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淳子伫立在狭窄的小巷尽头,不时交抱着双臂,来回摩挲取暖。
此刻是清晨五点半,离天亮还早得很,四周黑漆漆的,栉比鳞次的民宅和公寓,连门窗也毫无动静,所有人还在安详地沉睡着。
眼前是一块已整理乾净、用铁丝网围起来的土地。这个季节,连杂草也呈现枯褐色。在土地中央,竖立着一块漆色鲜明的招牌。
出售 大幸不动产股份有限公司
公司名称下面写着电话号码。淳子看了又看,牢记在脑海中。
这块出售地的位置,就是她在田山町废弃工厂捡到的那个「Plaza」火柴盒上印的地址。隔着小巷,对面是小型白墙公寓,隔壁是灰泥双层建筑,两者都挂着门牌。即使对照对面的建筑物,这块地显然也是「Plaza」的地点。换言之,「Plaza」已经不存在了。
不难想像「Plaza」是一家什么样的店。放眼望去,四周不是住宅和公寓大楼、公共公寓,就是小商店。所以,「Plaza」不可能是崭新大厦里的豪华酒廊,想必是那种把一般住宅的部分空间改装成店面的简陋酒馆。现在看来这块平地的面积也不大,一定是那种挤进十个客人就很难转身的小店。
不过,就算再怎么想像也是徒然,「Plaza」已经不见了。淳子手中只有那个不存在的酒馆的火柴盒。不过,或许这家店只是搬到别处去了,于是她又折回车站前,用公共电话拨打火柴盒上的电话号码。果然,只听见「这个号码是空号」的录音。
当然,淳子也可以打去这家「大幸不动产」,随便找个借口,打听「Plaza」的下落,可是现在这个时间,这一招八成也行不通。除了等不动产公司开门营业,别无他法。
她觉得好冷,伤口一阵刺痛,那种感觉糟透了。好像在发烧,只觉得脸颊发烫,浑身无力,呵欠连连。不过她还是勉强激励自己,再次定睛凝视那块招牌,在脑中复诵着大幸不动产的电话号码,然后悄悄钻出小巷。
不管怎样,先走到大马路上,再往站前的方向走去吧。她边走边从大衣口袋掏出「Plaza」的火柴盒,在路灯下仔细打量。
这个火柴盒还是新的。
关门大吉的酒馆、全新的火柴盒,这是怎么回事?某个跟酒馆有关的人,留着没有用的火柴盒自己用吗?果真如此,那就表示「浅羽」在「Plaza」的地位颇高,足以弄到这个火柴盒。比方说,他不是「Plaza」的客人,而是经营者的家人……
淳子缓缓地眨眨眼。
如果这个假设没错,淳子多少有点高兴。假使「浅羽」纯粹只是客人,那么就算「Plaza」现在还在营业,恐怕也很难立刻打听到他的下落。然而,如果他是经营者身边的人,那就有可能找到。总之,只要能够打听到「Plaza」的后续发展和经营者,便可突破僵局。
淳子仰望着阴暗的天空。天怎么还不亮,一天怎么还没开始?为什么不动产公司不是二十四小时营业呢?
对于淳子及她想救的「奈津子」来说,时间就是最大的敌人。不知「奈津子」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说不定已经遇害了,也许就在这一瞬间,「浅羽」和他的某个同伙,正把土覆盖在她余温犹存的尸体上。淳子一想到这里,脑中就涌现几近爆发的愤怒与焦躁,令她不禁紧握双手。
左肩上的伤口像要抗议似地刺痛着,淳子痛得一脸扭曲。
她回到车站前,当然不可能会有什么新发现,唯有地铁车站静静地开始运行,明亮又温暖,就像母亲一大早在全家人起床前,已经在厨房里熟练又专心地準备早餐。
车站的书报摊前堆着成捆报纸,她看了一下,蓦地发现电视节目已经开始播了。不知晨间新闻是否正在报导田山町的事件?警方已经进展到什么程度?
