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中旬,下鸭矢三郎如烟雾般从京都消失得无影无蹤。
圣诞前夜,南禅寺玉澜秘密造访我的藏身之处。听她说整个京都没人知道我的去向,甚至还有传闻说我已经死了。
我此次逃亡的目的地是琵琶湖。
琵琶湖是弁天的故乡。她似乎很讨厌自己那段掩埋在逢坂关那一头的过往,极少接近那里。对弁天来说,琵琶湖是离她最近却也最遥远的地方。因此对我来说,那里就是绝佳的逃亡地点。
从京都市内逃出来的那晚,我去探望了菖蒲池画师。
回想起来,上次来这儿还是今年七月。不管是挂在石门上写有「菖蒲池」字样的薄木板,还是在灯光照耀下泛着淡橘色的拉门,都令我十分怀念。
「哎呀,哎呀,欢迎欢迎。」
在那里,我受到菖蒲池画师和画师夫人的热烈欢迎。
原本只是想来打个招呼,但画师再三邀请我留下享用晚餐,盛情难却我只好留下了。填饱肚子稍作休息,正閑极无聊时,洗澡水也烧好了。待我泡完澡出来,啤酒也已準备好了。钻在被炉里的画师引诱我道:「来这里,过来。」我钻进被炉,喝着啤酒,嘴里嚼着撒满糖粉的凉丝丝的柿饼,一股强烈的眷恋感涌上心头,「好想藏身于此!」
还有比这更好的潜伏地点吗?没有,绝对没有!
于是乎,我决定就此潜伏在菖蒲池画师的家。
我的逃亡生活可谓生气勃勃。
夜晚睡在缘廊下,白天就跟画师一起用扫帚把枯叶扫成一堆,仔细分类;或者一起画画南瓜,翻地找虫子玩。
睡过午觉吃完点心,我和画师就会下将棋——这几乎成为每日的功课。
我们窝在被炉里,隔着棋盘相对而坐。画师完全不把输赢放在心上,他总是慢悠悠地挪动棋子,热衷于按照自己的审美在棋盘一角摆出阵型。
「我要把金将挪到这里。」画师嘀咕着,「这样的话,就能形成极其有趣的阵型。」
「哈哈哈,的确。那我就走这步。」
「……等的就是你这步!你也下了一手好棋啊。」
跟画师玩到太阳落山,趁着天黑,我会去大津街头散步。
走出住宅区,前面有条商店街。一排排林立的商铺当中,既有历史悠久的洋货店,也有杂乱无章的五金店。我出来散步时,商铺早已打烊,周围十分冷清。来到寒风习习的大津港,只见琵琶湖对岸街灯连成一片。有时还能看到窗口透出明亮灯光的夜间游轮,在昏暗的湖面上滑行而过。
我走过旧大津公会堂,在昏暗的街头徘徊,发现了据说是明治时代俄国皇太子尼古拉被刺伤的地方——「大津事件」[译者注:明治二十四年(1891年),警察津田三藏在大津刺伤俄国皇太子尼古拉。]的事发地点。如今我站在这平凡无奇的街角,遥想俄国皇太子被人力黄包车拉着跑过琵琶湖南侧一带的情景。
伟大的明治天皇亲政时期,人类被捲入西方文明东进的惊涛骇浪,个个惶恐不安;狸猫们开始尝试驾驶伪火车,惊慌失措地迎接新文明到来。彼时,被红玉老师从长崎掳来的二代目,还在如意岳的山中郁郁寡欢,处于艰难攀爬天狗阶梯的阶段。眷恋母爱的青涩少年,可能做梦都没想到,将来自己会漂洋过海百年不归。
「这样想来,人类、狸猫、天狗,大家都走了好远啊。」
我一路胡思乱想,走回菖蒲池画师的家。
虽然过着活蹦乱跳的逃亡生活,但我总惦记着纠之森的大哥他们。当时趁黑在纠之森告别时,大哥非常后悔让我捲入天狗的内斗中,分别之际还在叹气,问我:「今后打算怎么办?」
「船到桥头自然直。」我虽然嘴上这么说,其实内心一筹莫展。
冬至这天的午后,我跟菖蒲池画师下着将棋,听到有人嘎啦一声拉开拉门询问道:「有人在吗?」我跑到玄关一看,发现淀川教授站在门口,一副全副武装準备挑战雪山的登山家打扮。
「哎呀,你也在这里啊。」教授看到我喜出望外。
「您穿的这身好夸张啊,是要去登山吗?」
