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快乐!」外公的秘书兼司机——槌矢龙一先生深深地鞠了一躬,让人感到好相处的笑容残像还留在空中。
「新年恭喜。」
「恭喜恭喜!去年承蒙您照顾了。」妈妈对着与自己儿子同辈的槌矢先生,说起了制式的问候语,并且一再谦卑地鞠着躬。不知是何缘故,妈妈在新年拜访外公家,一反常态地谦逊起来。
「今年也请多多指教!」
「也请您多多指教。」
「真的要请您多多指教了。呵呵,啊!对了,这个……」妈妈压低声音,未等对方应允,就将鼓鼓的礼金袋朝槌矢先生的手里塞。看样子那应该是红包吧!「虽然只有一点点。」
「不用了,夫人。」槌矢先生虽然露出困扰的表情,但我猜想,他是因为穿着没有口袋的服装,手不知道该在哪里摆,因而倍感困扰。
「这样不太好吧……」
「不成敬意的微薄心意。」妈妈嘴上说是微薄心意,但相较于给自己儿子的红包,却是多出了许多,即使如此,我也不感到意外。「对了——」
「您是问叶流名夫人的事吧?」
槌矢先生由妈妈闪烁的眼神,察觉到她想问的事,便说出妈妈妹妹的名字。虽然年级轻轻,但不愧是外公的心腹,反应十分敏捷。
「她已经来了哟,小姐们也来了。」他偷偷瞥向站在妈妈背后的我们三兄弟。「您的先生没一起来吗?」
「咦?呃,啊,他有点事,不方便……」而露狼狈之色的妈妈,使劲甩动手腕,朝着背后富士高哥哥的手腕打下去。哥哥痛得紧皱双眉,妈妈却一点也不在意。
「该怎么说呢……他的身体有点不适。呵呵,真是不好意思。」
「那么您先生的健康状况还好吧?」
「没什么大不了的。小事一桩,真的是没怎么样。真的、真的。那个……该怎么说呢,就是上了年纪嘛!呵呵……呵呵呵呵。」
「今年真的很难得!」妈妈特意提高声调的小声,让槌矢先生不禁紧蹙双眉。「其实,今年叶流名夫人的先生也没来。」
「您是说锺之江先生吗?」
妈妈的眼神飘向空中,开始评估起这件情报对自己是好是坏。
「这是怎么回事?他的身体也不舒服吗?还是……」
「啊,是因为那件事吧……」富士高哥哥的自言自语,打断了歪着头思索的槌矢先生。
「嗯,富士高。你说什么?」妈妈眼睛上吊成三角状,她的模样彷彿表示着,身为她的所有物,应该对她诚惶诚恐的儿子,对父母有所隐瞒是不可饶恕的。「你知道些什么?知道的话还不赶快说!别闷不吭声的。」
「那个,夫人,总之……」不知是否担心事态的后续发展,槌矢先生开口解围,「请先进到里面去吧,会长和董事长都在等您到来。」
「好是好,不过……」妈妈不客气地从头到脚将槌矢先生扫视了一遍。他穿着宽鬆的黑色运动服,外头披着藏青色的无袖短外褂。若是这种穿着算是一种幽默,以这种幽默来迎接上司的家属,未免也太愚蠢了。
「非得穿成那样才能进去吗?真受不了。我实在不愿意穿成这副德行,真的非穿不可吗?」
「非常抱歉。会长曾经再三叮嘱,要是没换衣服,就不準进去。」
「爸爸一时兴起的想法,真是麻烦。」妈妈虽然抱怨连连,不过她事先就穿着方便穿脱的便服。「算了!」
