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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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某个吠陀语文献中的奇妙算式来看,附加在诸神语言上的人类语言所表现的,大抵也只佔整体语言的四分之一。
──巴斯卡‧基亚(Pascal Quignard)《音乐之恨(IA Haine de IA musique)》
1
泥地上留着一道深深的卡车轮胎痕。只见一名小女孩正埋头对着那道痕迹。
小女孩看起来像是梦游仙境的爱丽丝,一心想进入深藏在轮胎痕中的神奇国度。她的后脑勺彷佛开了一朵红花,头盖骨的内部就暴露在天空下。
距离不到十呎处,有个少年横躺在地。子弹从他的背部进入身体,在体内弹跳了一阵,最后从肚脐附近飞出体外。腹部开了一个大洞,肠子从腹腔掉出来。两个小时前下了一场雨,经过雨水的洗涤后,肠子呈现闪亮的粉红色。少年的双唇微开,露出可爱的门牙,彷佛还有什么话没说出口。
顺着轮胎的痕迹往前走,会抵达一个只有二十户人家的小村落。
村子的广场被挖了一个大洞,上面堆叠着许多尸体,他们的皮肤都因燃烧不完全而冒烟。现场混杂着肉被烤熟的味道与毛髮被烧焦的臭味。被烧到一半的肌肉陡地收缩,使每具尸体都像腹中胎儿那样蜷曲起身体。他们身上的骨头因无法承受肌肉收缩产生的拉力而折断,导致四肢在非关节的部位,仍出现不自然的弯曲。弯曲的手与脚交错在一起,让整个坑洞看起来像是蜘蛛的巢穴。
全部的人都死了。
全部的人早就死了。我打开门,看到我的母亲,葬仪公司早已依照华盛顿州法的规定,对尸体进行了防腐处理。防腐液让她拥有一张端正的脸庞,脸上也仔细地化好妆,露出永恆且虚伪的安详表情。
「看看你的背后。看看所有的死者逝去的身影。」
听见妈妈这么说,我转头望去。我看到一个广大的世界向前延伸,死者们都挥着手对我微笑。从人类开始土葬同胞以来,所有的死者,都出现在我眼前。其中有些死者的身体是完整的,有些死者的身体则有所缺损。我不知道我为何会明白没有头的死者正在微笑,但他的确在微笑,而且正好奇地把玩掉到身体外的肠子。
「大家都已经死了吧?」
我回头望向死去的妈妈,如此说道。她点点头,指着我说:「是啊。你看看自己的身体。」
我朝自己的身体望去,发现它已经开始腐烂,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
在遥远的一方,人类有史以来的所有死者都缓缓地朝某处前进,看起来宛如一条长河。
我问妈妈,这里是不是死后的世界?妈妈轻轻地摇头。在我小时候,她都是用这个动作来纠正我的错误。
「不是,这里是原来的世界。是我和你一起生活的世界。是我们努力工作,与陆地相连的原来的世界。」
原来是这样,我如此答道。因为感到安心而流下了眼泪。在死者的队伍中,我看到几张熟识的脸孔。包括在年幼时就因癌症而死去的班哲明,还有头颅早已不知去向的爸爸。
接着,妈妈拉起我的手,引导我走进行列中。
「来,走吧。」
我点头,和母亲一起走进前方的死者行列中。我第一次上学时,也是这样的情景。我一面流下怀念的眼泪,一面跟着妈妈走。同时,我看到刚刚那名埋首于轮胎痕、头部中弹的小女孩,还有背部中弹、脏器从腹部流出来的少年,以及在坑洞里被火烧的人们,都和我们一起走入死者的行列。
2
杀了我母亲的人,就是我。
我曾用大量枪械与子弹杀了许多人,但在杀死自己的母亲时,不需要枪械与子弹。「是」这个字和我的名字加在一起,就让我的母亲失去了生命。
我过去杀了许多人,大多是用枪械与子弹。
我也曾用刀子杀人,但老实说,我不太喜欢。我的同事里有许多用刀的高手,专门承接用刀子暗杀的委託。他们会悄悄地接近目标,然后割断喉咙,接下来切断想要拿起武器的双手肌腱,再顺势割裂大腿内侧的大动脉,最后一刀刺进心脏。这一连串的动作,他们前后不到三秒就能完成。
