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狸猫与温泉之间的因缘,要追溯到太古时期。
在我还是小毛球时,有马温泉的热潮曾席捲整个狸猫界。那时,狸猫们成群结队相约前往有马。相传六甲山山脚下的有马温泉早在《日本书纪》[译者注:奈良时代日本最早的敕撰史书,养老四年(720年)成书。记述自神代至持统天皇时代的日本正史。]里就有记载,因温泉上方缭绕的汤烟[译者注:特指温泉冒出的蒸汽。]闻名遐迩,是丰太阁[译者注:丰臣秀吉的敬称。]也泡过的名汤。
自从犒劳旅行去过有马温泉后,八坂平太郎就深陷有马的魅力中无法自拔,还製造了「盘踞有马久宿不归」的大事件。去带他回来的狸猫一只接一只地也被温泉迷住了心窍,成了不归狸。再这样下去,京都的狸猫很有可能都会被有马温泉拐跑。这时候,单枪匹马深入敌阵,将所有狸猫统统带回来的正是家父!这些狸猫回来后,诱使他们流连忘返的六甲山山脚的汤烟也跟着他们飘了回来,再度让整个京都沦陷。于是有马温泉的名声在京都越来越响亮。
回到纠之森的父亲浑身冒着热气。打着将平太郎他们带回来的名号,肯定也趁机享受了有马温泉的滋味。
路过纠之森的红玉老师,盯着父亲的脸哼了一声。
「……泡过温泉了吧,总一郎。」
「是的,真的非常舒服。」
「不像话!」
「咦?老师讨厌温泉吗?」
「那种东西泡多了会变痴呆的。」
的确,温泉泡多了会让人迷失自我。
像一个毛茸茸的气泡一般飘在温泉里,涌上来的热气与自身的狸气完美融合,不禁堕入忘我的境界。流之不尽的热水——面对如此奢靡的盛情款待,我们狸猫界致以由衷的敬意。
啊,「极乐之地」就在温泉!
十月中旬,以淀川教授的失蹤事件为契机,我潜入了有马温泉。
今年八月末,淀川教授离开了今出川的研究所,被调到花脊[译者注:京都市左京区町名。]的实验林研究站。
这实验林在人迹罕至的深山里,只有一个简陋的组装小屋,没水、没电、没燃气。只有一个叫铃木的研究生追随教授来到这里。我每次来看他们,都觉得他们已经逐渐脱下文明的外衣,退化到开始製作竹枪与野猪作战的地步。在这座未开发的实验林里,他们像被送进新大陆的开荒团一样,过着最原始奔放的生活。
我第一次来这儿拜访时,淀川教授边用野外煤气灶煮竹叶茶招待我,边向我讲述他调职的原委。
「这次因为準教授[译者注:日本的高等教育机构中仅次于教授的职称。]栽赃嫁祸,我被踢出了研究室。」
八月下旬,结束了在印度尼西亚的冒险旅行,抱着像小山一样多的可疑研究材料回国的淀川教授,突然被人举报性骚扰。他对这件事完全没印象,十分突然地被系里的人权委员会传唤。这场举报如空中楼阁般,完全建立在模糊的事实与模糊的推测上,毫无确凿的证据。但不知何故委员会完全不接受教授的任何反驳,系主任和副校长也早早地跑来研究室赶教授走。副校长跟教授说话时,眼神明显闪躲。他说:「我们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在这件事的风波平息之前,你去花脊专心做研究如何?」淀川教授顿悟:「这是一场阴谋啊!」
根据研究生铃木的证言,在淀川教授去印度尼西亚出差期间,一个自称「星期五俱乐部代理人」——身穿红衬衫的可疑怪人,跟系主任他们一起拜访了准教授,几个人在房间里密谋了大半天。那个身穿红衬衫,接受星期五俱乐部密令来访的男人,显然就是天满屋。
「绝对是星期五俱乐部在背后搞鬼!成人的世界真可怕啊。」淀川教授说。
「那你打算举旗投降吗?」
「你在说什么?为了保护狸猫不被下锅,星期四俱乐部决不能解散!」
这种摆明了要让你知难而退的做法,反而激起了淀川教授的斗志。九月,星期五俱乐部在圆山公园的「月山」料亭集会,淀川教授又往他们的宴会厅里扔了许多「废止狸猫火锅」的传单。不仅如此,他还逐个登门拜访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向他们灌输对狸猫的热爱。星期五俱乐部的这场阴谋可说是毫无作用,白忙活了一场。