「夫人请往这边走。」槌矢先生指着主屋的方向说:「友理小姐在里面,今夜也劳您多多关照。」「我们这几个也请多费心了。」妈妈说完便转头看向我们,现实要把之前对槌矢先生的卑躬屈膝给讨回来一般,口气转为独裁者的口吻开始发号施令起来。「还不快去换衣服!快点!」
从妈妈话中的口气听来,好似我们的慢条斯理,是所有事情的元兇,她叱喝我们之后,兀自迅速朝主屋前进。我们兄弟几个,也由槌矢先生带路进入了别馆。别馆位于主屋对面,与主屋之间隔着中庭。这里是男性更衣室。
「唉!」世史夫哥哥边换準备好的黄色运动服,边叹了一口气:「为什么每个人都非得打扮成这种俗不可耐的样子!每年都来这套。都已经是新年了,不是应该打扮得体面些吗?你说对吧,槌矢先生?」
「你这么说也没错……」槌矢先生似乎也对这件事感到困扰,暧昧地点点头:「姑且不论男性,如果是女性的话……」
「对吧?我没说错吧!毕竟一年只有一次过新年,既然如此,何不看看大家盛装打扮的模样?对吧?真是的……为什么非得打扮得像是去便利商店閑晃,穿着土里土气、呆瓜一样的衣服来聚会啊!又不是宅男。啊,啊,真讨厌!真想看看瑠奈妹妹穿上和服的模样!」
这句话让更衣室升起一股异常的紧张感。我心里暗想着「糟了」,瑠奈姐是叶流名阿姨的次女,也就是我们的表姐,世史夫哥哥本人从不避讳说出自己喜欢她;而看这个态势,富士高哥哥也同样暗恋着她,只是未曾明确地说出口罢了。不!不仅仅是富士高哥哥,连槌矢先生也是她的仰慕者。他们两人都以格外骇人的眼神,偷偷瞪视着世史夫哥哥。
「哥哥拿到的运动服是黄色的,真是走运。」这种异常紧绷的气氛,让我觉得受不了。为了缓和气氛,我提出这个话题。「我的是红色的!红色运动服配上无袖短外褂,真是世界末日!」
我们大庭一家,是在近几年来才开始在新年期间拜访外公渊上零治郎。之前因为某些缘故,我们一家人与外公的来往并不密切。其实也不知是大庭家,三女叶流名阿姨的夫家——锺之江一家也和外公没什么来往,锺之江家和我们家一样,也是近几年才在新年期间向外公请安。
在此,我要对外公渊上零治郎,以及他一手创立的企业——EDGE-UP餐厅连锁集团,做个简单的介绍。
外公原本居住在安槻市郊外一隅,与妻子深江两人经营一家规模不大的西餐厅。身为厨师的外公,厨艺相当出色。不过,他也是那种喝酒、赌博、上酒家都来的坏男人。甚至曾经毫不手软地将餐厅的所有收入,全部丢尽赌局里,为此,祖母深江也活得十分辛苦。
外公母有三个小孩,分别是我的妈妈——长女加实寿、次女胡留乃、三女叶流名。她们三人对于这个让妈妈和自己受尽折磨、并且被迫过着贫穷生活的爸爸,都打从心底感到厌恶。她们的爸爸不只是从未买过衣服给他们,连生活费都拿去豪赌。即使努力地想尊敬这种爸爸,恐怕也很难办得到吧!而且零治郎总是三令五申,三个女儿之中,至少得有个人找个男人来入赘,好延续渊上家的香火。集继承这种除了一屁股债之外什么都没有的空壳子,任谁都无法接收吧!有着这种爸爸的家庭,即使她们心里只渴望快点逃离,片刻也不想呆在家里,又有谁人心加以苛责呢?
