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宛若古剎般的荒屋后面有株巨大的杉树巍然屹立。
这是树围达数公尺长的巨木。
时值夏日,美奥到处都笼罩在绵密如雨的蝉声下。
我独自一人仰望杉树。漫不经心地转身时,在杂草中跌了一跤。
两条平行的黑色铁条,上面布满红色锈斑。是铁路。
从宽度和粗细来看,这是远比普通电车还小的车厢专用铁轨,它当然不通往美奥车站。为什么这种地方会有铁路呢,我歪了歪头。
铁路发散出静谧的气息,往昏暗的森林内画出一道和缓的弯弧,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刚刚父母又开始激烈争吵了,我夺门而出,这天没安排任何计画。
铁路没有分岔,似乎不必担心会迷路。
在难以形容的神秘气氛诱使下,我不知不觉沿着铁路往前走去。
2
一些女同学常对我说:「望月同学,你家好像城堡哦。」它一点也不像城堡,不过建在高台上的白色洋房在美奥这种乡下地方确实很稀罕。
就读小学低年级时,大家曾写过「朋友的优点」这个作文题目。同学互写彼此的优点,其他人只要一写到我,总是千篇一律提到:「她住在城堡般的房子里,真酷。」周遭孩子对我的印象仅只如此。
「城堡般的房子」这句话,感觉多少带有一点排挤的味道,那座「城堡般的房子」,让我觉得有点难为情,因此我很少请朋友到家里玩。
要走到我家的大门前,得先过一段陡坡,然后再爬上石阶,所以外出是相当累人的一件事。
家父是一名建筑师,经营建筑事务所,但他相当清閑。不少家父设计的建筑照片被裱框挂在客厅墙上当装饰,从这点来看,他身为建筑师的风评似乎不错。他似乎继承了一些不动产,还从中收取租金。
也许外头的世界有人会尊敬家父,但在家中,他是个惹人厌的男人。他常出言嘲笑我母亲的家人,或是他看到的市井人物。
「既贫穷又无趣」以及「既富裕又有情趣」是家父最爱用的关键字。他认为既富裕又懂情趣,至于他以外的人,都是既贫穷又无趣。要不就是像他一样富裕,可惜不懂情趣。
到家里修理东西的人、推销员、乡公所的人,一旦离开家父面前后,他之前隐而不露的嘲讽讪笑便会全部显现在脸上。做那种工作还真是辛苦啊,既贫穷又无趣——他会得意扬扬地对家母这样说。
之前作文课写到「我的梦想」这个题目时,我写说「我想当学校老师」,当时家父听了一脸惊讶,他说:「当老师很辛苦耶,既贫穷又无趣。」
幸福与健全对家父而言,似乎不具任何意义,他认为人只要既富裕又有情趣就够了。
我原本一直很尊敬家父,但到了某个年纪后,我开始很讨厌他,一见他就想吐。
3
铁路蜿蜒曲折,在森林中穿梭。
我感觉自己像个探险家,一路快步前进,途中通过一处岩壁凿出的隧道。前方静得出奇,铁路旁的绿意愈来愈浓。
一阵水声传来了。
也许是瀑布之类的,我心中略感雀跃。
走着走着,水声怱远怱近。
向外挺出的枝叶看起来像佛像上的天盖,前方站着两名身穿和服的男孩。比我小上几岁,像是小三、小四的年纪。
两人都理了个大光头,应该是双胞胎,五官颇为相似。
两人原本似乎在玩,见我走来吓了一跳,顿时停止动作。
一人单手握着树枝,一人手里抓着蜥蜴。
我们间隔数公尺远,一动也不动,达数秒之久。
其中一人腼腆地举起蜥蜴给我看。
你看这个怎样?
他的表情彷彿这么说。我缓缓点头,靠近想看个仔细。
是一只全身绿色,带有橘色斑纹的蜥蜴,圆圆的黑眼珠相当可爱。
男孩轻轻将蜥蜴放在我手中。我把蜥蜴摆在铁轨上,蜥蜴的模样就像在说「我获救了吗?」它东张西望,接着就一溜烟跑远了。
其中一个男孩想朝蜥蜴跑掉的方向过去,另一个拦住他说:「不过是蜥蜴罢了,算了啦。」
「大姐姐,你是从哪儿来的?」
我指着自己走来的方向,应了一句「从镇上来的」。我也可以回答是美奥,但我认为这里也算是美奥。
「来自镇上啊。那么,你认识尾根崎的小翔吗?」
我心想,我怎么可能认识,向他们摇了摇头。
「你们是……」
「建平。」其中一人说。「幸平。」另一个人说。
「是双胞胎吗?」
「是啊。」
「大姐姐,你是解苦的旅人吗?」
解苦之旅?我侧头表示不解。
幸平擦去鼻涕后,用他擦鼻涕的那只手拉住我的手。
「你想看独角仙吗?」
「有吗?」
两人互望了一眼后,咧嘴而笑。他们大概想向我展示吧,我也愈来愈想看了。
「可是,不能带她回家耶。」
「如果是解苦就没关係。」
我和双胞胎一起继续往前走。
途中,我们偏离铁路,走进一条野兽通行的道路。道路的入口很不起眼,倘若没人指出,肯定不知道那里有条小路。
走了一小段路、钻过一扇腐朽的木门后\树林中出现一座水质清澈的清泉和民房。
民房有两层楼,虽没挂上招牌,却会让人联想到老旧的民宿。换言之,这是一栋看起来有不少房间,构造有点複杂的木造房屋。
庭院里有座鸡舍,里颈有几只白矮鸡。鸡舍后头摆满了故障的壁锺、生鏽的引擎,以及猫头鹰的摆饰。
「这里是解苦之馆。」
「是我家。」
晾在洗衣绳上的床单后方走出一位身穿围裙的太太,像是这对双胞胎的母亲。