就这样十月匆匆过半。
某天早上,我久违地来花脊实验林探望教授,组装小屋里却不见教授的蹤影。我喝着竹叶茶,眺望着远方秋日艳阳下金灿灿的芒草平原,等着教授回来。不久,铃木忽然现身了,他手里拿着弓箭和在森林里抓到的野鸟。据他描述:今天早上,那个穿红衬衫的怪人现身,带走了淀川教授。
铃木抓着还在扑腾的野鸟说:「教授托我给你传话,说今晚星期五俱乐部在有马温泉有聚会。」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我为了救出淀川教授,坐上了前往有马温泉的列车。
我从河原町坐阪急电车到三宫,再从三宫换私铁到有马。
从神户电铁有马温泉站的检票口出站后,我沿着有马川向前走。暮色撩人的山间,伫立着一排排钢筋混凝土的高楼大厦,气势恢宏如军舰一般。巍然耸立于左边山上的,正是当年让八坂平太郎他们沦陷的温泉旅馆「有马兵卫向阳阁」。
当树上的叶子微微染上红色时,温泉街就进入了旺季。
汇聚了土特产店和巴士中心的温泉街一角,有一栋挂着「温泉预约中心」招牌的建筑物。这栋爬满常春藤的建筑物二楼,是一家古色古香的咖啡厅。我点了杯奶昔,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透过窗外的常春藤,悠閑地望着下面人来人往的温泉街。
望着眼前的风景,我心里却在盘算着另一件事。星期五俱乐部年末要吃狸猫火锅。现在十月已匆匆过半,估计快到要抓狸猫的时候了。为解决后顾之忧,他们想方设法让淀川教授屈服,结果适得其反。于是他们改变作战计画,经过深思熟虑后选择使用怀柔政策。为了腐化教授的叛逆精神,俱乐部打算让教授舒舒服服地泡着温泉,品尝各种山珍海味,最后沦陷在美女的甜言蜜语中。如果是那样的话,有马的确是个绝佳的场所。
「淀川教授,你一定要坚持住啊!」我想。
这时候,我听到有谁在轻唤我的名字。
抬头环顾四周,店内除了我以外没有其他客人。吧台对面放了一台老式的显像管电视机,店主正专注地看着近畿地区降雨情况的天气预报。忽然,我桌上的银色糖罐摇晃起来,从里面传出一个声音:「喂,看这边!」我跟糖罐结过仇吗?好像没有吧。「这是什么玩意儿?」当我準备用手指去弹糖罐时,那个声音突然大叫:「混蛋!别碰我。」——原来是我的前未婚妻海星藏在里面。
「你在这里干什么?」
「在哪里是我的自由。」海星仍旧一副吵架的口吻说道,「难道要一一向你报告不成?」
「这里可是有马温泉啊。」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自从夷川早云从京都消失后,负责掌管伪电气白兰工厂的海星就异常忙碌,连她一向自豪的柔顺茸毛都无暇打理,经常一副乱糟糟的模样。担心她身体状况的金阁和银阁,绞尽脑汁才想出约她来有马温泉度假的主意。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这对傻瓜兄弟太无能,才累得海星心力交瘁。不过哥哥们难得的体贴也让她内心备感温暖。就这样,她久违地休了假,跟着哥哥们一起来了有马。但是这会儿,金阁和银阁却早早地在温泉旅馆里醉得不省人事,海星只好一个人来温泉街散步。
「我可不像你,每天都是休息日。」
「我也不是来玩的,我来这里是为了阻止星期五俱乐部的阴谋。」
「这不就跟来玩差不多嘛,别说得那么冠冕堂皇。」海星接下来的话更过分,「还是说,你是特地千里迢迢跑来这里跳火锅的?」
「你当我是傻瓜啊,哪有人会把温泉和火锅搞错?」
「我是说,就你那样,迟早掉锅里。舒舒服服地泡在温泉里醉生梦死,结果不知不觉中,就跟白菜什么的一起被煮了。——这不正像你这种傻瓜干出来的事嘛。」
「你能不能别胡说八道?!」
「你到现在不还是对着那个半天狗暗送秋波吗?」海星哼了一声说道,「跟吃狸猫火锅的家伙眉来眼去,这是脑子正常的狸猫会干的事吗?真让人生气。二代目要是早点结果了那女人,就没这么多事了。」