妈妈加实寿只有在学业方面,称得上是个优秀的女儿。她一直忍受着外公口中「念什么没用的高中,有那种閑暇的话,还不如到店里帮忙!」的挖苦与斥责,后来以第一名的成绩从公立高中毕业,还取得国立安槻大学的奖学金。
简单说来,对妈妈而言,学历是离开渊上家的必要条件。只不过,如果任意离家出走,将来等待着自己的只是另一种艰苦的人生。不论是想自力更生,或是找到具有经济能力的男人,首先一定要上得了大学。这种想法支持者妈妈毫不懈怠地努力下去。
不知是否呼应着妈妈的这份执念,在她大学毕业之际,祖母因为脑溢血骤然过世。在办完祖母的葬礼后,妈妈立刻与在大学相遇的同龄男子结婚,从此未再踏进家门一步。这名男子,就是我们的爸爸——大庭道也。如此一来,她也几乎算是与渊上家断绝关係了!不仅仅是自己的爸爸零治郎,连两个妹妹,妈妈也没有邀请她们参加婚礼。这样的举动,无异宣示了与渊上家断绝关係的决心。紧接着,妈妈的两个妹妹开始紧张起来。在至少还算站在自己这边的妈妈过世,加上姊姊离家之后,家里的重担,眼看就要落在自己头上了。
「开什么玩笑!」当时渊上家的三女叶流名,不知是否也打着和大姐一样的如意算盘,打算靠着奖学金就读大学。她逼自己念书,考进一所偏差值不大的公立高中,不久却突然辍学——原来,她与一名学校的年轻男老师,也就是现在的丈夫中之间,过起了同居生活。或许她是盘算着,如果与年纪相近的男人同居,因为对方经济能力不足,未来的生活依旧会令她彷徨不安。经过盘算的结果,他做出了当下最有利的抉择,也就是最符合她个人风格的选择。在生下长女——舞之后,他们正式举行了结婚仪式,当然,她也没邀请爸爸零治郎参加婚礼。
就这样,渊上零治郎身边,只剩下次女胡留乃。在两个姐妹逃离家里之后,她就形同被绑死在渊上家了。当年胡留乃只有十九岁,她在国中毕业后就没有继续升学,反而到西餐厅帮忙。她认为自己是次女,便粗心地预设了自己不可能继承渊上家的立场,相较于渊上家的长女或三女,似乎算是个不够聪慧的女儿。
在渊上家的三个女儿之中,胡留乃的性格算是最温柔敦厚的。在发现自己被姊姊与妹妹背叛之后,被迫接受必须独自与麻烦的爸爸同住的事实,不久,她的情绪开始变得暴躁易怒,甚至出现引人注目的怪异言行,有一阵子还得去精神科就医。
即使是坏男人零治郎,也会因为妻子早逝而感到沮丧。虽然啰嗦的妻子不在身边,自己就更能肆无忌惮地花天酒地,然而,事实上并非如此。相反地,他完全丧失了玩乐的精力。所谓的男人,原来就是这种生物啊!不仅如此,长女和三女唾弃他,等同离家出走地奔向男人怀里,留在家里的次女,则是因过度绝望,而陷入歇斯底里的状态。接踵而来的变化,让他在人生路上举步维艰,而这都要归咎于自己未曾克尽父职。他虽然有所反省,确实为时已晚。
零治郎将所有财产变卖殆尽,带着胡留乃去旅行。虽说是旅行,确是趟不再返乡的旅行。一旦借了钱,便在当夜捲款潜逃。慢慢地,他对人生已经彻底绝望,心里起了先杀掉女儿,然后再自尽的念头。不过,他想先弥补之前犯下的种种错误,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因此,他将身上值钱的东西全部变卖,用那些钱让胡留乃大啖美食、穿着漂亮的衣裳,打算在极尽奢侈之后,带着她一起投海自尽。
在死前决定将金钱挥霍殆尽的零治郎,突然兴起买马票的念头。他的命运也因此产生巨大的变化。当然,这次他买马票的动机和遗忘不同,并非为了寻求刺激,纯粹只是要把钱花光,完全没有赢钱的慾望。也因此他并未事前评估哪匹马的赢面比较大,只是随意投注在一些冷门的号码上。
不过,大出零治郎意料的是,所有的投注号码居然全部命中!所赚的钱比起来甚至有先前挥霍殆尽的几十倍之多。突如其来的震撼,让零治郎几乎快昏倒了。
