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寒冬的黎明时分,我作了个梦。
我坐在森林里的矿车上,往美奥过去。
铁路两旁长满了山白竹,树皮的甘甜气味盈满四周,鸟啭莺啼随处可闻。
只有我一人搭乘的矿车在林中缓缓行进。
咔哒咔哒。
我站在最前头的货车上欣赏景緻。
就在那一刻,一朵橘色鲜花的妖艳光彩吸引了我的目光,但它一下子就远去了。
以前曾在某本小说上看过一幕场景:一名从火车车窗探头的年轻乘客,看见开在铁路旁的一朵白花,白花对着年轻人投下的视线闹彆扭,说:「反正你马上就会忘了我。」作者的名字和主要的故事大纲我都已不记得了,唯独这部分重新浮现脑中,不禁令我莞尔。
橘色的花化为一个小点,消失了。我的视线回归前方。
路旁的花果然像小说写的一样。
不久后,连「自己曾经忘记这件事」的记忆也会被我遗忘。
矿车正在爬坡。前方不时会出现一团迷雾,让视野中的一切化为一片白茫。
脑袋也随之变得空白。
感觉像在冒险,也像在散步,很不可思议。
早在很久以前,我便已闯入一个童话般的世界。
夏天缓慢轻柔地消失。
一个快满五岁的小女孩——佐藤爱,钻过一旁的棉被进到我被窝里,这股温暖是我永远的至宝。外头仍笼罩在黎明前的幽暗下。
如此宁静,难道是因为下雪?
我静静躺在被窝里,想着刚才作的梦。
妈妈.你来自什么地方?
数天前,女儿向我如此询问时,我回答她自己来自原野。
一切都模糊不清。
七年前,我从原野搭乘矿车,踏上美奥的土地。我确实是——不,搞不好我睡一觉醒来后,答案又会变得不一样。
2
远处传来春日庆典的鼓声,
「春天来了吶。」长船先生在外廊上说。
我一面切葱,一面问他:「你从那里看得到庆典吗?」今晚吃的是锅烧乌龙麵。
「只看得到远方的灯笼。」
「待会儿要去吗?」
「太麻烦,还是算了。」
庭园里的残雪消融,梅开枝头。
春天确实来了。
和长船先生一起生活至今,度过几个春天了呢?掐指算算,已是第四个春天了。不知不觉过了这么久呀。
眼前这个男人和我没任何关係。
想到我竟然在一个和自己没任何关係的人家中自住了四年,就觉得有些心虚。
当初在东京当粉领族时,一定没想到如今自己会是这番境遇。
长船先生已年近半百,但感觉不像是个五十岁的男人。长船先生就是长船先生。他总是閑适自得,看起来并没有对人生感到疲惫,也不会在乎一些枝微末节的小事。
长船先生因为十年前一起交通意外,右手不太能使力。
我照顾他生活起居,替他做饭,打扫屋子。他没僱用我当女佣,是我自己住在这里不走的。做家事像是为了报答他收留我。
长船先生的妹妹真知子小姐很讨厌我,虽然她嘴巴上没说出来。也许她当我是从东京流浪过来、小腿受伤的野猫,在心地善良的哥哥家赖着不走。真知子小姐的住处与长船先生家隔了一个市镇,不时会来看她哥哥。
如果她责怪我是个厚脸皮的女人,我确实无话可说。只要我付长船先生房租,就不会这么尴尬了,但长船先生一直坚持不肯收。
我一直打算找时间离开这里,但始终找不到机会,结果一住就是四年。
长船先生的家住起来相当舒服。
我并不喜欢和人同住,但长船先生例外。
他的屋子位于林中的高地,俯瞰底下连绵的水田。夏天可以欣赏微风吹过稻田,稻穗随风摇曳的景緻。
田园前方是箕影山,标高九百公尺,山中草木蓊郁。长船先生的父母早在多年前便已过世,老家也不在美奥了。
长船先生口中的美奥无比迷人。
甚至会让人怀疑「美奥」这名字原本的含意,是否为「美丽的记忆⑩」。
就举那个后院的故事来说吧。
在长船先生小时候居住的老家后院里,他的祖母和母亲栽种了各种植物。有玫瑰、菊花、番茄、洋葱、马铃薯、香草。
——家庭菜园吗?