虽然从没想过要把这种技术学到极致,但我有信心,在必要时我也能做得很好,再加上一向惯用的枪械与子弹,我今后应该会继续以杀人为业。尤其在二〇〇一年的某个早晨,纽约市的两栋高楼被一架飞机撞上之后,更是这么认为。
在这之前,不管美利坚合众国政府再怎么愚蠢,至少在表面上还会禁止暗杀。上个世纪的美国总统福特签署了一二三三三号行政命令,所以不论是把毒品贩卖到世界各地的南美大毒枭──巴布罗‧艾斯科巴,还是阻挠美国推行中东政策的眼中钉──萨达姆‧海珊,都没有被美国政府暗杀。【注1:现实中二一三三三号命令的签署者为雷根总统,此处则是依循作者原文。】
这道行政命令规定,合众国政府的所有人员都不可从事暗杀行为。雷根、布希、柯林顿也都依照「规定」推行政策。暗杀并未完全消失,但是这道行政命令使暗杀这个手段的风险变得很大。换言之,暗杀变成一种很麻烦的手段。因此和「政府公开介入」、「政府发动战争」比起来,暗杀的排序便一直往后,除非是在极度保密的状况下,才有可能採取这个手段。
但美利坚合众国就算不方便使用暗杀手段,依然可以找个藉口,随心所欲地发动战争。用偷偷摸摸的方式杀死一个人,如果事情曝光,一定会被媒体挞伐;但是正大光明地杀死一大群人,受到的道德批判反而会小得多。不知是谁说过:「一个人的死亡是悲剧,但一百万人的死亡就不算什么。」与杀死一个人相比,杀死数万人更容易高举正义的大旗。至少,过去的世界是这样子的。
但是从值得纪念的「轰炸本土日」之后,上述的想法便开始鬆动。虽然政府不能公开大声张扬暗杀这件事,但在华府眼中,暗杀已成为一个值得考虑的选项。基于各种理由,例如:「对抗恐怖主义」、「人道上的考量」,一二三三三号行政命令所封印的黑暗面,已渐渐地解开了。
所以,我成了一名杀手。但这并不是因为我一开始就想当杀手,而是我所在的职场必须进行愈来愈多的暗杀任务。除了暗杀以外,我们还有其他各种任务,但是我们情报部队的特种搜寻群i分遣队,是由美国五个军种──陆军、空军、海军、海军陆战队、情报部队组成的特种部队,并且归特种作战司令部(SO)指挥,同时也是唯一一个执行暗杀任务的部队。在上个世纪中,绿扁帽部队、以及名为三角洲部队的陆军分遣队也都曾经负责暗杀任务,但时至二十一世纪──也就是现在──这些任务主要都由我们情报部队的食蛇者(Ser)来负责。因此特种作战司令部所属的其他部队,例如海军陆战队的长距离侦察巡逻部队(LRRP)以及海军的海豹部队(SEAL),都蔑称我们为「湿刑执行者(Wet works)」。湿刑这个名词从冷战开始就是暗杀的隐喻,约翰‧勒卡雷与格雷安‧葛林的小说,都曾使用过这个名词。
或许大家可以回想一下,电影《魔女嘉莉》的某张知名海报。一群爱欺负人的孩子把猪血倒在西西‧史派克身上,而史派克就这样可怜兮兮地站着。我们的工作(的一部分)之所以被称为「湿刑」,就是因为也同样是让人流血的工作。唯一不同的是,在我们任务中沾满的是人类的血。这就是美利坚合众国的斩首部队──情报部队的特种搜寻群i分遣队。【注2:原名为Carrie,这里所指的是1976年的电影版本,由西西‧史派克(Sissy Spacek)主演。】
因为上述种种理由,我目前正坐在「飞天海苔(Flying Seaweed)」里,飞往下一个暗杀目标的所在地,而目标的相关资料,我已经看过一遍了。【注3:i分遣队的一种飞行器。因为呈巨大的长方形,故有此昵称。】
下个暗杀目标的所有资讯,例如长相、姓名、行为模式、家族成员、政治倾向等,我都已经清清楚楚,换言之,我对他的人生了若指掌。特种部队的成员或多或少都接受过观察他人的训练。因为所谓的特种部队并不是只要会打仗就好,还经常要进行许多其他的任务,例如训练开发中国家的部队、到敌方阵营指导当地居民医疗、教育、灌溉的相关知识等。在上述的情况中,最重要的是沟通技巧,换句话说,不擅长与人交际的独行侠,是不适合从事特种作战的。我原本认为孤僻的人可以当佣兵,但是佣兵也必须为贫穷国家的军队指导战术,所以结果一样不适合。