「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以前拚命想买马票赚大钱的时候,明明一次都没中过!」
「这一定是恶魔在诱惑我。」外公这么想着,「我应该再好好享受人生!、「再运用这些钱来放蕩一下也不错!」、「然后再像现在一样,彻底自我毁灭就好了!」在他耳边,似乎有坏心眼的恶魔如此呢喃着。
情绪亢奋的失去理智的零治郎,这次决定大买股票。不用说,他当然也是打算将钱扔到水漂里。他依然採取逆势操作的方式,尽买些不可能上涨的股票。讽刺的是,他买进的股票全部大涨。零治郎由此发了一笔小财。
虽然只是短暂地得到父爱,胡留乃的精神状态却因而稳定下来。零治郎在与胡留乃讨论后,决定回到安槻,利用股票赚来的钱清偿所有债务。然后父女两人一起开了间充满异国风味的西餐厅。零治郎体内的大厨之血,再度沸腾起来了。有了胡留乃的协助,零治郎不再沉溺于玩乐之中,心无旁骛地埋头苦干起来。两人不断地开发各种新菜单,研究如何提升菜色的口味,进而俘获女性顾客们的芳心。理所当然地,餐厅天天爆满。起初他们只是在住商混合公寓开设餐厅。没过多久,他们又在国道旁边开了一间砖房建设的店面。
自此之后,餐厅生意蒸蒸日上,连锁店一间接着一间在各地开张,最后成了拥有全国三十七间分店的大企业。这是近十年来的事。
在得知爸爸经营有成以及目前的情况后,妈妈与叶流名阿姨开始坐立难安。零治郎已是八十二岁高龄,早已不再插手第一线的经营,而是退居幕后担任EDGE-UP餐厅连锁集团的名誉会长。总体来说,不论是餐厅本身、或是集团名下的不动产,总资产的金额十分可观。不过,照目前情况发展下去,零治郎辞世后,这些庞大的遗产就会被集团的现任董事长,也就是胡留乃全部继承了。
依据民法有关继承权的相关规定,若是零治郎未留下遗嘱,妈妈与叶流名阿姨可以取得遗产里的相应部分。然而,外公像是在嘲弄她们的期待一样,近十年来他每年都重拟一次遗嘱。虽然遗嘱内容不可能将遗产全部留给胡留乃一人,不过再怎么说,妈妈和叶流名阿姨也是形同与外公断绝父女关係。因此,即使拿不到遗产里的半毛钱,她们也不能多说什么。
因此,妈妈与叶流名阿姨分别开始计画如何重拾父女情分,即使低声下气也无所谓。最初外公对她们并不友善,而且心里始终抱着「你们当初毫不犹豫地抛下了胡留乃与我,现在又回来做什么?」这样的念头。不过,不久之后外公却改变心意,强硬的态度渐渐缓和下来。
主要的原因,在于胡留乃阿姨膝下无子。
身为EDGE-UP集团现任董事长的胡留乃阿姨,为了协助爸爸扩大经营版图,工作一向十分繁忙,至今依然小姑独处,而且也未曾结过婚。如此一来,渊上家的集成问题便成了非常棘手的问题。若是外公过世后,胡留乃阿姨也紧跟着过世,集团的继承就会出问题。虽然今年四十八岁的胡留乃阿姨健康状况良好,只要不发生意外,也不至于很快就撒手人寰。但是对年事已高的外公而言,集团未来由谁来继承,仍然是必须儘快解决的问题。
这事正好给妈妈与叶流名阿姨绝佳的可乘之机。妈妈膝下有三个儿子,正可让胡留乃阿姨挑选其中之一作为养子。而叶流名阿姨也有两个女儿,任何一个都可以过继给胡留乃当养女,然后再通过招赘的方式解决继承问题。赤裸裸的慾望,让两人之间的斗争日益白热化。
纵然妈妈和叶流名阿姨都是自己的亲女儿,外公对她们的奴颜婢膝,也感到十分可耻,因此有很长一段时间,外公不准她们重返家门。只要听到她们低声下气和阿谀谄媚的声音靠近玄关,外公便立刻冷言冷语地谢绝会面。
直到前几年,妈妈与叶流名阿姨才获准在新年期间前往拜访。不过,在应允的同时,外公却开出奇怪的附加条件——凡是要踏入渊上家家门的人,都必须换穿外公指定的服装,而且,只要待在渊上家家中,就得一直穿在身上。除非遵守这个条件,否则不準进门。外公所指定的服装,正是那些五颜六色的运动服,再加上一件无袖短外褂。
