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曾看过野狗打斗。
地点是在美奥公民馆附近的空地。当时我年纪尚幼,穿着浴衣坐在长椅上,单手拿着圆扇,享受凉爽的午后微风。祭绅歌舞的乐音从远处传来。
这时突然冲出两只狗。它们一面跑一面缠斗,一头褐色的狗被兇猛的白狗咬了一口,发出一声哀嚎。
一位不知名的男孩就坐在我旁边。
男孩吹了声口哨,两只狗登时停止打斗,摇着尾巴快步朝我们的方向跑来。
两只狗舔了舔我的手之后,似乎明白我不会赏它们东西吃了。它们忘了刚才的冲突,和乐融融地在广场上东奔西跑。
我转头望向男孩。
「它们合好了。」
「它们一定原本就是好朋友。」
男孩突然补上一句像是突然想到的话,他想表达什么我至今仍不解。
「人也一样,有可以让人和睦相处的酒,只要喝了酒,大家就会变成好朋友。」
我以说教的口吻训斥道:「不可以喝酒啦。」
男孩点点头,以略带炫耀的口吻道:「不过,如果是甜酒的话,我倒是喝过哦。」
「哦,如果是屠苏酒的话,我在过年的时候也曾经喝过。你不觉得苦吗?」
我把屠苏和甜酒混为一谈。
有几名身穿法衣的大人出现在广场上,开始抽起烟来。
「到了晚上,舞狮会从屋顶上通过。」男孩说着我虽听不太懂,却略感兴趣的事。
「哦。」我心不在焉地听他说。
「舞狮会保护我们的市镇。」
「嗯,我也想当舞狮。」
「那我先帮你预约。」
前去洗手间的祖母已经回来了,所以我站起身。
掰掰。我挥挥手,摆荡着双脚的男孩也朝我挥手。
祖母握紧我的手,对我说:「不可以和奇怪的人说话。」
那名陌生男孩的声音和长相,我不久后便忘得一乾二净了。不过,记忆中他所散发的气息与幼年时的初秋气息相互重叠,深植在我心中。
从那之后,我常梦见舞狮悄然无声地在屋顶的黑影上跳舞。
飘然舞动。
舞狮无声地踩着步伐,头偏向一旁,轻盈翻身。
梦中的舞狮飘然一跃,朝沐浴在月光下的银白云峰飞升而去。
2
十七岁那年九月,我在高中放学返家的路上遇见那名奇怪的少年。
我正在默背期中考要考的化学符号时,突然路树的树枝摇晃,某个东西引来一阵旋风,落向地面。
起先我以为是猴子之类的动物,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是名身穿长袖黑衣的男孩。蓬鬆的黑髮,配上一对透出精光的细眼,年纪约十多岁,应该是国中生。是名个头矮小的陌生男孩。
他挡住我的去路,令我一时呆立原地。这时,男孩道出我的名字。
「藤冈美和小姐。」
他和我一样是森丘高中的学生吗?还是……我在脑中搜寻记忆,但我对这男孩的长相没半点印象。
我等他自己提及我们之间的交集,等了约十秒之久。男孩微微向前伸长脖子。
「呃……钱包。」
「啊!」我从制服怀中取出一个鳄鱼皮钱包,是刚才我在饮料贩卖机旁捡到的。我原本打算直接送往派出所,我是说真的。
男孩朝我拿出的钱包看了一眼,说没错,就是它,说完就收下了。
「我正要送交警方呢。是你掉的吗?」
「不,是附近一位老太太把钱包忘在这一带,所以我来帮她找。」
我向他行了一礼,本準备就此离去,但我还是很在意此事,于是便开口问:「为什么你知道我的名字?」
他面露难色,只应了一句「我就是知道」。
「下次我会好好答谢你。」
「啊,你太客气了。」
我一答完话,男孩便跳上围墙,那跳跃力不像是人类会有的。他猫一般沿着庭院的树木轻盈地冲上屋顶,从我视线中消失。
我刚才回答他「你太客气了」,当然是「不必多礼」的意思,不知道是否有传达到。
隔天,我在放学返家的路上,顺道经过甜甜圈连锁店,在那里与最近常和我在一起的同班同学佐藤爱碰面,聊到那名奇怪的男孩从天而降的事。
「呵呵呵。」
佐藤爱十指交叉,托着下巴。
「美和,你不觉得他是个怪人吗?」
「会吗?感觉很年轻呢。应该是国中生吧。」
「是十几岁的性变态吧?」
「是吗?」
「变态是没有年龄之分的。依我看,他说不定老早就对你一见锺情,一直在后头跟蹤你呢?连你的名字都知道,实在很可疑。搞不好你晚上往窗外看,就会发现他就躲在暗处一直往你家窥望呢。真好,这么有男人缘。」
「可是,那个钱包……」
「那应该是他精心安排的,故意遗落在那里才能製造机会吧?真好,有这么热情的小男孩喜欢你。」
佐藤爱是个性格独特又坚强的女孩。
虽然国中也和她同校,但当时我很不想和她这类型的人来往。
当初念同一所国中的学生,有四十个人进这所高中,但她还是在入学前的那年春假,大胆地跑去做眼睛和鼻子的整形手术,彻底改头换面——这就是佐藤爱。当初她为了参加艺人经纪公司的新人甄选前往东京,在泡夜店的时候,有个叫克劳巴特的黑人向她搭讪,她就像带特产回来送人似的把人带到森丘高中来,想向同学们炫耀一番,结果在校门前吃了闭门羹——这就是佐藤爱。她紧贴着班上大姐头山添京子的男友安藤,问他「超人力霸王胸前的信号灯,有黄色的对吧?」任谁一看也知道是在装可爱——这就是佐藤爱。