「实验林那边雪下得太大了,不全副武装会遇难的。你说,人类为什么就不能像狸猫那样浑身毛茸茸的?我最近都在思考这个问题,我们在进化过程中蜕掉体毛完全是个失败啊……哎呀,这里竟然有文明利器!」
淀川教授说着就钻进被炉里,像总算泡上温泉的猴子一样神情陶醉。从他那如同去黑市採购了物资的大背包里,滚出圆滚滚的大南瓜和色泽鲜艳的柚子。
「哎呀,这柚子看上去不错。」夫人说。
「冬至了嘛,不入柚子浴何以为人。」
「我就讨厌洗澡。」菖蒲池画师露出为难的表情,「一进浴缸头皮就发痒。」
「这个人啊,如果不管他,天晓得他什么时候会洗一次澡。从以前就这样。」
「可是菖蒲池先生,」淀川教授惊讶地说道,「不洗澡头皮才会发痒吧?」
「痒的那股劲儿过去之后就不痒了,以后无论多久不洗也不会觉得头髮痒。所以最重要的,是忍住刚开始的那股痒劲儿。」
「讨厌!脏死了!」夫人皱起眉头。
「哈哈哈,原来是这样啊,我都不知道呢。不过我很喜欢洗澡。在实验林里拿个大铁罐烧水,等热了之后全身泡进去。漆黑的森林里静静地飘着雪花,望着袅袅升起的热气,会产生与天地浑然一体的宏大感觉。再铲一点积雪放入杯中,倒入威士忌小酌一番,可真是欲仙欲死啊。」
淀川教授从被炉里爬出来,拿起菜刀利落地切着南瓜开始煮甜点。边煮边跟我们聊天,「芋头、章鱼、南瓜——据说都是女孩子爱吃的东西。但是我都很喜欢啊,你们说我内心是不是也很少女?」还说,「南瓜富含β胡萝蔔素和维他命C,对身体好。」接着又说,「我在中国内陆地区,看到有人将长得巨大南瓜掏空住在里面,感觉就像被南瓜怪兽吃掉了一样。」教授话匣子一打开,有用没用的故事一个接着一个往外蹦,听得我们时而哈哈大笑、时而惊叹不已。结果他煮的东西基本上都自己吃光了。吃饱喝足后,教授起身準备离开,「这个点儿了,我差不多也该回山里了。」
我出门送教授到三井寺站。我们沿着静静流淌的琵琶湖排水渠往前走,路旁街灯点点,闪烁着柔和的光。
教授警戒地环顾四周后,悄悄对我说:「星期五俱乐部的尾牙宴快到了,那帮人差不多也该着急了吧?」
「我可不会给他们準备什么下锅的狸猫。」我说。
「你当初说要加入星期五俱乐部时我还摸不着头脑,如今看来,还真是高明的战术!你就这样人间蒸发,他们少了提供狸猫的人,只能大失所望。」
「活该,哈哈哈。」
「不过,有寿老人在,他们说不定还留了后手。特别是天满屋!这人非常可疑。」
「是啊。」
「关键时刻,我会冲进去营救狸猫。」
街灯下,教授露出无敌的笑容。他那因山中艰苦生活锻鍊出的精干侧脸,燃起熊熊的狸猫爱,显露出为救狸猫免受下锅之灾,不惜突袭宴会现场的坚定决心。
狸猫喜欢圣诞节,没什么特别的庆祝理由——这点实在不错。
下鸭家每到圣诞节都会吃炸鸡,观赏矢四郎点亮的绚丽灯饰。想到今年的圣诞节我无法参加,内心十分寂寞。所以在十二月二十四日下午,当那股「可以让熊孩子停止哭泣」——哈兰·山德士大叔[译者注:肯德基品牌的创始人。]秘传的香料味儿从玄关处飘来时,我的心情立刻欢腾起来。到访的是南禅寺玉澜。
「我为防被人跟蹤,一个人翻山越岭跑过来的。伯母让我来看看你过得怎么样。」
玉澜脖子上围着跟大哥一样的情侣红围巾,手里抱着给我送来的炸鸡盒子。她向菖蒲池画师行礼自我介绍后,瞄到放在被炉上的棋盘,「这都是什么啊!」忍不住大叫道,「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棋局!」
「你肯定棋艺精湛吧。」
菖蒲池画师温柔地说道,玉澜不禁脸红起来。
之后,我跟玉澜在冬日的庭院里聊天、閑逛。
玉澜说她今晚被邀请参加纠之森的圣诞派对。矢四郎用从伪电气白兰工厂带回来的零部件,组装出了非常壮观的灯饰。
