是怎么想的,他应该有什么更深层的考虑吧。」
自从五月的南座大屋顶决斗虎头蛇尾地结束后,红玉老师回到出町商店街,重回以往闭塞的生活;二代目则继续在大仓饭店的豪华贵宾房里悠閑度日。
我在二代目的身边出没,无偿帮忙,回到红玉老师身边又照顾他的起居,斡旋于对立的父子之间,作为双面间谍暗中活跃着。大天狗和小天狗都生怕对方会来取自己的首级,整天神经质地盯着对方,丝毫没有要给这场战争画上休止符的意思。
「我还以为会引发天狗大战呢。」海星唯恐天下不乱地说,「你不是也很期待吗?」
「结果怎样还不知道呢,等弁天大人回来再看吧。」
「真受不了,身为一只毛球你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别在那边想着狂妄天狗要回来了,就『嘿嘿嘿』傻笑!」
脾气温和如我听到这话也顿时火冒三丈,我抓住背囊边摇边吼:「你稍微留点口德行不行啊,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海星大叫:「住手!别摇了,我要吐了!」
这时候,嘴里塞满点心、脸颊撑得鼓鼓的矢四郎,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说了句:「哥哥和海星姐什么时候结婚?」
我被惊得哑口无言,海星也陷入可怕的沉默。
「你说什么鬼话?我们怎么可能结婚?」
「……可是,矢一郎哥哥和玉澜姐马上就会结婚吧?」
的确,这是众望所归的事。
自南禅寺将棋大会以来,大哥与玉澜你来我往,围绕着将棋盘和睦相处。但接下来该如何发展,两人似乎都毫无头绪。虽然两家的狸猫倾全力撮合他们俩,但是大哥和玉澜的心思全在棋盘上。隔着棋盘乾瞪眼,关键的恋情毫无任何进展。
「矢一郎哥哥和玉澜姐会结婚。」矢四郎断言,「那样的话,我想三哥和海星姐也会结婚吧?」
「为什么会这么想?哪有那么容易就凑成对的?」
我这么一说,海星随声附和:「就是就是。」
弟弟茫然地问:「为什么不结婚?你们的感情明明那么好。」
「谁和她感情好了!」我说。
「谁和他感情好了!」海星也这么说。
「而且退一万步说,就算感情好,我们的婚约也早就解除了。」我说。
「对对,那种约定,早就解除了。」海星说。
「但是要解除婚约的是早云叔叔吧?叔叔现在下落不明。而且妈妈又特别喜欢海星姐姐。谁会反对呢?」正因为矢四郎年幼无知,他才做出这番大胆推论,「我觉得只要哥哥你们想结婚就儘管结好了。」
「对你来说很简单的问题,其实非常複杂。矢四郎。」
我拿出哥哥的威严对他说:「迟早会跟你说明的,今天你先闭嘴。」
「哦……」弟弟回答。
这时候玻璃门开了,古董店的主人忠二郎回来了。不过他看起来有些慌张,敷衍地摸了下矢四郎的头,说了声「小矢四郎来了啊」就转头一本正经地对我说,「矢三郎,我这里有个很急的工作,你可以帮个忙吗?」
清水忠二郎带我们走到寺町路商店街。商店街的拱廊上挂着驹形灯笼[译者注:横竖成排挂起的灯笼,排列后顶部中间凸起,整排形状形似将棋棋子。],街内广播里放着祇园民谣。
我们来到一家有年代感的西装老店,店内像浸过水一样阴暗,里面挂着大量暗色系的西装。从里间走出来迎接我们的店主,半点狸猫的感觉都没有,顶着张像染上了店里西装颜色一样的土灰的脸。
「喂喂,你找谁不好偏偏找矢三郎。」
他阴阳怪气地发着牢骚,似乎并不满意委任我来解决这件事。
「要是事情闹大了就更麻烦了啊。」
我们顺着狭窄的楼梯爬上三楼,那里是个办公室。
穿过似乎是好几代人积累下来的布料和纸箱堆,我们走近靠寺町路这面的窗口。往窗下看能看到寺町路拱廊的屋顶。在炎炎夏日的灼烧下,南北走向的施工通道里的拱廊上蒸腾出一股热气。我突然想起去年秋天,跟星期五俱乐部的各位成员第一次见面,一起围着吃火锅的那个夜晚。当时,我、弁天,还有淀川教授在夜晚街道的房顶上散步的情景令人怀念。
「看那边!」店主打开窗用右手一指。
在施工通道通向四条路方向的不远处,有个奇怪的小屋非法佔据了通道。那个像拉麵摊一样细长的小屋,上面挂着印有「天满屋」字样的金黄色旗幡,旗幡随着热风飘摇。小屋里甚至还摆着牵牛花盆栽和蚕豆色的洒水壶。
「我们想让他撤走,但怎么赶都赶不动。」
这就是让商店街头疼的「天满屋事件」。
进入七月后,就有传闻说寺町路的拱廊上有奇怪的东西通过。有人说看见汽车般大小的会津[译者注: 位于日本福岛县西部。]红牛玩偶摇着头走过,还有人说看见像是参勤交代[译者注:即参勤轮换制。江户时代,幕府为管理大名而让其到江户供职一定时期的制度。]时期的武士队列通过。
最初,大家都以为是狸猫或天狗的恶作剧。