「富士高哥哥的运动服是蓝色的,这颜色与无袖短外褂搭配起来最棒了!」我露出可怜兮兮的模样,拉着自己的红色运动服下摆说着。我将穿来的便服、钱包及手錶等物品取下,放入準备好的篮子里。倒不是不准许带私人物品进去的规定,而是就算带着钱包,也没什么机会会用到,更何况运动服没有口袋可放。除此之外,当我身体变轻的时候,有不自觉将手錶拿下的习惯。
「只有我穿着鲜红运动服!」
没错!我们并不能挑选自己喜爱的颜色,所有运动服的颜色,都是按照外公的意思决定的。首先,外公本人是咖啡色的,外公的秘书槌矢先生是黑色的。除了胡留乃阿姨、妈妈、叶流名阿姨及她们的配偶,全都是绿色的;胡留乃阿姨的秘书,友理绘美小姐,则与槌矢先生相同,也是黑色的。
「喂,Q太郎,换个角度想,红色可是时髦的颜色耶!」世史夫哥哥伪装通情达理的说教出现了。「而且,红色不是祝贺花甲之年的颜色吗?这跟老气横秋的你不是挺搭的,真是再适合不过了!我可是黄色耶,你看看,黄色。女生穿就算了,男生穿了就只会让人觉得讨厌吧!」
「这不是很好吗?和瑠奈姊姊同一个颜色呢!」我不小心说溜嘴。原本我转移话题,故意讨论运动服颜色的目的,是为了缓和瑠奈姊姊的三名追求者之间的紧张感,结果,我可能帮了倒忙,只是自找麻烦。顺带一提,我的两名表姐,分别叫做舞与瑠奈。「没、没有啦……那个……总之,运动服本身就跟时髦扯不上边,跟颜色没什么关係。」
「爷爷……」富士高哥哥无视急于掩饰的我,自言自语地说道:「难道已经老年痴呆了?」
「咦?」世史夫哥哥像是顾忌到槌矢先生的颜面,有些狼狈地说:「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搞不好是因为老年痴呆了,才分辨不出孩子们的脸。」富士高哥哥完全无视于在场众人的存在,面带厌恶地嘟囔着,眼神有些飘忽不定。
「之前在街上碰到爷爷的时候,他就把我和世史夫给搞错了。」
「啊?有这种事吗?」从各方面来看,个性率直的世史夫哥哥与年轻时的爸爸相似,不过,偶尔兴起,就会突然忘记顾全他人的颜面。他露骨地在槌矢先生面前,显露出对这件事的兴趣。「你的意思是说,爷爷开始出现老年痴呆的现象,分辨不出孩子们的脸,才让大家都穿着不同颜色的运动服,好用来辨别身份吗?」
「怎么可能!」槌矢先生的表情虽然客气,语气却是斩钉截铁。他把从妈妈哪里拿到的红包,放入自己篮子里的衬衫口袋中。「照您这样说,如果有两人以上穿着同样颜色的运动服,要怎么以颜色来辨别身份?」
「可是,再怎么说,还是分得出男女啊!举例来说,现在运动服颜色重複的有——我哥与舞的蓝色,然后是我和瑠奈的黄色。那么,相同性别的人,颜色就没有重複了啦!」
「可是小姐们……」槌矢先生这里所称的「小姐们」,指的是妈妈她们三姐妹,如果是他面对面与她们交谈,则称她们为「太太」,可见他心思细腻的程度。「她们都是绿色啊!」
「所以富士高哥哥才说,爷爷分辨不出我们这些孙子的脸啊!如果不让孙子们穿颜色不同的运动服,爷爷就分辨不出谁是谁,那么他已经老年痴呆的事实,就会被揭穿了。因此,为了隐瞒这件事,他才让全部的人都换穿上运动服的颜色吧!当然,槌矢先生与友理小姐也不例外。这样子就很合理了。」为了肯定自己的想法,世史夫哥哥还拍了一下手。「你看,居子太太就是普通的打扮!」
渊上家的用人——居子太太,是过世祖母的侄女。大约在十年前,因为无亲无故而流落街头时,被外公带了回去。
「以运动服的颜色来辨别孙子身份的想法,未免太过愚蠢了吧!」出声大挫世史夫哥哥锐气的,竟然是富士高哥哥。「如果记不起每个人的运动服颜色,那不就毫无意义了吗?如果能逐一记得每个人的衣服颜色,那么还会记不住长相吗?」
