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坐在台阶上的人物确实气色不佳。他个头矮小,身材清瘦。至于年纪……不易判别。应该介于四十到六十之间。虽然这样的猜测很草率,不过此人的长相就是给人这种感觉。一身旅装,但没戴斗笠。身上衣服严重破损,两脚满是沙尘。小小的肩搭行李,历经风吹日晒雨淋,严重褪色。
简单一句,就是一脸穷酸样。
「阁下是古桥笙之介先生吗?」
两人一碰面,对方马上起身直逼而来。对方冷不防把脸凑向面前,笙之介不禁后退一步。
「我再请教一次。阁下是古桥笙之介先生吗?」
一脸穷酸样的武士,步步逼近步履踉跄的笙之介。
「没错,我就是古桥笙之介。」笙之介惊慌地回答道,这时,一件怪事(确实够怪)就此发生。那名不远之客突然垂落双肩,露出一脸颓丧的表情。
「唉——」他长叹一声,单手抵向额头。「又弄错了。」
就在这时。
咚!一直敞开着的房间纸门,猛然发出一声巨响,从门槛上脱落。笙之介早习以为常,但这名客人大为惊骇。「啊!」他一跃而起,奔向门边,想将它修好,笙之介急忙拦阻。
「请、请不用费心。」
富勘长屋每一户的房间纸门都大同小异。想要顺利开关,需要特殊技巧。住户都懂得个中诀窍。笙之介嗨咻一声,重新将纸门装回门槛。这名客人一直呆立着注视眼前这幕,当笙之介转身面向他时,他急忙行了一礼。
「真对不起。在您外出时擅自走进屋内。」
与其这么说,不如说是阿金向这名客人说「笙先生应该快回来了,请您在屋里等」,引他进门。这名客人应该是认为即便是如此破旧的长屋,当屋主外出要等候时,关紧房门乃无礼之举,所以特地打开房门。由于他不懂开门的方法,纸门才会脱落。
——是位正派人士。不过,此人到底是何方神圣?找我所为何事?
刚开始听阿金提到「脸色苍白的武士」时,笙之介脑中马上浮现几张脸。从脸色一点都不苍白的大哥胜之介,到脸色比苍白更没生气的佐伯老师,一连想到好几个人,全都是藩国人。笙之介完全想不出来哪位是他认识,但阿金从未见过的武士。
像捣根藩这样的小藩,藩士彼此认识。就连笙之介这种不太受人注意的家中次男,大家也都知道他的长相和名字。那种备受拘束的感觉,就是小藩的生活。所以若是有来自藩国的客人,他马上能想到是谁,或至少见过面,但此人他完全看不出来历。而且对方劈头就确认他姓名。笙之介脑中一片混乱。
「古桥笙之介先生。」这名客人一脸尴尬地眨着眼。双肩依旧垂落。「在下突然不请自来,又询问您的大名,实乃无礼之至。真的很抱歉。在此向您赔罪,尚请见谅。」
来路不明又一脸穷酸样的武士拍拍裙裤下摆,理好衣襟,以立正之姿深深鞠躬后报上姓名。
「在下长堀金吾郎。在奥州三八野藩担任御用挂一职。」
他拘束地行了一礼。笙之介恭敬回礼,但他对三八野藩实在没半点头绪。
所谓的御用挂,一般是在藩主身边服侍的职务。随着工作型态的不同,这项职务的重要性也有不同,有的是打杂角色,有的是像将军的侧用人【注:在将军身旁服侍,在老中与将军之间传达命令,并向将军陈述意见的重要职务。】,拥有插手藩内政治和人事的权力。
——话虽如此……
就笙之介所知,三八野藩与捣根藩是相似的小藩,而且从长堀金吾郎的模样来看,似乎不是担任什么重要职务。根据他这身旅装判断,应该是刚从奥州到江户,而且没随从同行。