「说话小心点,弁天大人也在有马。」
弁天自五山送火那晚之后,就尽量避免与二代目接触。
弁天显然很在意二代目,我当然不会蠢到当面戳穿这一点。弁天有两种逆鳞,一种是即使触到也无伤大雅,另一种却是触到必会大发雷霆,叫我小命不保的。二代目的事明显属于后者。我以一介狸猫的身份常伴其左右,如果连这点都看不透怎么能活到现在。
我不经意地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的温泉街,发现弁天竟然就在我眼下转悠。她进了马路对面一家古朴的土特产店,像只美丽的蝴蝶在花丛中飞舞一般,看这看那地挑选商品。弁天一身浴衣的打扮,彷彿能从她的后颈处闻到温泉的清香。她手里拿着名叫「有马铁炮水」的饮料,渴了就举起来对着瓶嘴豪饮。这副旁若无人的飒爽英姿,不仅迷倒了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连路过的温泉游客们也纷纷被她的美色斩杀,于是土特产店门前尸横遍野。
我猛地起身对海星说:「我要走了,你别跟来。」
「不準命令我!」海星生气地回应道。
我下了台阶走进温泉街,一路尾随星期五俱乐部的人。
只见他们一行人——弁天走在最前头随意四处閑逛,而星期五俱乐部的众人屁颠屁颠地紧跟在她身后。他们一会儿有说有笑地穿梭在普通民宅的后街;一会儿走过长长的石墙,不经意地抬头看看从墙头探出来的百日红。再转悠到温泉寺院内,欣赏一排排庄严肃穆的兽头瓦。我跟着他们,在因汤之花[译者注:高温泉水与大气接触,因温差引起冷却反应,泉水中矿物质成分沉澱形成粉末或硬块。]而染成金黄色的石阶上爬上爬下,很快就迷失了方向。
有马温泉地处山间腹地,分布着许多像迷宫一样交错的细长坡道。这些纵横在一排排房屋间的细长小道,早早就隐没在黄昏中,令小小温泉街的一角变得无限深邃起来。在迷宫的各个角落,隐藏着金之汤[译者注:泉色似铁鏽红,含铁的氯化钠温泉。]与银之汤[译者注:无色透明碳酸泉。]的泉源,它们在秋日的暮色下升起袅袅的白色汤烟。
不久,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们走进一条两边都是双层木造建筑的窄路。他们进了一家小店,在里面挑选碳酸煎饼和竹编工艺品。我躲在佃煮[译者注:海鲜或海苔等用酱油、砂糖、甜味料酒煮成的一种保存食品,因发源于东京佃岛而得名。]店的阴影处监视他们,突然听到我前面的红色邮筒里传来海星的嘀咕声,「这帮家伙还真悠閑。」
「你快回自己的旅馆去。」我说。
「待会儿再回去。」
弁天好像在挑选碳酸煎饼,有四个男人围在她身边。
那个像游牧民族一样彪悍的男人,是经营酒店的毗沙门天;笑得脸都要融化了一样的男人,是在大阪某银行担任要职的惠比寿;在店门前眯着眼睛欣赏温泉街风情的年轻男子,是先斗町料亭「千岁屋」的店主大黑天;那个正兴奋地不断将碳酸煎饼塞给弁天,长得像豹一样的男人,是健康食品公司的社长福禄寿。
「没看到寿老人啊。」我说。
「那是谁?」海星问。
「星期五俱乐部的首领,背叛他就会被流放地狱。连弁天大人都敬他三分,所以那人绝非等閑之辈。」
「你嫉妒了吧?」海星瞎说道。
星期五俱乐部买了很多碳酸煎饼后,再次返回温泉街。弁天把买的东西都交给男人们拎着,自己一个人脚步轻快地走在最前面。
不久,他们爬上有马温泉地区深处的高岗,远离喧嚣的温泉街。俯视脚下,是一片错综排列的砖瓦屋顶和晒台。只见远处的有马川沿岸,钢筋混凝土的宾馆大楼林立,感觉像是遥远的另一个城市。黄昏中,楼群开始逐渐亮起灯光。
星期五俱乐部的人来到一个看起来像荒废疗养院的地方。
从大门口可以看到里面一栋类似市政府厅舍的三层建筑,但院内路面杂草丛生,玄关前的灌木似乎也无人打理,肆意生长,十分茂盛。玄关的玻璃门内一片漆黑,混凝土的建筑物里没有一丝灯光。
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们有说有笑地走进大门。