——没错。那里土地很肥沃,不管种什么,几乎都种得成,真教人怀念。偶尔也会有蜉蝣蜥蜴出现。
——蜉蝣蜥蜴?
蜉蝣蜥蜴听说是一种身长约十公分,外形极为普通的蜥蜴,身上带有绿紫两种条纹。它只在初夏时会出现在庭园的角落、紫薇树下、蓟花和石竹盛开的地方。
——只有五月第一周到最后一周这段期间,那种蜥蜴才会出现。
蜉蝣蜥蜴具有其他蜥蜴所没有的特质,那就是不管怎样也抓不到它。
伸手抓向它什么也抓不到。就算巧妙加以包围、阻断它的去路再加以捕捉,它还是会消失不见。
——就算用捕虫网还是水桶罩住它,一样只是白费力气。我父母一脸惊讶地对我说「不要去抓它」。因为它就像影子一样,怎样也抓不到,抓它只是在浪费时间,而且蜉蝣蜥蜴只能活在蓟花和石竹开花的场所。
某个五月天,蜉蝣蜥蜴在后院蝥伏不动。
用尽办法想捕捉蜉蝣蜥蜴的长船先生,挪动他身旁的一株蓟花。他发现,蜉蝣蜥蜴身上的颜色愈来愈淡了。长船先生大吃一惊。他以铲子慢慢铲去泥土,在不伤及根部的情况下,试着搬动石竹。
结果蜉蝣蜥蜴消失了,看起来就像融进空气中似的。
他急忙把花移回原位,但庭园角落这个狭小的区块里已不见蜉蝣蜥蜴的蹤影。在过去,它们消失是常有的事,但这次事件的隔天、隔年,都再也没见过它们出现。
——花、土地,以及季节/三者微妙地形成一种容易瓦解的平衡关係,是我破坏了它们。是我搬动了花才害死它们的吗?还是它们自己消失不见,迁往其他地方?我不知道。我后悔不已,暗自啜泣。父母还笑我「竟然为了小小的蜉蝣蜥蜴而哭哭啼啼」。蜉蝣蜥蜴或许特别爱栖息于存在感模糊不明的领域吧?不过仔细想想,当今存在于世上的事物,不也是处在多少带点暧昧的平衡中吗?许多事物都是这样,只要某个要素稍有偏差,或是加以更换,便会马上消失。
他还告诉我许多事。他朋友的故事,以及他朋友的朋友的故事。例如到朋友家里玩,发现朋友的住家一带,围墙内全部相通,宛如一座迷宫;不知从哪儿冒出一大群野猪,穿越镇上,跑进山里;一大清早,第一个抵达学校操场时,发现操场上形成一个像池子般的大水洼,一脚踩下去后,溅起的水花朝天空飞去。都是一些没头没尾的玄奇故事。
我央求他讲美奥的故事给我听,然后把听过的故事全写在笔记本上。我想加以记录。
我一个礼拜有三天会到託儿所当保母,夏天则会骑单车到镇上的公立游泳池游泳。狸猫偶尔会出现在外廊边,因此我会在那放饵食。
每个月总会有一、两次到河边钓鱼。我和长船先生两人将钓线垂入水潭中,静待鱼儿上钩。
偶尔动手做做香肠和熏鱼,偶尔腌腌梅子过着悠閑的生活,并持续记录从长船先生那里听来的美奥传说。美奥有许多神兽或是兽人传说,感觉我就像编写远野物语的柳田国男先生一样。
长船先生站在我背后,偷看我喂狸猫的模样。
——以前鼹鼠还会飞到我老家的阳台上呢,不过只有偶尔会来。
——你说的鼯鼠,是会滑翔的飞鼠对吧。
——没错,它会顺着庭园的树木飞来,我爬上屋顶看才发现这件事。庭园里长了一株银杏,不远处有一株行道树,是山毛榉,那株山毛择再过去一点则有一株枝叶繁茂的大榉树。
行道树彼此保持相当的间隔,一路延续到杂树林那头。换言之,那只鼯鼠是从它杂树林里的巢穴出发,一路沿着树木和屋顶滑翔才来到我家的。
——它来做什么?