特种搜寻群i分遣队的成员除了受过观察训练外,也接受过心理学的教育课程,因此能从目标的心理历程,明确推论出目标是怎样的人。暗杀手段虽然在政治上的风险较低,也可以说比较不会引来道德伦理上的歧见,但它依然是一项细腻且困难的任务。在一二三三三号行政命令的规定下,CIA计画的暗杀任务多次都以失败告终,也由此可知,这项工作不是外行人能胜任的。
CIA将之称为「准军事行动」,而结果也正如这个名词,只是流于军队的办家家酒。因此,情报部队与特种作战这种全新类型的部队于焉诞生,而特种搜寻群就是其中之一。这些新部队是继承了CIA的情报侦搜能力的军事集团,其所属成员是间谍与士兵的综合体。二十一世纪的情报活动不再是一般的民间活动,而必须更偏向军事行动。因为战场上的情报是不断在变化的,而且无处不是战场。
不论从事什么任务,都不可能完全按照事前收集的情报发展。任何事情必定有不确定因素。因此,为了把不确定因素减到最少,且在不确定因素髮生时能立刻採取因应措施,每个成员都必须有能力建构出目标的侧绘。
换言之,就是要让目标的样貌与人生能历历在目。所以我们必须对目标抱持好感,让想像接近真实,最后再把他杀掉。真的是最糟糕的虐待游戏。很适合当作变态纳粹色情作品的题材。这些过程之所以不会让我们留下心理创伤,都要归功于「战斗适应感情调整」。我们在战斗前会藉由心理谘商与脑医学处置,把感情与道德观设定为战斗专用的模式。这么一来,我们可以轻易地把任务与自己的道德观分割。或许这就是乔治‧欧威尔提出的「双重思考」概念,而科技让这个概念成为可能。【注4:乔治‧欧威尔为英国左翼作家‧其着作《一九八四》中提出「双重思考」概念,指一个人心里可以同时抱持着两种互相矛盾的信念,而且两者都接受。】
因为如此,我看着资料时,心中不是对暗杀目标的怜悯,而是想着我所杀害的最后一位人类,也就是我的母亲。
死者的国度经常来造访我,它总是嘎吱嘎吱地抓伤我的一颗心,然后又随着我醒来而离去。
死者的国度,有几种变化。
最常出现的类型是身体部位有缺损的死者,在荒野中不成行伍地漫步;另外,我也曾梦到一片没有边际的广大墓地,每个坟墓的主人都了无生趣地坐在自己的墓碑前。我在母亲死后经常梦到的荒谬景象,是一间只住着死者的医院。或许因为这是我刚失去母亲后心中印象的投射,所以最能接受这个类型。
我是军人,也是特种部队的一员,还是个杀手,所以看过许多死者。我看过的死者,比一般人一生中看过的还要多上好几倍。某次,在中亚某国内的一处屠杀现场,当时我的身分依然是一名杀手。由于该国秘密警察原本的长官煽动国内发动民族屠杀,我们特种搜寻群i分遣队为了暗杀他,经由阿富汗进入该国,并在某个村庄逮捕了他。
那个男人死了。我用步枪把整个弹匣的子弹打进他的脑袋。但是他的部队已经把所有村民都「处理」掉了。我在那里看到几具尸体。雨停了,一个女孩扑倒在地,脸埋进泥地上的轮胎痕里,后脑被轰出一个大洞,暴露在阴郁的苍穹下。一个少年背后中弹,肠子从破裂的腹部流出。而村子广场的坑洞中,则有淋上了汽油,正被焚烧着的女孩。
最后死的,是造成这一切惨剧的男人。他被我的子弹击中后,就跟那些被他杀死的无数尸体一样,先是身体失去控制,接着以诡异的姿势扭曲并倒下。
接着,从上述在亚洲的记忆中拉回后,就看到我母亲身上连着一些管子、靠着一大堆药物与奈米机器维持生命现象,而医生正在询问我是否还要持续这样的治疗。外观如昔的母亲躺在乾凈的床上,无意识地看着我如何做决定。她看起来像是活着,但那是因为注入她体内的奈米分子不断地运作着。我们受伤时被施予的「战斗能力维持技术」,也一样是藉助奈米机器的力量。
在纯白色医院的苍白寂静中,我提交了同意中止治疗的文件。医生问我是否同意关闭生命维持装置,而我回答:「是的。」并按下拇指的指纹为证。于是,奈米机器群从无意识且不需要再寄宿的身体退出,母亲因此迅速死亡。
然而,母亲是否真的死了?有谁能说她在我下决定之前就已经死了呢?