「哎呀,幸平,这位女孩是……?」
这位阿姨眯起双眼时的目光,令我全身僵硬——我想起双胞胎其中一人之前说过,不能带我回家。
「她是来解苦的。」
建平如此解释。
那位阿姨的目光从双胞胎脸上移向我,伸手搭在我肩上,露出惊诧的表情。
「你是……」
她露出笑容。
「吃个点心再走吧。」
我们在外廊上吃草粿。不知为何,这位阿姨对我特别温柔,我就这样度过一段轻鬆自在的时光。
双胞胎其中一人端来一个装有独角仙的盒子。欣赏了一会儿后,我们开始在房间里玩跳棋。
临近傍晚时分,突然有风雨欲来的迹象,不久后雨滴哗啦啦打向屋顶和树木的声响便传来了。也许他们是急着要收衣服吧,我听见走廊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玩完跳棋后,我们改玩花牌。窗户敞开,雨后的草木气息灌入屋内。
壁钟响了,那位阿姨呼喊「建平」的名字。建平去没多久便回来了,他告诉我:「我妈说,待会儿会有暴风雨,叫你在这里过夜。」
「可是……」
本以为他们会对我说「你该回家了」,所以我颇感意外。从外廊往外看,黑暗中下着倾盆大雨。空中不时有闪光划过,传来阵阵雷响。
在别人家过夜很有吸引力,但他们可是今天才认识的人吶。正当我犹豫不决时,拉门开敔,双胞胎的母亲走来。
「听我的建议,在这里过一夜吧。这可是暴风雨呢,这里离镇上又那么远。况且,我也想和你聊聊。」
晚餐吃的是炸虾、味噌汤,配白饭。大人好像在其他地方用餐,房间内摆出的和室桌前只有我和双胞胎三人。
「老大不知道回来了没。」
幸平心不在焉地说。
「你说的老大是谁啊?」
「就是我们的老大。」建平应道。我猜可能是他们的父亲。
「哎呀!」
「用不着鬼叫吧。」
一切暧昧不明。
不过,我就像到亲戚家作客般,感觉颇为自在。
「哎,因为幽香是解苦嘛。」
「是不是解苦,我们看得出来,只要老大来就知道了。老大很温柔的,你不用担心。」
不久后,那位卸下围裙,改穿一身和服的阿姨向我呼唤:「来一下好吗?」建平和幸平也跟着站起身,阿姨予以制止:「你们待在这里。」
她带我走过走廊。
好宽敞的屋子。
到处都是昏暗的房间,空中微微飘蕩着焚香的气味。屋子深处有个充满神秘气氛的窄细楼梯,挂在墙上的鬼面具、年代久远的泛黑屋柱,都教人看了不寒而慄。
走上走廊深处又高又陡的楼梯后,我被带往一间约八张榻榻米大的房间。
我被现场的气氛震慑了,战战兢兢坐向地上摆出的坐垫,不知该做什么好。
「你是家住山丘上的望月先生的女儿对吧?」
阿姨一开始便向我确认此事。
我为之一惊,点了点头。我刚刚并未报上自己的姓氏。
「阿姨是个情报通。大部分的事情我都知道,所以知道你是来解苦的。」
我不知道什么是解苦,我想像那是像针灸治疗之类的东西。我回答她,我并不是来解苦的,但我话才一说完,阿姨便态度丕变,反问我一句:「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担心她会在这倾盆大雨的夜里将我赶出去,一时答不出话来,蜷起身子。
「你放心,用不着这么紧张。」阿姨柔声道。
「请问……解苦是什么?」
「哦,解苦是吧。」阿姨颔首。「这可不好解释呢,因为解苦有很多方式。像你这样的女孩独自前来解苦的情况很少见。不过,打从一开始见到你,我就知道了,你确实有不少苦。」
「苦?」
「痛苦的苦。不过,你自己可能不知道。」
阿姨开始向我解释。
那个呀,解苦的意思是解除痛苦。人只要活在世上,一定会感到痛苦。如果痛苦像辽蔽太阳的浮云,那就不需要解苦了,因为总有云开见日的一天。倘若痛苦像阻挡道路的倒树,那也不需要解苦,因为只要加以跨越,或是换条路走就行了。
不过,痛苦要是在心中盘根错节,那就需要解苦了。
否则痛苦永远也无法消除,有时还会毁了人的心灵。
我们有能力化解这些盘根错节的痛苦唷。
「解苦是要做什么?」
「因人而异。有时是和老大一起前去参拜美奥菩萨,不过你嘛,得靠解苦盘来『天化』,要花上四、五天的时间。」
我没问她天化是什么,应该是我不明白的仪式名称吧。不过,更大的问题是,它得花上四、五天的时间。
「阿姨,」我惴惴不安地说。「我不需要解苦。」
「嗯,我们不会强迫你。老实说,如果不用解苦就能解决的话,最好还是别做。只不过,这是漫长人生中的问题,有时候还是先做比较好。」
「可是我没钱耶。」
「钱?」阿姨蹙起眉头。「我们不会向你这样的小孩收钱的。拜託,解苦又不是做生意。」
楼下传来一个男人的雄厚嗓音,「喂,还在吗?」他大步走上楼梯。
拉门开殷,一位挺着个啤酒肚的大叔出现了,他那头自然卷头髮乱乱的。
「哦,原来在这儿啊。听说你是家住山丘上的望月家千金是吧。」
我低头行礼,说了声「您好」,大叔点头回礼。
「是孩子们带来的吗?」
「我正建议她进行解苦。」阿姨对男子说。「因为她的苦多得惊人呢。用『天化』你看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