「你準备潜入这种地方吗?」海星在我背后吃惊地问。
「你快点回旅馆去!舒舒服服地泡个温泉,把屁股泡暖和了。」我说。
我藏在玄关前的灌木丛中窥探里面的情形,然后拉开玻璃门偷偷溜进屋内。
玄关处褪色的绿拖鞋散乱一地,走进昏暗的大厅,里面充满了尘埃与霉菌的味道。右侧无人的服务台一片狼藉,左手边褪色的沙发对面放了一台老式显像管电视机。这里看起来简直是一片废墟。
穿过大厅,走到底右转,步入一个长廊。沿着长廊向前走,发现一间写着「宴会厅」的房间从半开着的门里透出光亮。
我变成一只小老鼠,小心翼翼地钻进去。
这个房间十分宽敞,大到可以让鲸鱼在里面打滚,窗户上挂着紧闭的暗红色窗帘。光滑的地板中央,孤零零地竖着一块漆黑的屏风。屏风前放了一个烛台,烛台上点着一根蜡烛。一个胖墩墩的男人穿着浴衣背对着我盘腿坐着,从葫芦里不断往外倒酒喝。
那个男人突然转过头来对我说:「矢三郎吗?你过来。」
看到他的脸,我的心咯噔一下揪了起来。在我眼前的,居然是变成人类模样的父亲。我一时间忘了自己变成了老鼠,竟然立起来僵在当场。男人晃着葫芦笑着对我说:「好久不见了。」我从老鼠变成人类,一动不动地盯着烛光下男人的脸。
「……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父亲啊,你不认得我了?」
奇怪的是,这人身上一点父亲的味道都没有。
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是关于八坂平太郎他们长期滞留有马回京都后的逸闻。由于浸泡温泉太久,他们全身的毛都变得滑溜溜的,身上的狸猫气味也完全消失了。气味消失对狸猫来说,如同失去身份证明。他们被其他狸猫嘲笑「像幽灵一样可怕」,备受排挤。所以在恢複气味之前,他们一直夹着尾巴做狸。
泡温泉泡到身上的狸猫味都没了,并且还熟悉父亲生前变成人的模样——这样的狸猫,世上只有一只!我瞪着冒牌父亲说道:「原来你一直藏在这里啊,早云。」
「……被你看穿了吗,厉害啊。」
冒牌父亲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他将葫芦里的酒倒进杯子递过来,「喝一杯吧。」我靠近他接过酒杯,当着他的面将里面的酒倒掉。
早云露出无耻的笑容,转向背后的屏风。
那块被摇曳的烛光照亮的屏风,正是我在菖蒲池画师家看到的地狱绘。远观时画面一片漆黑,但凝神细看,可以看到在黑暗深处,燃烧的红色地狱业火[译者注:佛教用语,地狱烧烤罪人的猛火烈焰。]一撩一撩地吐着火舌。侧耳倾听,甚至能听到被无情砍碎的亡灵们痛苦的哀鸣,以及恶鬼狱卒们挥刀的声音。
「不愧是寿老人收藏的地狱绘。」早云说,「是不是都能感觉到地狱吹来的风?」
早云凝神望着地狱绘,我站在他身后伺机偷袭。
夷川早云身为狸猫,却与鞍马天狗及弁天联手,将家父推下星期五俱乐部的铁锅。他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据说他尽情挥霍从伪电气白兰工厂带出来的财产,云游各处的温泉地。今天在这里让我碰到,就是他的末日!我一定要把他捆回京都,让他在父亲的灵前跪个三天三夜,然后拔光他屁股上的毛扔到鸭川里。
但早云对我的愤怒丝毫不以为意。他从葫芦里继续往外倒酒,嘟哝着「提前庆祝一下」又举杯豪饮。
「背叛者布袋和尚被除名了,星期五俱乐部里空出一个席位。就在今晚,俱乐部将迎来一位新成员。你猜会是谁?」
我耸了耸肩不置可否。早云瞥了我一眼,不出声地笑道:「不知道吗?就是我夷川早云啊。」
听到这话我惊得目瞪口呆。
不知从哪儿又吹来一股腥风。
「一只狸猫竟然要吃狸猫火锅?别跟我开这种恶俗的玩笑。」我说。
「吃又怎么样!事到如今我已决定不做狸猫了。」早云愤然丢出一句话,「是谁把我逼到现在这个地步?!别跟我说你不知道。」
突然,早云伸手一挥,熄灭了烛光。