到底怎样算是活着?怎样算是死亡?从二十世纪的尾声以来,生与死的界线就随着医疗技术的发展变得暧昧不明。超过半世纪以上的时间,人类对这个议题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并且将之与其他问题一起抛到未来再解决。
但是,我们面对这个问题时,只能和面对人生中的其他杂事一样,默默地接受吗?总之,母亲死后接受了防腐处理,漂漂亮亮地放进棺材。之所以进行防腐处理,是依据华盛顿州法的规定。人经过防腐处理后,就可以确定死亡。
这就是截至目前为止,我最新杀掉的一个人。
「薛帕德上尉……薛帕德上尉。」
我被呼唤声叫醒。刚刚似乎是看资料看到睡着了。因为我从死者的国度回来后,经常会流着眼泪,所以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幸好没被来叫醒我的机上运输管理人看见我在无意识中哭泣,我鬆了一口气。
「请醒醒,只剩十五分钟就要发射了。」
机上运输管理人说完就马上离开。所谓发射,并不在是开玩笑。近年来,已经愈来愈少人用「高空投下低空开伞」这种过时的跳伞方式侵入敌人阵营,取而代之的是能将电波反射降到最低,并能快速、灵巧地移动的「侵入鞘」。机舱里排放着许多黑色棒状的侵入鞘,看起来就像是一支支巨人的原子笔。检修人员们正专心地检测着侵入鞘。我环顾四周,看见同事们都站在飞天海苔平坦的货舱中,忙碌地工作着。
「你竟然能在这台凿岩机里睡得那么熟。」威廉斯一边说着,一边朝我走来:「刚刚我们遇到乱流,摇晃得非常厉害,你知道吗?」
我回答不知道,威廉斯愣了一下,笑着说:
「你的冷感症还真严重。你做爱的时候开心吗……」
军用机不可能像商用客机那么舒适。现在的科技和上个世纪比起来,已经进步很多了,但是在军队中,舒适度总是被排在很低的顺位。我们搭乘的这台Flying Seaweed,外型是能把电波反射抑制到最低的扁平长方形,这种形状极度奇特的飞行器之所以能在空中飞行,是因为有电脑软体以精密的计算在控制平衡。这样的设计原本就很扯,所以我也很怀疑它到底还有没有舒适度可言。
「我觉得我跟一般人一样舒服啊。你不用準备吗?」
「我才想问你準备好了没呢!我早就準备好了。我是因为担心你功课没做完,所以才来看看。」
「真是感谢你。」
我如此回答后,威廉斯在我身旁坐下,把脸靠过来。他是一个很八卦的人,不管是多无聊的事情,都可以说得像是一个天大的秘密。他总是会凑到我身边,低声说一些小道消息,例如谁交到了女朋友、某人有很变态的性癖好等等。
「对了,克拉维斯,你觉得这次的作战计画安排得如何……」
这是参加这次任务的成员都很关心、但不会有人主动提起的问题。因为军队里有个不成文规定──就是士兵永远不可以问为什么。威廉斯是一个体魄强健的特种部队成员,但却有着与体格毫不相称的强烈好奇心,而且很大嘴巴,喜欢讲一些八卦。他很开心地问我:「你知道吗?莎莉赛隆在十五岁时,亲眼目睹妈妈开枪杀死爸爸呢。」
「我不知道。」然后我转换了话题:「同时要暗杀两个目标,真是艰鉅。如果两个目标没有同时出现在预定地点的话……我们太容易被那些讨人厌的不确定因素左右了。」
「这不是重点啦。」焦躁不安的威廉斯摇摇头说:「重点是目标B。他是美国人。」
「因为全世界到处都有美国人啊。」我叹口气,接着说:「还是你觉得,能毫不犹豫的杀死别国的瘦皮猴,却很难对同胞下手……?」
「他是邪恶的同胞。根本就不知羞耻又没良心。」威廉斯断言:「不过,那个人物侧写很奇怪。感觉好像刻意隐瞒了重要的情报。大家都说──无法推测他是怎样的一个人。所以无法描绘出目标B的心像。」
「既然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又怎么知道他是邪恶的同胞?」
威廉斯耸耸肩,说:
「我们是负责杀死坏人的部队。既然这家伙该杀,就代表他对全世界的人而言是个坏人。」