但自从商店街的人类在拱廊上发现这奇怪的违章建筑物后,事态就开始朝着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商店街振兴居民委员会派代表前去交涉,要求小屋撤走。一个穿着火红衬衫的男人从小屋里露出脸来,无论代表们说什么,那个男人总是冷笑着抚摸下巴无动于衷。不久,突然有人惊讶地大叫一声「咦?!」,发现男人抚摸着的下巴变得比刚才长了。接着,男人的冷笑声越来越大,下巴也越来越长。很快,男人就甩着已经变得像法国长棍麵包一样长的下巴,驱赶要撵他走的人。
「之前目睹的怪异现象应该也是这家伙搞的鬼!」
「没报警吗?」
「警察一来小屋就凭空消失了。结果报案的人还被训斥说是虚假报警。谁知道警察一走小屋又突然出现了,也不知道他暗藏了什么机关。」
「这玩笑开的,可真有趣!」我笑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觉得有趣?」店主不快地说。
我为了调查那个男人,越过窗框下到施工通道。
「哥哥,小心。」矢四郎担心地望着我。
我走在施工通道上,目标是前面的违章建筑。脚底传来寺町路上的嘈杂声和祇园民谣。随着越来越靠近目标,可以听到印有「天满屋」的金黄色旗幡被热风吹得吧嗒吧嗒的响声,一股刺激食慾的咖喱泡麵的味道从楼道间飘过来。
「请问,有人吗?」我出声问。
一个穿着红衬衫的男人从小屋里走出来。
他是一个个子不高的中年男子,身材如无骨火腿般紧緻,皮肤晶莹透亮,气质沉着稳重,绝非常人可比,让人觉得他就算被卡车碾过也满不在乎。被太阳晒红的脸像抹了油一样亮光光的,狠狠盯着我看的眼珠像锦鲤眼一样溜圆。他左手拿着泡麵盒,右手拿着咬了几口的饭糰和一次性木筷子。
男人露出宛如擦得锃光瓦亮的马桶一样的大白牙,咧嘴一笑。
「什么事,年轻人?你看起来很高兴嘛。」
「大叔看起来也挺高兴嘛。」
「那是,我无论什么时候都很开心。」男人享受地吸着麵条,「对老子来说,世间万物皆娱乐。」
「嘿嘿,谈到游戏人间,我自信比你厉害。」
「噢!你的自信从哪儿来?」
「我的自信向来是没来由的,大叔。」
听我这么说,男人突然露出温柔的表情。在可疑之中带上了一抹和蔼可亲,「看来你悟性很高嘛。」他说。
「我虽然不知道大叔是何方神圣,不过可不能在这个地方违章建小屋。」
「你知道世界上最无聊的事是什么吗?就是接受旁人的支使。等我住腻了自然会搬走,一边等着去。」
男人坦蕩地放言:「非要和我对着乾的话,我奉陪到底。」
「大叔,既然你这样说,那就跟我玩一把吧。」
「哦?」男人饶有兴趣地笑了。
「来,闭上眼睛数到十,给你看个有趣的东西。」
「会是什么呢,很好奇啊。」
男人说着痛快地闭上眼睛,表情看不出任何不安。
自从淀川教授跟我说过有关吃人棕熊的恐怖传说之后,我就暗藏野心,想变成棕熊尽情吼他一吼,一直在偷偷练习。但是别看我这样,我又不是以「吓破路过的善男信女的小心肝」为乐趣的变态,再怎么说,我好歹也是只深明大义的狸猫,要变身也得有个正当理由。这奇怪男人的挑衅,等于给了我绝好的机会。我蹑手蹑脚地接近男人,举起双手摆出马上就要袭击他的动作。
「好了吗?」男人睁开眼睛。
我看準时机从腹部发出低吼,吼声震得整个寺町路的拱廊都微微颤抖,骇得商店街往来的行人同时停下脚步。
但让我无语的是红衬衫男子完全不为所动。他用筷子戳了戳我的腹部说:「你真傻啊,这种地方哪来的棕熊?」
男人将手里剩下的饭糰扔进残留的泡麵汤里,用筷子搅动几下后一口气喝乾。
「咱们礼尚往来,我也给你看点有趣的东西吧。」
男人将吃完的空泡麵盒向背后一扔,从怀里掏出一块布手巾。洗得发白的布手巾上面,画着许多会津红牛的图案。
男人将布手巾在我眼前轻轻晃动。
看着看着,眼睛莫名其妙地开始找不到焦点。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我就已经中了男人的幻术。
很快,手帕上画着的红牛开始动起来,晃着脑袋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水煮鸡蛋般大小的红牛,开始在施工通道上四处转悠。男人每挥动一次布手巾,无数的红牛就像树上的果实掉落一般,不断地掉下来,狭小的通道瞬间被红牛填满。数不清的红牛开始往我身上爬,怎么赶都赶不完。
抬头一看,红衬衫怪人已经浮在空中。他一边往天上升一边用布手巾抖落红牛。「世间万物皆娱乐」的声音在我耳边迴响。
「大叔,莫非你是天狗?」我叫道。
男人咧嘴一笑,像假牙一样的牙齿泛着白光。
「你在胡说什么,我可是比天狗更伟大的男人。」
我前一秒还觉得空中无数的白光在飞,后一秒突然眼前一片漆黑。浮现在黑暗中的,只有男人如恶魔般闪耀的美丽大白牙。
到这里,我的记忆就中断了。
一时间我都搞不清自己在什么地方,脑子里乱鬨哄的,像被灌满了杏仁豆腐。
逐渐地,我听到远处传来矢四郎的哭声,「哥哥,哥哥」。顺着这个声音,我努力在黑暗中摸索。这时耳边又响起海星的高声尖叫,「你给我振作点!」
我好像一下子从水底浮出水面一样,回到了现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