淳子离开车站往回走,抱着明确的目标开始绕着市区打转,她在寻找咖啡店或小饭馆,找一家有电视可看的店。这是她第一次造访东大岛,宛如棋盘的道路井然有序地纵横着,巷弄很好找,漫不经心地走着走着,便看到一座大桥。桥墩很高,必须爬楼梯才能过桥,她一边按着抽痛的肩膀一边拾阶而上,眼下是宽阔的河面,河堤的壁面标示着「中川」。
她就这么望着乌黑的河面,独自伫立了半晌。出门前查过地图,这附近的地理位置在脑海中浮现。中川——不就是不远的下游处和荒川会合的支流吗?
荒川。那条河的名字令她印象深刻,想忘都忘不了,河边发生的杀人案,已经成为她生存下去的核心与支撑了。
那一次,她杀了四个人。
记忆鲜明,随时都能唤醒当时的情况。不过对淳子来说,杀人情景从来没有化为恶梦折磨她,她的睡眠总是深沉而安详。
她觉得这样的自己似乎有点危险,于是也会翻阅描述杀人兇手心路历程的手记,或是死刑犯犯罪实录的书籍。根据书上表示,普通的杀人犯并不像淳子这样有明确意图或手段,多半只因一时冲动、利害关係,或是自我防卫才动手杀人的,他们明明对罪行毫无悔意,却深受恶梦所苦或饱受幻觉或幻听折磨。可是,淳子完全没有这些后遗症。
那是因为淳子的杀人行为,一直是一种「战斗」。对于她来说,这「战斗」是一种义务,非打不可。
淳子生来就有异于常人的力量。那么,她当然得善加利用,而且是朝着正确而有益的方向。
猎杀那些生来只为了毁灭、吞噬他人的野兽——这就是她的目的。
(我,是一把装了子弹的枪。)
河面上的冷风拂过淳子的脸颊,她静静地这么想,在过去已经思考了无数次,这个念头早已刻在她的心坎里。这一刻,在她心中视为圣域的某个角落,已经悄然地生了根。
然而,可悲的是,这把枪并没有雷达,也没有卫星导航系统。现在,枪口该瞄準的敌人在哪里?
淳子叹了一口气,正要循着原路走下楼梯,视野中突然闪过一团模糊的白影,她抬起头。
俯瞰街景的右方,在那个盖满建筑物的地区一隅,冒出了白色蒸气。她没看到烟囱……,那是什么?
不管怎样,那表示蒸气底下有人开始活动了。淳子冲下楼梯,朝着冒蒸气的方向跑去。肩伤让她痛得哀叫,不过她还是按着伤口赶路。
经过两个转角,蒸气越来越浓了,甚至飘到马路上,这是一条挤满狭小店面的商店街,在成排拉下的铁门及摺叠的遮阳篷中,只有一间店开了门,抽风机正在运转,有人进进出出,白色蒸气就是从那间店的门口飘出来的。
淳子停下脚步,仰望招牌。
伊藤豆腐店
搞了半天原来是豆腐店啊,她觉得有点好笑。对啊,难怪会这么早营业。
有个身穿白罩衫的女人,抱着一个金属框架走了出来,她脸上戴着口罩,头髮也用白头巾罩着。淳子略微后退,小心翼翼地躲在电线杆后面观察。
比起街上的其他店家,这间店大多了,虽然是豆腐店,却看不到摆放零售商品的陈列柜,说不定是批发商。
店门口停着一辆小货车,货架上堆满了潮湿、溢满白粉的汽油桶,原来装的是豆渣,不晓得要送去哪里。淳子从电线杆后面走出来,悄悄地靠近小货车,她感受得到蒸气的暖意,还有一股药水味。
刚才那女人正用一条长水管放水,把手中的金属框架泡进大水桶里,抓起棕刷刷洗。淳子伸长脖子一看,店内还有两个人穿着和那女人一样的白罩衫,在机器之间忙碌地穿梭。
淳子朝着那个背对自己的女人,说了第一句话。
「对不起,您早。」
女人吓了一跳转过身,似乎真的很惊讶,猛然停止作业,转头瞥着淳子,手上的水管也顺势一转,水朝淳子喷来。
「哎呀,抱歉!」
女人急忙将水管朝下,水花溅到了淳子的大衣。
「没事吧?有没有溅湿?」
女人戴着浅蓝色橡皮手套,穿着同色长靴,朝淳子走近一步,长靴发出吱呀声。
「不要紧,对不起。」
「不好意思。」
女人有半张脸被口罩遮住。即便如此,听声音也能猜得出对方不算年轻,没化妆的眼睛四周有些细纹。
「抱歉打扰您工作。」淳子客气地致歉。「我想问路……」
「好啊,你问吧。」
女人爽快地答道。她把水管往水桶一插,右手叉腰,感觉上好像在说:有话快说!我可是很忙的。
「请问这附近有没有一间店叫『Plaza』?」
她刚才确认过「Plaza」的旧址,比这间豆腐店更靠近车站,不过两者距离不远,像这种小镇的商店街,多半会成立商荣会或工会,说不定可以打听到什么消息。
「Plaza?」女人倾着头。
「嗯,我想应该是酒店,就像小酒馆那样。」
「呃,你是说车站旁边巷子里的那家店吗?」
她果然知道!