「不过,我认为颜色比长相单纯得多,比较好记。」一脸愕然的世史夫哥哥摇摇头,开始反击起来。「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个想法可是大哥先说出口的……」
「我可没提过运动服的颜色,只是猜想外公是不是老年痴呆而已。」
「什么?两件事没有关联性啊!对了……」世史夫哥哥立刻从惊愕中恢複过来,「哥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有关锺之江姨丈今年没来的事……唉!你应该知道吧!是什么原因啊?告诉我们嘛,说啊!」
在槌矢先生带领下,我们离开别馆,一下子便抵达本馆,这话题也只得暂且打住。玄关如旅馆般宽广,进去之后便是客厅,再进去则是一间会客室。身穿绿色运动服加上无袖短外褂的妈妈早已在里头了,看上去活像是为家庭生计而疲惫不堪的主妇。妈妈的目光跳过槌矢先生,朝我们兄弟的方向看过来,她脸上的表情彷彿在说:「在拖拖拉拉些什么,动作怎么这么慢」。
虽然只是间会客室,但内部相当宽敞,目测约莫有三十叠榻榻米大小。叶流名阿姨与舞姊姊端坐在沙发上,瑠奈姊姊则是伫立在窗户旁。
「新年快乐!」胡留乃阿姨的秘书——友理绘美小姐,对着我们点头鞠躬,脸上的暧昧笑容,让人分不清是和蔼可亲,或者是冷漠无情。
「请!」她推着手推车,将饮料分发给每个人,显然是在协助忙着準备宴会的居子太太。
友理小姐也穿着与槌矢先生相同的黑色运动服。这种俗气的穿着,即使想略作打扮也很困难。因此友理小姐连妆都没有上,不错,这反而凸现了她素颜的秀丽。不过,不可思议的是,友理小姐的外表让人无法判别她究竟是个美人,抑或是个丑女。
当然,我不清楚友理小姐平常是个怎样的人,只有在年初拜访外公时才会见到她,因此,我从未见过她穿着黑色运动服配上无袖短外褂以外的打扮。换句话说,她或许会随着接触的人不同,下意识地改变自己,就如同变色龙随着环境改变而转换身体的颜色。由于接待我们是友理小姐的工作之一,她必须刻意保持安全距离,不让自身的性格外显,让人无法摸清她的性格是和蔼可亲,或者是冷酷无情。甚至在外表上,也让人看不出是美人或是丑女,以防止对方有隙可乘,得知她私底下的真面目。不过,在挚爱的恋人面前,她应该会毫无保留地露出花朵般的璀璨笑容吧!她身上的气质,就是会让人做出这种联想。
从友理小姐手中结果装了酒的玻璃杯之后,世史夫哥哥朝着瑠奈姊姊走近,一派轻鬆地打着招呼。富士高哥哥不知如何是好,值得坐到沙发上;槌矢先生则像是有事待办的样子,往大客厅的方向走了过去,想必他也对瑠奈姊姊相当在意。
「哎呀!」叶流名阿姨斜视着妈妈,手指着我们兄弟三人的方向。她脸上总是挂着轻率而毫无精神的笑容。「今年是怎么来着?道也先生呢?发生什么事情啦?」
「您的先生不也是不见人影?」不愧是妈妈,眼睛立刻上吊成三角形,像是故作镇静的无谓抵抗。从妈妈说话的模样看来,彷彿真有不可告人的事发生。「今年怎么了。感冒了吗?」
「他不太方便。」
「不太方便是什么意思?真的是感冒吗?还是突然有要紧的事要办?」
「就说不太方便了嘛!」
「什么不太方便啊?是什么理由嘛……」妈妈的声音马上尖锐起来,「也请你说明清楚一点,咱们又不是外人,心里总是会在意嘛!」
「就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啦!」叶流名阿姨依然挂着毫无精神的招牌笑容,那表情彷彿暗地控诉着「我的脸上在笑,内心却在淌血啊」似的,不过,这也表示她并未失去冷静。「他不太方便。」