「听说夷川吴一郎也会来。他一直协助矢一郎的工作,真的好热心啊,以前明明是个爱哭鬼,如今已经成长为出色的狸猫了。」
我向玉澜打听我逃匿后京都市内的情况。
自从我在六角堂触怒弁天,狸猫界的态度就大致分成两种:一种是「可怜的矢三郎,再见了!」的达观心态;另一种是「要是矢三郎被吃掉的话,自己就不用担心被煮了」的毫不掩饰的安心感。
八坂平太郎虽然也担心「矢三郎不要紧吧?」,但已经着手準备去夏威夷的旅行了。他在祇园绳手的事务所也处理掉了,狸肚子里暗自盘算着,等新年出席完大哥和玉澜的婚礼后就马上出去旅行。
「他又不是自愿当伪右卫门的,巴不得早点引退呢。」玉澜说。
「只要不是像大哥那样的变态,多数狸猫都对伪右卫门避之唯恐不及。」我说。
「那这次是谁为了那个变态几乎掉了一层皮啊?你的小命现在就像风中烛火,岌岌可危。我觉得你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变态,没资格调侃矢一郎。」
「所以说,下鸭家就是变态家族啰。」
「啊啊,那我岂不是个要嫁入变态家族的变态吗?」玉澜踢着落叶咯咯笑。
然后她盯着地上的落叶,露出一抹悲伤的表情,「……红玉老师将你逐出师门了。」
「是吗,果然如此。」因为早已料到,我一点都不惊讶,「天狗有天狗的自尊,狸猫有狸猫的矜持啊。」
「这次明明是老师强人所难。」
「等余波平息后再说吧。老师终归少不了我照顾。」
以前被弁天唆使製造魔王杉事件后,我也曾远离老师身边。但那次是我自行禁足于师门,真正被宣判逐出师门这还是第一次。
看着光秃秃的树榦在冷风中摇曳,我脑海中浮现出红玉老师弓着背,坐在阴暗潮湿的公寓里的身影——把冰凉的不倒翁当作弁天的美臀紧抱在怀里,品尝着红玉波特酒,在漆黑的房间里抽着天狗香烟的红玉老师。
「玉澜,我能不能拜託你给老师送点东西?」
「交给我吧。」
「棉花棒也别忘了带去。要是没了棉花棒,老师耳朵一痒就会吹起小旋风。」我提醒道,「不过,也就是微风而已啦。」
「别担心,我会看着办的。」
「照顾那个天狗可麻烦了,真的特别难伺候。」
「……矢三郎真的很喜欢老师呢。」
「这种事千万别对别人说,有伤体面。」
听到我这么说,玉澜笑而不语。
我就这样藏在菖蒲池画师家,迎来了伪右卫门选举的前夜。
这天晚上,我钻进靠庭院一侧的缘廊下,团在染满画师烟味的旧毛巾里。就在刚才,园城寺的狸猫们还在庭院里转悠,现在都消失得无影无蹤。我难以入睡,开始一根一根地数着前腿上的毛。
冬日的夜晚,静寂无声。
像这样的不眠之夜,我总是会想起父亲变成火锅那晚的事。此刻,纠之森里的大哥他们,还有旅途星空下的二哥,应该也在想着父亲吧。
我是在去年秋天,从淀川教授那里得知父亲临终前的情形。
先斗町料亭里空寂的房间,鸭川对岸辉煌的街灯,笼子里父亲胖墩墩毛茸茸的身影……我能清楚地在脑海里描绘出那晚的情景,彷彿亲眼目睹一般。听到事情经过的那晚,淀川教授分给我用锡纸包的饭糰,我当时嘴里嚼着凉饭,觉得那味道一定跟父亲最后吃的饭糰一模一样。
回想着这些,我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
忽然,庭院里传来一阵吧啦吧啦、好像薄玻璃破裂的声音。
乾枯的树木眼看着覆上一层白霜,冻得屁股疼的寒气从地面匍匐而来,瞬间将被扫到一起的枯叶冻得雪白。我从缘廊下爬出来,眼前满庭树木盛放出樱花般的冰花,晶莹透亮的花瓣在空中轻轻飞舞。周围充满了异样的白光。
树丛那边出现了一个人影,是弁天。
逼人的寒气冻得她脸色苍白,看起来宛如少女般青涩。她抬头望着乱舞的冰花,眼神寂寞空洞。被红玉老师掳来的那一日,弁天是不是也带着这种寂寥的表情,伫立在白雪皑皑的琵琶湖畔?