——那得问它才知道了。可能是好奇心的驱使吧,也可能是来冒险的,就像人类会去登山一样。我们替它取名为「小鼯」,每次它一出现,大家便开心不已,纷纷拿食物喂它,会拿花生、水果之类的东西。听我父母说,它从我出生前便常来这里玩。
长船先生不时会进入冥想状态。他睁着双眼,呼吸平静,一动也不动。这时候就算叫唤他,他也不会应声。如果有事,就要事先在纸上写下备忘录。例如写下「我去买东西」、「冰箱里有蛋糕」之类的。
此外,长船先生不时会失去蹤影。他会丢下一句「我出去逛一下」或是「我去看个朋友」,然后整整一、两天没回家。我望着他心想,这样不就像鼯鼠出外冒险一样吗?
国道旁的蓝色道路标誌板显示这里离美奥四十公里,我还没去过真正的美奥。
某个寒冷的午后,雷雨云覆满天空,豆大的雨滴濡湿整个市镇。
坐在外廊藤椅上的长船先生从冥想中醒来,缩着身子。
「啊,你醒啦。冷吗?」
当时我正在看书,向长船先生问话后,他摇着头低语回应:
「野奴拉出现在我梦里了。」
「野奴拉是什么?」
「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你这样问我,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呢。就是不好的东西,噁心的东西。」
应该是妖怪。
从前出现在美奥的东西,听说会变身。
大家对它的描述常常都是各说各话,没什么交集。
那是我孩提时的事,大家在外面玩耍闻到不明方向传来的难闻臭味时,只要有人说一声「哇,有野奴拉,快逃啊」,大家便会拔腿就跑。
对了,以美奥的方言说骯髒、不舒服时,都会加上一句「奴拉」。比如说,「路上有个奴拉的野猫尸体」。当时我一直以为某个地方真有一种叫野奴拉的妖怪,全身满是脏污,躲在下水道或是阴湿的荒屋里。
「牯是以什么样的全貌出现在你梦里?」
「梦里的事,我忘了。」长船先生苦笑道。「因为那是个无法说明的模糊梦境。」
我从冰箱取出苹果,开始削皮。我突然改变话题,提到我老早以前便计画的事。
「长船先生,下次一起去希腊玩吧?」
「希腊?」
这点钱我还付得起,我计画两人一起悠哉地玩上两个星期。
「没错,去旅行。」
我去过希腊两次。第一次是短期大学的毕业旅行,第二次是当粉领族时和朋友同行。虽然我只知道雅典和爱琴海群岛,但我对这个国家的风土民情多少还懂得一些。
「就算不去希腊也行。找个地方去旅行吧。」
「旅行是吧。」长船先生颔首。「那就下次一起去吧。」
我心里想,他一定觉得很麻烦吧。我并非真那么想去国外旅行,我只是想:日后离开长船先生时,除了在他家白住这件事之外,若还能留下共有的特别回忆,应该是很棒的一件事。
那晚,我在笔记上写下野奴拉的事。
《野奴拉》
很久以前栖息在美奥,一种一污秽、模糊不明的妖怪。全身满是脏污。
3
「我哥说的故事是吧?」
前来探望的真知子小姐,一面吃着大福,一面侧头说道。
长船先生到医院接受检查,刚好不在家。我和真知子小姐等着长船先生回来,在客厅小聊了一会儿。
「当中有一半是骗人的吧。没错,我老家的确有一座后院,祖母曾在后院栽种花草,但肥料好臭。有蜉蝣蜥蜴这种东西吗?我哥他从小就有爱幻想的毛病。」
「是这样吗?」
「没错。他告诉你组合屋的事了吗?」
「没有,什么组合屋?」
「这么说来,你是第一次听说罗?」
以前我老家后院有间组合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种东西,但它就是杵在那儿。我们小时候,叔叔好像在那里养过蚕,但后来不做那项工作后,它便成了空屋。
我哥就像早已等候多时似的,等它一空出来便开始使用里头的地板。
我哥他在那里製作火车、立体模型之类的东西。
「立体模型?」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是有人会在微缩模型里摆入塑胶模型拍照,或是让电车在里头跑吗?好像叫N轨吧?说到我哥的兴趣,好像不是电车或塑胶模型,而是市镇。」
「市镇的微缩模型是吧?」
「没错。」
真知子小姐眉头微蹙、低声说话,彷彿这是很不好的嗜好。
「他说要建造一个理想的市镇。他做了许多模型,整个地面几乎没有立足之地。这里是屋子、这里是道路、这里会有巴士通过,这里是车站、森林。你觉得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