「对,没错。」
「那家店已经倒罗,房子也拆了,被夷为平地了。」
「那您知道店里的人搬去哪里吗?」
女人首度露出微微戒备的表情,缩着下巴观察淳子。淳子挤出一抹微笑。
「我以前承蒙那里的店长照顾……。今天正巧经过附近,想顺便拜访一下,可是这小镇好像变了,所以我迷路了。」
如果冷静思考,大概连自己都觉得这个谎扯得很烂,这时还不到早上六点,访友叙旧未免太早。可是,现在的淳子已无暇设计借口,在沉睡的市区中,好不容易发现一间店开门营业的喜悦,以及从昨晚累积至今的疲累与伤口的疼痛,还有线索中断的焦虑,使她开始丧失了专注力。
再加上这股蒸气。淳子虽然喜欢吃豆腐,不过製造过程的味道实在令人不敢领教,在药味浓烈的蒸气笼罩下,刚才中枪时伴随晕眩的恶寒好像又出现了。
「总之,『Plaza』已经没了。」女人毫不客气地说。「至于店里的人现在在干嘛,我可不知道,我跟他们没有来往。」
「请问店是什么时候倒的?」
「大约一个月之前吧,我也不太记得了。」
「店里的人不是这镇上的居民吗?」
「这我怎么会知道。」
女人甩头背对淳子,径自朝水桶蹲下,用力扭紧水龙头,水停了,她拿起金属框架,往店里迈步走去。
「呃,对不起……」
「你还想干嘛?」女人转身。
淳子张口结舌,看来好像惹火对方了。她不该在过度焦躁的情况下,毫无计画地开口。
「不,没事了。谢谢您。」
她儘可能地想要客气地深深一鞠躬,等她抬起头时,由于动作太急,突然一阵头晕眼花。从刚才持续到现在的不舒服达到极限,令她失去重心,情急之下伸手想扶抓东西。
淳子的手在空中划过,过了一会儿,感觉某种冰冷的东西泼上身,她倒在那女人的水桶里。
「喂,小姐!」
女人大叫着,啪达啪达地踩着雨鞋冲过来,淳子拚命挣扎着想起身,身上的大衣浸了水,直打哆嗦的刺骨寒意窜进全身,晕眩感越来越严重,那股气味令人作呕。
「喂,你怎么了?振作点!」
我没事,不好意思……。淳子自以为这么说,但话不成声,便昏了过去。
淳子从昏睡中醒来时,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白脸,那张脸正凑近看着淳子。是一张少女的脸,尖下巴、丹凤眼、微翘的鼻头、微噘的嘴唇像是要抱怨什么似的,不过五官长得很可爱。
少女微噘的唇瓣开启,扭头朝身后的方向喊:「妈,这人好像醒了。」
淳子转动眼珠,环视四周,天花板上贴着木纹壁板,挂着造型简单的吊灯。很暖和,感觉背部软软的。
她正躺在某处……
方才还在凝视她的少女,此刻凑近她眨着眼。
「小姐,你没事吧?」
淳子一时之间发不出声音,只好点点头,一动肩膀就痛。
「太好了。」少女低语,表情很僵硬,看起来毫无笑意。「我一直在观察你,如果你再不醒来我就要叫救护车了,真是吓死人了。」
淳子试着起身,但是感觉浑身沉重不听使唤,她舔舔乾燥的嘴唇,总算挤出声音说:「给你们添麻烦了,不好意思!我大概是贫血。」
少女彷彿要把淳子说的话放在秤上仔细衡量,眯着眼睛说:「小姐,你受伤了耶。」
淳子心头一惊。「对,有一点。」