她看到我嫣然一笑,随即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陶瓷般的脸颊滚落。
「你怎么哭了?」我问。
「觉得你可怜,」她说,「因为你马上要被我吃掉了。」
我猛地睁开眼睛,发现周围已有微弱的光亮。
「原来是梦啊。」我心有余悸地从缘廊下爬出来。
从树榦的缝隙间望去,暗蓝色的天空已经渗出爽朗的黎明之色。
我打着哈欠在庭院里闲蕩,敲了敲水桶里表面结的冰,吸着清晨冷得冻鼻子的空气,吐出白气嘟囔了句:「早上了。」
今天是决定伪右卫门的日子。
——也正是家父的忌日。
——还是星期五俱乐部尾牙宴的日子。
狂风暴雨的一天,就这样悄然开始了。
这一天,大哥跟我一样一大早就起来了。
为了不吵醒母亲和矢四郎,他悄悄起身,踏着落叶漫步于清晨的纠之森。冬日的森林沉浸在苍白清冷的朝雾中。
大哥用冰冷刺骨的河水洗了把脸,在父亲的将棋盘前坐下,开始冥想。大脑逐渐清醒,浑身充满力量。
「这一天终于来了。」大哥在心里默念。
不久,母亲吐着白气走过来,在大哥旁边轻身坐下。
「终于到这一天了。」母亲说。
「是啊,终于要开始了。」大哥说。
他们就这样坐着,看着纠之森的天空逐渐变亮。
这天上午,矢四郎要先去一趟伪电气白兰工厂。这段时间他一直在解读闪电博士的实验笔记,连日来往返于实验室。虽然他目前还只能做出让人难以下咽的失败品,却气宇轩昂地宣称:「就差一点点!」
「别胡乱做实验哦,再怎么说电都是危险的东西。」
「嗯,我会注意的。大哥你也加油。我会带着成品去庆功宴的。」
矢四郎背着塞满笔记本和书籍的背包出了纠之森。
很快大哥也开始做出门的準备。他要先出席跟南禅寺正二郎那些年轻狸猫的预祝会,再前往二代目的宅邸参加长老会议。
母亲擦着打火石为大哥送行。
「我在红玻璃预约了庆功宴,等长老会议结束你就来跟我们汇合。矢三郎晚上应该也能回来吧。」
母亲抬头看着大哥坐在自动人力车上的炫目身影,不由得发出感叹:「啊啊!你终于要成为伪右卫门了。」
「……父亲应该会为我骄傲吧?」
「当然,总一郎一定会以你为荣的。他会在那个世界开心地放声大笑!」
「那么,我这就启程了。妈,等我的好消息。」
于是,大哥从纠之森出发了。
自动人力车疾驶着穿过下鸭神社的参道,进了出町柳。下鸭三角洲河边有一排绑着粗草绳御寒的松树,老鹰在空中翱翔。像春日般和煦的阳光照在鸭川沿岸,呈现一片祥和的景象。
大哥让人力车沿着鸭川向南宾士。
一想到终于要继承父业成为新伪右卫门,大哥就压抑不住内心的狂喜:我总算可以洗刷「一群不成器,没能继承下鸭总一郎衣钵的孩子」的污名。父亲在天有灵一定会为我高兴吧?母亲会高兴,玉澜也会高兴。下鸭家终于能恢複昔日的荣耀,狸猫界在我的领导下也将有所发展。大家也许会造一座我的铜像来讚美我的光荣,说不定还会有鸽子在铜像的鼻尖上拉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