「听我这样报上姓名,您一定益发困惑吧。」长堀金吾郎搔着那头没半点光泽的月代【注:自中世末起,成年男子将前额到头顶的头髮剃除的一种髮型。】,一脸歉疚地缩着身子。「在下明白此举甚为无礼,但在解开您的困惑前,请容在下再问个问题。阁下今年贵庚?」
「咦?」
「今年几岁?」就像在问小孩似地重新说了一遍。
「我今年二十二……」
「二十二岁。」长堀金吾郎跟着反覆低语,眼中的光芒倏然消失,但他又接着问。
「那令尊的大名该不会也是笙之介?或者可能是您的伯父。」
到底是怎样,笙之介一头雾水,他只能回一句「不是」。
「家父名叫宗左右卫门。家人和亲戚当中,只有我一个人叫笙之介。」
长堀金吾郎沮丧地呆立原地。儘管不清楚怎么回事,但他的模样引人同情。不,也许是笙之介心地善良的缘故。
「谨惯起见,请容在下再问个问题,笙之介这名字会不会是阁下的剑术师傅或老师呢?」
他在问这个问题时,声音愈来愈小。
「不是。」笙之介如此回答,这时连他也猜出几分。
这名武士在找人,而且认错人了。长堀金吾郎要找的「古桥笙之介」与笙之介年纪不合。笙之介应该太年轻了,所以长堀金吾郎才会向他确认父亲和师傅的名字。
「这样啊。」长堀金吾郎叹息道,头垂得更低了。「请原谅在下的无礼。」
他突然一脸疲态。笙之介此刻逐渐恢複平静,这才看出他疲惫困顿的模样。刚纔此人不自主地低声说一句「又弄错了」。他找寻「笙之介」似乎不是这一两天的事。
长堀金吾郎矮小的身躯猛然一晃,一屁股跌坐地上。血色从他的脸庞和嘴唇抽离,甚至还翻白眼。笙之介发出一声惊呼,阿金马上从敞开的纸门外冲进来。
「怎么了,笙先生!」不知道怎么回事,阿金手里捧着一根抵门棍。纸门再度脱落,发出一声巨响,这次缓缓往水沟盖倒落。
「在下真是太没面子了。」
长堀金吾郎一面道歉,一面张口吃着饭糰。饭粒都沾到嘴角。他右手握着饭糰,左手端着装开水的茶碗,趁着吃饭糰的空档,咕嘟咕嘟喝着开水。与笙之介并肩而坐的阿金一见茶碗见底,马上以铁壶倒水。这大颗饭糰是川扇的梨枝特地包给笙之介当晚餐。刚拿的时候还很温热。那握得密实,份量十足的饭糰共三个,都用竹叶包裹,金吾郎吃的是最后一个。
「武士大人。」阿金看得目瞪口呆。
「在下名叫长堀金吾郎。」
这名一脸穷酸样,而且无比饥饿的武士,礼貌周到地向阿金报上姓名,说话时饭粒喷飞。
「长堀先生,您是何时开始没吃饭啊?」
笙之介朝阿金使了个制止的眼色,但还是慢一步,金吾郎突然停止嚼饭,转为颓丧之色。
「——两天前,我身上带的米吃光了。」
哎呀——阿金的眼睛瞪得更圆了。「从那之后一直饿着肚子?」
「说来惭愧,我都是靠喝水苦撑。」
难怪他眼花腿软。
儘管如此,笙之介还是感到很可疑。长堀金吾郎是在主君身旁服侍的御用挂。藩主如果在江户,自然就不用说了,但就算只有他一人到江户办事,他应该住在三八野藩的江户藩邸才对——倒不如说,非这么做不可。但他似乎住在廉价客栈里,还带米在身上。
笙之介的疑问是武士一定有的质疑,金吾郎应该猜得到。他尴尬地低下头,把饭糰移开嘴边。
「我们藩国经济拮据。」
就连江户藩邸要筹措资金也是伤透脑筋,所以除了参勤交代外,家臣到江户洽公都得依规定自备白米和味噌。
「因为江户物价高。」