「什、什么?你架子还真大啊!」妈妈对周围的目光有所顾忌,只刻意冷笑了一声。我猜她其实想放声大叫,却咬着牙忍耐着。「怪了!真是怪了,其实是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吧!唉?是这样没错吧?」
「他不太方便。」
妈妈感到自己彻底被当成笨蛋,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或许她也很清楚,只要她一开口,绝对会对着妹妹破口大骂,因此她还是逼着自己忍下来,不再开口说话。
在会客室里,一样的紧张气氛不断高涨。相对于不久之前,那种对瑠奈姊姊争风吃醋所引起的紧张氛围,当时的情况根本算不上什么。这可是一场不掩饰对彼此憎恶的骨肉之争。不论如何,只要长女和三女的任何一个孩子,获得了胡留乃阿姨养子的宝座,彼此间的地位高低,便会有巨大的改变。
当叶流名阿姨从外公身边逃离后,便直接住进现任丈夫的公寓里,之后还成了他的妻子。妈妈得知这件事时,还语带讽刺地说:「那女人真是疯了!」、「我老爸早就知道她与三流女子高中的老师有一腿。」、「跟她相比,我可是拼了命在周围的男人里挑了最理想的丈夫呢!」
我们的爸爸,大庭道也,确实是妈妈引以为傲的社会精英。大学毕业后,在当地的大企业任职,他从企划事业部发迹,后来调到营业部,凭着自己的天赋与才能,成功地替公司促成了好几笔大生意,不断稳健累积实际成绩,就这样平步青云,才四十岁就胜任营业部长。妈妈当时欣喜若狂,更加确信自己挑选男人的眼光,她原本就认为丈夫必定会有一番作为。丈夫事业有成之后,她也觉得与有荣焉,她也认为自己得到幸福是理所当然的。妈妈认为,她这一生成就远高于妹妹,而且也有权得到这种程度的幸福。这更加深了妈妈对叶流名阿姨的优越感。
对于信奉功利主义的妈妈来说,爸爸是与她极为相配的男人。爸爸原本就是个不拘小节的人,性格天真烂漫,将人生当作一场游戏。升职慾望比普通人来得高,不过,与其说是慾望,将升职当成游戏来享受,才是促进爸爸快速升迁的原动力。
顺带一提,完整遗传这种个性的是世史夫哥哥,世史夫哥哥目前在电脑软体开发公司任职,起初他因为只担任系统操作员而有些意志消沉,转到了营业部后,便开始如鱼得水起来。
然而,人生并非总是一帆风顺,爸爸心中的梦想,是成为公司的理监事,他与妈妈也都坚信这个梦想必能实现。老实说,他们之所以如此笃定,是因为公司内定的人事调动,而且爸爸也收到了公司的相关指示,为此还订做了一套新西装。不过在某种意义上,爸爸与妈妈太过于天真,太小看所谓组织的现实与残酷了。
因为经济不景气,裁员风气盛行。就在今年秋天,爸爸毫无预警地被降职于物品管理调查股,这是个公司从未有过的閑职。虽说名义上勉强算是管理层,但职位形同虚设,待遇也与一般公司职员无异。
自此之后,爸爸的状况每况愈下,甚至到了惨不忍睹的程度。从前爸爸若非应酬需要是不太沾酒的,现在却是每天酗酒。此外,他也会像小孩似的,在儿子们面前不顾身份地嚎啕大哭。
「对公司鞠躬尽瘁的我,为什么会受到这么残酷的对待?」爸爸这么哭喊着。
完全奉献自我,却只换回公司的背叛,这让爸爸找不到生存的意义。不仅在家人面前如此,即使在陌生人面前,只要黄汤下肚,他也会毫不顾忌地大哭大闹。这样的丑态,让妈妈觉得无法再忍受,于是硬拉着爸爸到精神科就诊。爸爸在工作上遭受重大打击之后,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医生宣告他得了忧郁症,虽然爸爸目前是停职状态,但辞职对他来说,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因此,公司实质上也算是取得了裁员的功效。