真是单纯的世界观。威廉斯到目前为止,都还对国家的荒谬性坚信不移。当然,这种单纯的想法是执行任务必备的,也可说是一种盲目的相信。如果我们心中不能保有这种世界观,就不可能持续杀死一个又一个的陌生人。
要保持心理的健康,最重要的就是不要想太多,若能抱持比较简单的意识形态会比较轻鬆。
既然我们被迫站在伦理道德的悬崖边,就乾脆把心中的问号抛弃吧。
我们必须启动无感的神经,成为全世界最迟钝的男人。
总之,我们必须接受「这是正确的,所以这是正确的」这种套套逻辑(Tautology)。【注5:也称为恆真句或同义反覆,泛指总是为真的陈述或命题,或以重述某一事物代替对该事物之定义。】
士兵为了保护自己,必须杀死各种有形无形的敌人。但是一般的步兵和我们这群拥有超高技术的杀手不同,他们对抗的「敌人」都是一整群的部队,所以不用一个个深入了解敌人的生平,杀起人来也就容易许多。
儘管如此,还是有许多士兵心理崩溃。例如过去驻扎在伊拉克的士兵们,为了让他们回到祖国后能够顺利回归社会,美军必须提供许多谘商辅导。美国政府特地创设了一个营区协助他们回归日常,让预定归国的士兵们在里面模拟一般市民的生活。
换言之,士兵们在巴格达的营区里,玩着「美式生活」的家家酒。
士兵在这个名为战场的异世界待久了,需要重新回想如何在Kmart连锁超市购物?玛式巧克力棒的价格是多少?在伊拉克战场上战斗过的男女,都必须适应这种虚拟的美式生活,才能回到真正的祖国。
人类的精神就是如此脆弱。如果你很清楚要杀的对象叫什么名字、人生经历是如何,那么杀人这件事带来的精神后遗症,就会更加严重。我们和一般士兵不一样,因为我们杀的不是一群敌人,而是单一的个人。与杀死不知姓名的「敌人」相比,我们的心理压力要大上许多。
虽说如此,但这有部分要归因于我和威廉斯都是受到过度保护的脆弱美国人。在这个世界上,有些生命是很没有价值的,甚至在某些地方、某些情况,生命比草芥还不如,关于这点,我非常清楚,也亲眼目睹过。
我们将藏身在平滑的侵入鞘内,然后被发射到黑暗中,而目的地,就是那种如地狱般的地方。在我们所飞行的下方,也就是即将降落的大地,似乎已经完全陷入浑沌的状态。虽然很悲惨,但同时也带着不少节庆的气氛。
就如同耶罗尼米斯‧博斯所画的地狱图,虽然诡异,但也满有趣的。
〈本接驳机再过五分钟就要入侵敌方领空。并未发现高射炮(AAA)。短程地对空飞弹(SAM)阵地也没有任何反应。看来我们成功躲过敌方的侦测了。他们都在睡觉吗?〉
驾驶舱的声音透过连结器传进我的耳里。
我们从事这种秘密任务的特种部队成员,都在体内安装了能靠体温驱动,且和周围组织相容性很高的活体连结器,因此执行任务时不用另外携带通讯器材。连结器的软体会修正我们口中的喃喃低语。所以接收者听到的,并不是发话者原本的声音,而是合成后的声音。虽是模拟正常讲话时的声音。但是这个声音,并不存在于我的喉咙与播放的扩音器之间。
「看来迷彩漆的确吸收了雷达波喔。」威廉斯耸耸肩,又说:「如果没有敌我方的辨别讯号(IFF),搞不好他们会把我们当成自己人。」
〈降落前十分钟,请儘速进入侵入鞘。祝各位好运。〉
「就这样。」
我拍拍威廉斯的肩膀。他也停止对话,钻进侵入鞘。侵入鞘的表面呈现消光黑色,但这不是电波吸收剂(RAM)的颜色,而是抑制红外线特性的镀膜。机上运输管理人为了提振大家的精神,所以播放着吉米‧罕醉克斯的〈Voodoo Chile〉。这是出击前的鼓舞。
每次看到好几个大男人钻进侵入鞘,我都觉得那看起来像是棺材。
我们就像是一群爬回自己棺材的死者。为了伪装而涂在脸上的迷彩,看上去活像是殭尸。结合两者,我们宛如一群因巫毒术而复活的死人,正要回到原本的棺木中。我一边想像,一边望着眼前的光景,突然觉得要进入侵入鞘的这群士兵,动作看起来死气沉沉,而且双眼有如死鱼一般混浊。