宽敞的宴会厅瞬间陷入黑暗,我立即向后一跳与早云保持距离。我竖起全身的毛,凝神感知周围的动静,但偏偏早云身上的气味都被温泉洗掉了,他像融入黑暗一般隐藏了自己的蹤迹。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我似乎听到早云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以为他走远了,但突然又觉得那声音近在耳旁,令人毛骨悚然。
「我那伟大的哥哥啊,用毕生精力阻碍我的前途,可怜的我一直被他欺凌,最后还被逐出狸猫界。既然如此,我只好在这异邦之地自己想法子生存下去。」
「别胡说八道,处心积虑将父亲赶出这个世界的,不正是你吗?」
「早晚有一天你会明白的,矢三郎。」夷川早云在黑暗中嘲笑道,「你们也会跟我一样,走上相同的路。」
我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猛扑过去,却什么也没抓住,双手只捞到虚无的黑暗。
突然黑暗中吹来一股腥风,下一瞬间,我发现自己的鼻尖已经贴在地狱绘的屏风上。烛光明明已经熄灭,而我在剎那间却看到了地狱闪烁的红色业火,还听到如地鸣般的巨响,从炙热的世界里吹来的腥风,让我喘不过气来。
「想尝尝地狱的滋味吗?」早云突然出现在我耳边呢喃道,然后在我背后用力一推。
我试图用两手撑在地狱绘上,但奇怪的是,我的双手就这样穿过屏风,伸进了黑暗中。我盯着黑暗深处闪烁的地狱业火,甚至连惊讶的时间都没有,就这样跌进屏风的地狱绘里。
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站在腥风肆虐的荒原上。
眼前像火星地表一样的红褐色大地一直延伸到远方地平线。头顶广袤的天空一片漆黑,既没有太阳,也没有星星和月亮。周围零星地插着一些锈迹斑斑的钢管。不知从哪里照射出朦胧的红光,完全分不清昼夜。
「喂——有人在吗?」我叫道。
荒原上没有人应我,只能听到远处的地鸣声。
没办法,我只好向附近红褐色的岩石山走去。顺着坑坑洼洼的石阶往上爬,迎面飘来一阵恶臭,熏得我鼻子都歪了。这味道就像把几千只死掉的小龙虾扔进一个大坑里,再打进了几千只臭鸡蛋,搅拌混合后散发出来的强烈恶臭,能把人熏出眼泪来。
越过岩山,我来到一条像是流淌着石油一样的黑河河边。
向河对岸望去,锈迹斑斑的街道沿着黑河,连绵起一座诡异的长城。街道上的一切都像是用废铁拼接起来的,从一排排烟囱里不断喷出浓烟和业火,让人看了不寒而慄。
更可怕的是,整条街道如活物一般不停蠕动。再仔细看,发现有巨大的齿轮和活塞在运转,无数废铁相互倾轧发出的杂讯,越过黑色的河面传过来。
「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我困惑不解。
沿着黑河走了一段路,发现左手边有个小小的车站木屋。
候车室里只有灯泡形单影只地亮着,完全不像有人的样子。正面是通往站台的检票口,右手边是个立食拉麵屋,挂着印有「天满屋」的金黄色暖帘。
我越过账台,走进店内。
这里好像停业很久了,没有照明的厨房里覆盖了一层黏糊糊的黑色污物。角落里怪兽骨头一样的东西堆积成山。架子上放着半个西瓜那么大的海碗。
扫了一眼厨房的墙壁,一张褪色的弁天的照片映入眼帘。应该是她刚进星期五俱乐部时的照片吧,还是一个温柔稚嫩的少女模样。看到这张照片时,我耳边响起天满屋曾说过的话,「她对我来说,的确是高不可攀。」
架子上的海碗开始咔嗒作响,地鸣声越来越大。检票口对面,一辆纯黑的蒸汽列车驶进站台,发出巨大的蒸汽喷鸣声。紧接着,我听到车门相继打开的声音。周围一下子变得喧闹起来。数量惊人的厉鬼涌出检票口。
看到眼前这一幕,我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掉进了地狱。
「可恶的早云,竟敢这么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