笙之介缓缓颔首。阿金则听得目瞪口呆,开口问道:「您连木柴都自己背吗?」
这次笙之介同样来不及以眼神制止,他感到一阵寒意,但长堀金吾郎皱得紧紧的眉头却舒展开来,回望阿金惊讶的眼神。
「如果能背的话,我也很想这么做。」
「光白米就很重了吧?」
「阿金。」
「可是奥州很远吧,你说是不是啊,笙先生?」
长堀先生可真有力气呢——阿金由衷地感叹。笙之介则是心底一沉,备感沉重,沉默无言。
有句话说「吃米饭也是迫不得已」。在江户,儘管住在穷人长屋里的住户也吃白米饭——除了每天辛苦赚钱,买米回来煮饭吃之外,没有其他填饱肚子的方法,就是这句话的含意。在富勘长屋里,地瓜和杂粮才是主食,但这句话指的不是这种小地方,简单来说它要表达的含意是——在江户若不用钱购物,根本无法过日子。江户市的居民早丧失自己摘採食粮、狩猎、栽种的技能。顶多只有小孩子在水边捡拾蚬贝罢了,也不是捡来食用,而是拿去卖钱。
市町就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地方。就算是各藩的藩邸,也跳脱不出这个道理。
「这次在下离藩到江户是擅自提出要求,所以更不能给藩邸添麻烦。」阿金料想无法彻底明白这番话的含意,金吾郎接着对她说道:「而且这里的自来水相当难得,在下喝得肚皮发胀。」
真不简单呢——阿金朝笙之介望一眼。笙之介也不发一语地莞尔一笑。
金吾郎张口咬向吃一半的饭糰,一扫而空食物,接着逐一吸吮指上的饭粒,心满意足地点头。
「这是相模的白米呢。」
「您吃得出来?」
「要不就是房州的米。」有关东米的味道——金吾郎说。「我们三八野藩一直在寻求耐寒害的稻米品种。广从各地找来秧苗和稻穀,倾全藩之力不断尝试混种,想种出全新的稻米品种。」
所以我才尝得出各种稻米的味道。
「三八野藩的米饭很香哦。带有一股甘甜,而且吃起来有嚼劲。」所以这个饭糰也很好吃。「很感谢您的招待。哎呀,我一个人全吃光了。」
应该是心情放鬆后才注意到这件事。金五郎突然畏缩起来。
「这该不会是古桥先生您的晚餐吧?」
「您不必在意,这是别人送我的。」
「村田屋老闆吗?」阿金很开朗地询问,替笙之介解围。
「嗯。」就当是吧。
「笙先生替租书店誊写抄本哦。」阿金得意地抬起下巴。「是佐贺町的一家大书店。店主治兵卫先生前阵子邀我们赏花。全是因为笙先生写得一手好字,工作表现又好,我们才跟着沾光吃.一顿。」
笙之介叫了声阿金,打断她的话,「开水没了哦。」
阿金执起铁壶后俐落起身,「那我去跟阿鹿夫人要一些来。地瓜应该蒸好了。」
「不不不,在下吃饱了。」
阿金朝慌张的金吾郎行了一礼,充满活力地走出房。
「这位千金人真好。」
「您说千金,她应该不知道是在说谁吧。」
笙之介应道,金吾郎闻言后微微一笑,接着重新端坐,规矩地行了一礼。
「惭愧。此次真是天助我也,幸甚幸甚。」
他的气色好转些许,笙之介鬆口气。人要是过度饥饿,进食的时候胃会无法承受。这种时候只能躺下静养,用开水或米粥调养,慢慢恢複。要是长堀金吾郎在某处昏厥无法动弹,他应该会很伤脑筋。毕竟他的身分可不像笙之介这么轻鬆——虽然笙之介并不认为轻鬆。
「我没有要打探的意思。」笙之介开口提问。「不过,有人和我同名同姓,终究算有缘。关于长堀先生您四处找寻的古桥笙之介,可否说来听听?虽然我不认为帮得上多大的忙。」