〈Voodoo Chile〉。我突然想到,或许运输管理人的想法和我一样,所以才会播放这首曲子。我瞄了他一眼,但他已为减压做好準备,戴上了氧气面罩,所以无法看到他的表情。
我站了起来,朝侵入鞘走去。已经进入侵入鞘的同伴们都已被收纳其中,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做好防撞姿势。从上往下看,真的就像一具具棺材,里面的人就是死者。
我突然想起《二〇〇一太空漫游》里的某个场景。【注6:1968年由史丹利‧库柏力克执导的美国科幻电影。】
处于冬眠状态的太空人们,无声无息地被电脑杀死了。
我也进入侵入鞘中,和其他同伴一样摆出宛如死者的动作。我就像法老王般,让双手在胸前交叉,静静躺在棺材中。从舱门向上看,只看到机舱的天花板与照明设备。我在棺材内可以很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我是一个死者。即将为大地带来混乱与杀戮的启示录中的死者。
然而,此时忽然有一阵莫名的情感波动向我袭来。
〈机舱内开始减压。离前导发射还有五分钟。全员準备发射。〉
翻涌而上的情感近似于悲伤,但是複杂到令我难以言喻。
母亲闭上眼睛,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经过防腐处理,躺在棺材里的母亲的微笑。
舱门无声无息、平顺地滑动,当门完全关上、将内部与外界完全阻隔的瞬间,侵入鞘为了调整内外的气压,会发出「嘶」的声音。世界上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我也被囚禁在黑暗之中。放在棺木里下葬,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没错,现在的我,正在重新追忆母亲死亡的过程。我终于理解那个难以言喻的情感到底是什么了。我有过许多次这种高空降落的经验,但母亲的死,赋予这个过程全新的意义。
此时机舱内开始进行减压,侵入鞘的外壳被挤压、摩擦,发出劈哩劈哩的声响。
〈机舱减压完成。距离降落还有三分钟。开启后侧舱门。〉
舱内响起短暂的马达运转声,接着解除锁定,飞天海苔的腹部被开启。从舱门吹进来的气流应该会把机上运输管理人吹得东倒西歪,可是在侵入鞘里面的我们却完全听不到风的声音。
〈离降落还有一分钟。开始倒数计时。〉
妈妈是否就是像这样子死去呢?棺材上的小窗关上时,外界的光线顿时消失。接着会钉上钉子将棺材密封。然后就这样被密封在箱子里,不知道自己将被搬到何处,最后被埋葬。不论是母亲,或是人类有史以来被装进棺材里的所有死者,都经历过这个历程。
倒数计时的读秒在头盖骨中响起,但并没有每次降落前那种沉静的兴奋感。
〈开始发射。愿神保佑。〉
我听到了「咚咻」的发射声。接着重力就消失了。
一个简单的物理法则正支配着我。就是物体会往下掉的那个法则。
3
我的棺木被发射到空中。
配戴在身上的装备有数秒钟飘浮在空中。接着侵入鞘马上进入诱导模式,结束了短暂的自由落体时间。侵入鞘没有搭载任何燃料与引擎,所以也没有动力。这个盒子基本上是採取滑行的方式降落,并藉由调整安定翼的角度来控制轨道。换言之,侵入鞘就像是一具滑翔翼──或许更像是一颗引导炸弹。拿掉引导炸弹的炸药后,就成了可以将人塞进去的棺材。
安定翼的角度被精密地控制着,棺木划破空气,朝目标地点前进。安定翼是由肌肉素材所控制、活生生的组织。侵入鞘几乎没有机械零件,换言之,大多是由肉构成的。肌肉不只控制安定翼,还可使植入表面的囊胞收缩,藉此让侵入鞘的外型产生些微的变化,让侵入鞘表面能以波浪状扭动,控制、吸收靠近机体的乱流。
空气与侵入鞘表面摩擦产生的声音逐渐变小,原本激烈的震动也减缓了。侵入鞘的角度趋缓,G的偏移让我感受到轨道不断微调。看来侵入鞘已经进入最终导航模式。