我想起克劳巴特,于是向佐藤爱询问他的近况。
「我们分手了。」佐藤爱叹了口气。「远距离恋爱就是这样。不过,我原本也只是打算日后唱歌时请他在后头替我伴舞。」
「咦,真的吗?对了,你们交往几天啊?」
佐藤爱转移话题。
「说到那个怪人,他出现在什么地方?」
「哦,是我放学回家的途中……在尾根崎公园那一带。」
「啊,尾根崎。」佐藤爱双手一拍。「就是有很多老房子的地方对吧。那一带现在还保留传统的风俗习惯,屋顶上摆着奇怪的东西。」
「哦,这样啊?」
佐藤爱突然露出不悦的表情,再度转移话题。
「我说美和啊,我今天戴了蓝色的隐形眼镜,你怎么一句话也没说呢?」
「啊,抱歉。我完全没发现。」
3
和佐藤爱聊完的隔天,我独自一人到尾根崎地区散步。
木造瓦片屋顶的老房子栉比鳞次,每个看起来都很相似。看过眼前屋舍林立的景象后,江户、明治、町屋、文化财等关键字,纷纷从我脑中掠过。我抬头仰望屋顶,发现每间屋子上头都摆着石像,既像猴子又像狒狒,不知道是动物、怪兽,还是妖怪。佐藤爱口中「奇怪的东西」就是这个。
我悄悄走进尾根崎公园里。昏暗的园内除了沙坑和溜滑梯外别无他物,四周有群树环绕。
我站在老樱树旁仰望附近住宅屋顶上的石像时,一个声音传来了:「真棒。」
我转头一看,一名身穿粉红色衬衫,顶着一头自然卷、两鬓理光的头髮,外加一圈啤酒肚的大叔,手里拿着单眼反光相机,陶醉地望着屋顶的石像。
「沖绳有石狮子,美奥有屋顶猩猩。小姐,你也喜欢是吗?屋顶猩很漂亮对吧?」
那位大叔深有所感地说道:「文化就是得好好保存才行。」
「请问……那个叫作屋顶猩是吗?」
「屋顶猩猩,简称屋顶猩。」大叔流露惊讶之色。「我还以为你知道这东西,才会这样盯着看呢。」
我歪头表示没听过,那位大叔便开始向我说明。
「那是屋顶装饰物。屋顶上不是会有七福神和锺馗吗?虽然现在已经少很多了,但以前这一带的屋顶都会摆放猩猩的石像呢。」
「猩猩是什么?」
「是一种喜欢喝酒的妖怪唷,喜欢恶作剧。美奥的猩猩算是家中的守护神。据说会带来热闹和欢乐,能消灾解厄。以前好像常在屋顶上设宴,与人类进行交易。」
「哦。」
「很棒对吧。」
大叔一脸开心,拿起相机对準屋顶猩猩,按下快门。
我离开原地,在公园里晃来晃去,发现公园的栅栏上立着一块白色看板。
「小心有怪人在此出没!小五生,望月幽香」
美奥到处都有这种标语看板。彷彿要让写的人长大后难堪似的,这类标语总是会被留在路旁。学校里有个老掉牙的玩笑,内容就是关于某人在自己小时候写的「禁止丢弃烟蒂!」看板前抽烟。
不久后,天色渐暗,公园广播播放童谣(晚霞),告知大家现在时间是六点了。不知道喇叭是否有问题,部分声音听起来有点走调。
整片天空看起来像飘动着,金黄色的云朵以同样的速度往东北方飘去。
我心想该回家了,就走出公园。没走几步便发现一家铁卷门拉下的居酒屋和民宅中间有条缝隙般的狭窄巷弄,我停下脚步。它的宽度,得侧身才能通过,似乎一路往内延伸。
有人在巷弄深处架起无数条透明的丝线埋伏其中,等入侵者被缠住再加以捕捉——我脑中浮现这种莫名其妙的幻想,心神不宁了起来,
仔细一想才发现,我活了十七年,对这一带的印象却只停留在马路沿途的景緻。这里是乡下小镇的一隅,平凡无奇,不会让人留下深刻的记忆。
但如今尾根崎地区已成为美奥内一处昏暗老旧的聚落,从周围的平凡景色当中脱颖而出。
我看见一只猫横越巷弄深处。
接着,一只体型比猫还大、全身覆满红毛的野兽,也若无其事地跟着横越。
我大吃一惊,这时,那头未经确认的生物已不见蹤影。
「你在做什么?」
我回头一看,之前那名男孩就站在我面前。
他腋下夹着一个黑色包袱。
「啊,你是上次那位……」
我以漠然的表情向他行了一礼。
「我问你,这一带有什么奇怪的动物对吧?」
男孩的表情为之一沉。
「没错……你看到了是吧。」
「是看到了,不过……」我略感不安。「只瞄到一眼。」我又补上一句替自己解释。「也许是我看错了。」
我们之间瀰漫着沉默。
男孩解开包巾。
「我刚好路过这里,不过这样正好。我得到了鸽子酥饼,是老太太给我的。拿去,是上次你捡到钱包的谢礼,请收下。」
我收下装有鸽子酥饼的铁罐。
「你叫什么名字?」
「孝广。」
「你是国中生还是高中生?几年级?」
「这是秘密。」
他有一张娃娃脸,怎么看也不觉得年纪会比我大。
「为什么?你念哪所学校?」
「我现在没上学。因为这种事和我没什么关係。」
「没上学?意思是你休学吗?还是你拒绝上学?」
「我现在没上学。」孝广面有难色,又重说了一次。
「上次你从天而降,我有点在意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