笙之介瞄一眼刚才阿金离开的方向。
「诚如那姑娘说的,我靠誊写抄本营生。僱主村田屋老闆经营租书店,所以人面甚广。若您能在容许的範围内告知您遭遇的情况,我或许帮得上忙。」如您所见,我乃一介浪人——隔一会,笙之介接着道。「我既没主家,也没主君。就这点来说,您不必担心。」这时,笙之介没就自身的处境多做说明。
长堀金吾郎嘴角的皱纹顿时加深不少。那既非板起脸孔,也非微笑,反而像是刚才咀嚼饭糰时的表情。
「这是第十人。」阁下刚好是第十人。「像您这样给予亲切回应的人,在下第一次遇到。」
「除了我之外,还有其他九位叫『古桥笙之介』的人吗?」
儘管江户地广人多,但笙之介还是颇为惊讶。
「古桥并不是什么罕见的姓氏,而且『笙之介』也是很普遍的名字。不过,虽然同音很常见,但还没遇见和我同样是『笙』字的人。尤其是武家的男子,取这种名字的……
「的确,之前我遇见的那九位古桥先生,『笙』这个字都是不同的汉字。」
果然没错。
「不过,连汉字都完全一样的,阁下是第一位。我原本满怀期待,可是……」
阁下太年轻了。
「我一看就知道弄错人了。在下找的古桥笙之介先生,年纪至少五旬。」
所以金吾郎才会确认这是否是继承自父亲或师傅的名字。
「可以先请教您一个问题?」
「请。」
「阁下笙之介这个名字,是谁取的呢?」
「是家父。」笙之介坦然回答。「听说家母很排斥这名字,她说笙这字意指吹奏乐曲的笛子,以它入名,显得过于软弱,不适合武士之子。但家父还是坚持。」
——我想将这孩子养育成一位如同笙乐般感动人心者。
金吾郎的眼神转为柔和。「那令尊如今可安好?」
「数年前亡故。」
「真遗憾。」金吾郎满是皱纹的脸蓦然闪过一丝怀疑笙之介身分的神色,但旋即消失。笙之介佯装不知情,金吾郎没多问。「在下找寻的古桥笙之介先生,也许是他本人长成后自封的名字。」
因为这名字很特别——金吾郎莞尔一笑。
「他也是一名浪人,也可以称他是武艺家。据说他是新阴流的剑术高手。」
这次换笙之介伸手抵向额头。「这就和我更无缘了。」
「哦,您剑术不精吗?」
「何止不精,根本完全外行。」
「不过,您的学问深厚,足以让您靠誊写抄本营生。」
「在下才疏学浅。照我老师的说法,我不过是个略懂皮毛的毛头小子。您找寻的古桥先生,在学问上也有很深的造诣吗?」
「他声称自己修习山鹿流军学,精通汉籍。」金吾郎似乎已无戒心,侧着头,盘起双臂,如此苦笑道。「这到底是真是假,现在我也不敢保证了。」
听起来着实可疑。这位「古桥笙之介」十分古怪。不过笙之介倒不意外这样的情况。
「至于在下……不,三八野藩为何找寻这号人物……」金吾郎眨眨眼,鬆开双臂后转为严肃的表情。「此事说来话长,不过,为了替刚才的无礼道歉,以及答谢您美味的饭糰相赠,在下会毫不保留地告诉您。」
笙之介重新坐好,挺直腰板。
「长堀家代代侍奉三八野藩主小田岛家,担任御用挂一职。」
金吾郎继承父亲长堀金之丈的家业,从十九岁迄今三十个年头,他一直都在小田岛家第八代藩主小田岛一正麾下效力。前年四月,小田岛一正将藩主的位子让给嫡男一隆并隐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