如此一来,爸爸的「黄金时期」也正式宣告结束。爸爸宛如暗夜般的阴沉性格,倒与富士高哥哥有几分相似。不!精确地说,其实是爸爸潜藏在内心的阴暗性格,完全遗传给富士高哥哥。附带一提,目前富士高哥哥尚未就业,是待在研究所进修,从事量子物理学方面的研究。
另一方面,遗传爸爸外显性格的世史夫哥哥,虽然亲眼见到爸爸的失败,却从未露出不安神情,这点让身为弟弟的我有些在意。他就像是个隔岸观火的人,认为爸爸会有这种下场,只能归咎于自身的无能。
无论如何,爸爸的名声与信用已经蕩然无存。对妈妈而言,她引以为傲的丈夫已经不复存在。她对叶流名阿姨保持优越感的来源当然也已经消失无蹤。因此,妈妈会心急如焚也是不难理解的。照现在的情形看来,无论如何都地设法让儿子过继给胡留乃作为养子,以继承EDGE-UP餐厅连锁集团,这是妈妈能保住颜面的唯一方式。
「假如叶流名的女儿被爸爸选为继承人,她经年累月的怨恨,会化为对我的优越反,并且以炫耀的方式慢慢折磨我。这种耻辱我无法忍耐,倒不如死了比较痛快些!」她这么想着。
在今年以前,妈妈为了能分到一些遗产,打算与外公重拾父女情分。在某种意义上,在新年期间造访渊上家,只是她长远的怀柔策略。但今年的状况已经与先前截然不同,无论如何,妈妈都要设法让自己的儿子被外公选为养子。因此,在来渊上家之前,她先将喝了酒就大闹、有如烫山芋般的丈夫,硬是丢给了婆婆。
就这样,妈妈充满干劲地来到渊上家。然而,身为敌手的妹妹,今年也与自己相同,并未带着丈夫同行,难怪她怀疑是否发生什么事。妈妈忖度着,或许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有某种阴谋正在进行,这是否对她不利?我想妈妈正绞尽脑汁地想着对策吧!儘管如此,叶流名阿姨对于妈妈的质问,却只是敷衍搪塞,顾左右而言他,妈妈心里的烦躁程度,自然也更加强烈。
「Q太郎」当我回过眼神的时候,友理小姐正推着推车,从我面前缓缓经过。我先郑重澄清,她是因为不知道我叫做久太郎,才会这样叫我的。加上大家开口闭口都叫我Q太郎,她才会毫不怀疑地认为这是正确叫法。
「你要喝什么饮料?」
「请给我茶。」
「乌龙茶好吗?」
「可以的话,请给我一杯热的绿茶。」
「小Q,你说话怎么这么像和尚啊!」瑠奈姊姊出其不意地插了话。她将仅剩冰块的玻璃杯递给友理小姐。又向她要了一杯威士忌。「既然是新年期间,就该大口地喝酒呀!痛快地喝!」
「对,就是这样,我说你啊……」当着瑠奈姊姊跟屁虫的世史夫哥哥顿时亢奋起来,露出一副因瑠奈姊姊认同而雀跃不已的表情。「大口喝下去!大口一点!小绘美,再给我一杯掺水酒!」
「等等,你怎么这么叫人?太没礼貌了吧!」瑠奈姊姊瞪视世史夫哥哥时,耳朵上的耳环剧烈摇晃着。它们是浅土黄色,有着细长印章般的形状,看上去像是芦笋的装饰品。通常女性在换上运动服之后,就会失去打扮的慾望,将饰品取下放在更衣室里。儘管如此,瑠奈姊姊却像是有策略似的,总是戴着耳环,当然也戴着戒指和手錶。「怎么叫人家绘美啊!是友理小姐才对吧!真没礼貌。对吧?友理小姐?」
「这样不是挺好的吗?别这么生气嘛!喂,小瑠奈!」
「我揍你哦!为什么叫我名字害得加上『小』啊?真不想听你这样叫。我可是大你一岁的姊姊耶!」
「真是的,小瑠奈。」就算被瑠奈姊姊细长的双眼瞪视着,世史夫哥哥也是满脸不在乎。「你生气时的脸,都让人觉得可爱极了!」
瑠奈姊姊平时担任展览会的解说员,是个有张瓜子脸的美人,生气起来的可怕表情与原本灿烂笑颜有极大落差。唯独世史夫哥哥,胆敢用手指朝她起得鼓起的双颊上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