被发现了吗?不过,她们似乎没找医生过来。好险!万一医生一检查,肯定会发现那是枪伤,要是她们报警就麻烦了。
「只是一点小伤,因为我有点感冒,所以才会头晕,已经不要紧了。」
为了让这番话更具有说服力,淳子使劲扭动身体,用右手撑起上半身,然后环顾四下。
这是一间和室,与其说是客厅还不如称它为传统的「起居室」。中央放了一张摺叠式的矮桌,桌旁环绕着无脚的和室椅。淳子刚才就躺在那张矮桌旁,她的大衣和鞋子都已被脱下,身上盖着毛毯。那是一条被口用旧毛巾缝住、质地柔软又好闻的毛毯。
说到气味,这间起居室也有那股蒸气味,若有似无地飘散着。看来,这里应该是伊藤豆腐店后面的住家。少女背对着区隔起居室与房间的玻璃拉门而坐,身旁就是电视机,摆在上面的时钟显示此刻快七点了。
这表示淳子昏迷了将近一个小时,中弹后虽然凭着意志力勉强行动,伤势还是令她元气大伤而失态,淳子不禁咬唇。
少女讶异地盯着淳子。这时候,淳子才发现少女也穿着白色罩袍,如果戴上口罩再把头髮包起来,想必跟刚才那女人一样吧。这个少女一定是刚才在店里工作的那两人之一。
「妈,你来一下!」少女再次朝背后扬声,然后转头面对淳子,綳着脸说:「小姐,听说你是来找『Plaza』的?我妈这么说的。」
刚才在外面遇到的那个女人原来是少女的母亲啊。
「对……,没错。」
「你想干嘛?」少女直截了当地问。「难道你……,你也是……,不,你也有点年纪了。」
少女语意不明地咕哝着,窥探似地看着淳子。淳子也回视她,她略微垂眼,最后鼓起勇气说:「你该不会……,也被浅羽害得很惨吧?所以才回来找他?」
淳子瞪大了眼,看到她的表情。少女醒悟似地点点头。
「啊,被我说中了吧。我就知道,不然来找浅羽不可能有其他原因。」
「小妹妹,你认识浅羽……,浅羽这个人?」
少女耸耸肩。「因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国小、国中也同校。」
「他是在这附近长大的?」
「对呀,本来住在『Plaza』那里,店面的二楼就是他家。」
「那,『Plaza』倒了以后,他搬去哪里了?」
「我怎么知道,这种事谁晓得啊!」
刚才在店门口遇到这名少女的母亲,对方口口声声说和「Plaza」没有来往,而且语气非常冷淡。如果孩子们从小一起长大,照理说两家的父母应该有来往。可见得那母亲说谎,问题是她为何要说谎?为了袒护浅羽一家?还是为了避免扯上关係?
从少女阴郁的表情和她刚才所说的来推敲,显然是后者吧。想必,过去一定有很多与浅羽发生纠纷的女人找上伊藤豆腐店。
「之前,也有像我一样的女人来找过浅羽吧?」
少女点点头。
「不只是女人,还有讨债的,连警察也来过。」
「警察?」
「是刑警。那家伙好像闯了什么祸。」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这个嘛……,大概是半年前吧。」少女茫然地盯着墙上的月曆。「那时候『Plaza』还在营业,浅羽他妈妈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